烽火连燃了月余。吴记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其实是开学已久,有余力的学生都搬了。图个清静、自在。
硫大与吴记租屋中途,有个咖啡小馆,他常去,也喜欢。内里的人员构成成分单纯,学生,或是坐办公室的职员。但消费又不是很便宜,一杯咖啡,常常就是两部书的价格,茶品就更贵。所以这里的顾客身份又还要被加个前缀,成为,乐意把钱花在腔调上的学生与乐意把钱花在腔调上的职员们。
吴记便是。其实那些子弟门庭的事,他原懂得不多,本来也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却又是一个人既有意愿,又有门路去学的时候,事情总就轻易一些。
吴记是有机锋的人,大概是这一届学生中最早学会金钱买卖的。他去公司实习,原本对于实习生全国统一地不予薪资,但他做得麻利,又优秀,差不多比本职员工要更好些。和老板找到机会熟络后,提了要求,月取一笔奖金。上司指望他毕业后可以留在本公司,便也就应承下来。这样他依傍着家人处来的花费,生活着,又小积了一笔。实习结束,他说服同班的李时未,二人共同开了家微小型的店面,卖特色食品,提供的是线上线下一体的服务。一初,他们是自己经营,后来计划着要雇一店员。只是人力的成本过于高,另一人转了念。吴记说服了李时未,又一次地。我三你七,他说,我三你七。自此李一人苦营,他得以做个甩手掌柜。
作为学生,吴记自此就有了相对稳定的进款。令旁人意外地,他没再利用这些资源继续下一项业务。是为着吴记的初始目的达到,并另有自己的学业要照管。但这一切的经历有个馈赠品是,他终于有了机会去游戏人间,像他一早料想的那样。
人间于他,并不像于常人那样,它将永远不成为腐坏物。他太热爱这人间世了,吴记想不到还有什么人会比自己的这爱情更深。但并不是因为他是心中常有善意的人,虽然他自己偶尔会误解。是只要这世界、这人存在他就总有机会。总有机会去取巧,去开拓,去要到自己想要的。渚清沙白,多有劲啊,虽然还比不上运筹帷幄,比不上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总有那么多有趣的事,且这些有趣的事对于吴记来说可以是互通的。他从不惮一时一刻的下里巴人,总有时间,总有金钱,他也足够有头脑去习得阳春白雪。吴记没伧俗到认为万事都是钱币解决得到的,但是那些与情怀相关的事,那些个包容,那些个悲悯,那些个“音乐”,他想,总是学习得到的。当他储备万事,衣锦食精时,再以他的才力,生命里的障碍,欲拥而不得的事物,就要极少。世界供给他充分的机会去成就他自己,为什么不要热爱它?
游戏人间里的“游戏”,于他也不一样。吴记出身称得上穷苦,因而不纨绔,但却也不犬儒。虽然穷,他从未活得悭吝,也鄙夷“穷酸”。他不自卑,不怨天尤人,也不自大,仅是自信。独两个突出的缺陷,一是虚荣,二是狡狯,吴记不觉得后者是问题,他自己会使用“厚黑”的措辞。至于旁的种种毛病,都与常人无二致。吴记的个性没法一分为二地去结构,归根,他是觉得世界按一个程序运转,每个元素找对了始点,都可以被送到同一个端点,一切都自有其途径,因而出身从不是问题,审美情趣这些,更不是。他鲜少刻意地去思索“道德”、“方式的正确性”这些问题,尽管常挂在嘴上去说。盖因他以为,内容上,要交给上帝交给天赋人性而非后天的建立去决定,形式上,它们都是“学识”,可以用作装扮自己。事实上,对他说,没什么不是“学识”,没什么不可以拿来说,即便是完全对立的观点。内容从来不是要义,形式才是,所达的效果才是。
因之,“游戏”对吴记这样一个实际上很审慎的人来说,绝与“放纵”无涉。而是一个释放,一个有当地填上自己的虚荣壑的过程。他可以去买之前缺乏能力购得的东西,然后再用它们“打造”出自己,打造出一个人和他的品位。
上述种种,吴记正逐步抵达。如他现下,小口啜饮一杯抵得四部书价格的咖啡,手旁还摊一本,看。内容吸引不到他,但是无碍,他感到全身性地满足与松弛,即使只是几个瞬间,这是种少有人能达到的精神状态,太好的与太坏的都不行,他们都心事重重。
一会,有一队自行车友骑过了。有年轻的人,有老的人,都假装无比投入地热爱着生活。玻璃窗外的天不太蓝了,青灰色,是熏的,但公平地,纵向来说,这已是相对齐整的硫国的一天。并且云色与暗青可以配得很美。又有一个熟人——大学的女同学——走过,看见玻璃那边的吴记,打了个热情洋溢的招呼,眉角竖得很高,另露了十二颗牙。虽然咖啡馆距校区很近,但这样的招呼也并非是每天都撞得到的。吴记很满意,他回了应。
熟人也过去了。吴记预感到他的最佳状态也行将逝去,似乎没什么理由再待下去。他把书合起来,夹于腋下,书脊向外。后简单思索过,决心更换下姿势,以手执持,将封面示众。但终归后种架势令人手酸不适,吴记还是放弃了,重以腋下夹过。他以坐姿双足定于前方,臀部使力,木椅苦痛地吱嘎一声,向后滑去。前面于是多出一小块空地,令吴记有余地站起,他一手刚要理理衣装,就听窗子被敲得砰然作响,吴记只一本能地扭头,就悔了,他看见张京也露了十二颗牙,夸张地向这侧招手。他也不止招手,还变换各式动作,向吴记传达着“我要进去了”的表意。
来吧,不然呢。吴记就只有又坐下,把书摊回去,随意翻到某页,在这闲隙里慌慌地读一些。
张京来了,只说,“吴狗。”
“呸。擦你的嘴,吴狗也是你叫?”
