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看上去有两个选择。其中一个是件质地考究的西服,是最无聊的那一种黑色,又有浅色衬衫搭条熨帖的蓝色条纹领带。另一个是套便装,一杆旗,一顶驼色鸭舌帽。
其实这本不必成为一次非此即彼的抉择。若庄园有意愿,大可以拨通电话,张先生,我们的事推一推吧,感谢理解,了事。但没有,庄园魇住了,战争开始后的几个月内,像出现了个漩涡来牵引他思考,他不清楚自己是否要同从前一样活下去,他对于自己是否要继续做个画家的事情丧失了确定性。他感到自己变得远更难满足,他感到自己画的是****,他感到自己或许无法再忍受做个知名的****画家了。同样的,他不确定是否要上街去,混在一队人内呼号,他不确定他将要呼号的是否是对的,他是否切实地奔走在明美的理想之路上。
但是他抚了抚鸭舌帽,仍播了电话,说,张先生吗,算了