“嘿嘿,”张京只当玩闹,“也挺久没见着你了。”
“不是只有三天。你要是没逃课的话就可以一天没有。”
“这儿挺贵吧。”
“是。还行。‘橡木间’才能说贵,‘米饭与我’都只还好。”想想,觉得不妥,又补,“万幸有优惠。”
张京一双手长得好看,筋骨分明。他闲闲地用指节敲会儿桌子,音色清脆。又拿起桌旁竖立的少数饮品的价位牌,眼色流转了片刻,未再做什么反应,置了回去。终于又开口,与吴记说,“你咋样啊?”
“什么咋样。”
“就是过得咋样。”张京眉目间微微地恼了,吴记说不上对方是不是因为不耐,但他只揣度着不是。
“就那样呗。还行。你呢?”
“还行。”
张京又开始使他的指节敲店家的桌子,他初至时是兴高采烈地,吴记想到。或也有部分可能是他扫了兴味,于是感到微妙的歉意。之后见张京一个仰身,招侍者说,“服务员,点东西!”对方过来了,等待顾客进一步要求。张京就又说,“咖啡,就普通的,不要那些花样。”
侍者示意他指出更具体的名目,张京就把价位牌子抓过来,左手微微掩着,右手向上方一指,然后又迅捷地丢回去。吴记接过,也又叫了一杯。
服务生之后就离开了。待脚步声远去后,张京长出一口气,遽然开始使用较快的语速讲话,“吴狗吴狗,”他说,“你觉得我们这儿现在像在打仗吗?”
“你这是在问什么?”
“问你所感,怎么。我一人是没品出这仗的味道。”
“你还以为是中古时吧,矛和盾牌你属意么。要感恩现代文明的好处。”
“你答的和我问的有屁关系。”
吴记只愣一下,很快接上,“你呆,只是说现代进步,不必全民皆兵。”
“嗤。”张京开始摇,并说,“根本没对的一处,我早便不该问你。”
但半晌,还是又问,“你说铁国现在和咱能等同么?”
“有啥不一样的。”
吴记觉得张京要开始反驳他的说法了。他看见张京的舌头伸出来,在下唇上由左至右地巡一圈,然后抵住下牙床,在下一秒就要龙精虎猛地弹出来,驳掉他。在这短暂的瞬间里,吴京似乎思想了许久,他开始想象张京是头猪,他的舌头是猪舌,盐烤风味的,顺着肌理咬下去,很干,很有嚼劲,咽过半个后就要喝水,水作浸润,带温度的不行,要冰镇的,最好是风味的饮料,之后张京呜呜地哭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可我不是猪呀,可他也不能哭,也不能说话,他失了舌头,他且是猪。
这时候张京只余舌尖的部分尚抵着牙床,他的唾津分散成数个液滴,正要爆裂开来,他真实的舌头弹了几弹,发出RRRRR的颤音。在张京制成第一个完整的音节之前,吴记大口一张,截住了他。
“骗你的,”吴记说,“当然不一样。”
他又说,“因为我们厉害,他们孬呀。”
他又说,“因为我们打他们,不是他们打我们呀。”
他又说,“铁国没道理,焦薤是硫酸国的。他们还不重人权,还卡这处卡那处的。”
他又说,“所以我们代表正义。真理属于正义的一方,胜利属于正义的一方。”
咖啡来。张京专心意地睇了会吴记。
拨冬拨冬,下一句是边搅着咖啡说的。他说,“太他妈,太他妈对了。”
吴记小声小气地得意起来。他也搅了搅自己的,对面已经喝起来,加了三小袋牛奶,每过一口都唆下小匙,末了使杯内物向嘴内一倾,如释重负地,对吴记说,“不好。真不好喝。”
“你忘加糖。”
“喔。你不也没有。”
“我喝黑的。”
“喔。”
张京敲着桌子等吴记小口啜饮。半晌,还是决心牺牲自己的平等身份,问吴记,“从前也未见得你这番讲究?”
他没慌或是红脸,说,“我只是我,没变过。或许是外部的评判标准更改了,你想过吗?啊,你的眼光更改了。你有异见了。你心内蕴一小撮火,旺得很,你开始注意旁人的形容举止,察观着与自己有何不同,你现在来评价我,下一步就是要改变自己。你虚荣了,伙计,京八,你都变了,世界上还有什么我能依傍的,能相信的,这狗日的世界!”吴记说着,自己心内也产生了实在的波动,“这个大染缸!无所不染!把美好的事物毁灭了给人看!跪了,有善念的人没有出路,只能堕落呀,没有别的选择。没有别的选择。你想这些话像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能说出来的吗,呵呵,我也不相信。但这就是现实,就这样残酷。”
“屁。”张京嘟囔,但眼波流转,已有松动。
吴记重端起他的咖啡杯,心内还未平复,微澜,他想到他的国家,待他还多有不平之处。又想到今后是否要周转至他方,活着是再好不过的,但未必活在哪处都是宜人的。小饮一口,待一会,见张京欲张口,就用一种亲蔼的,消解的,同袍间的目光注视着他,示意他去讲。张京望他一眼,说,“十九岁还是孩子啊?你说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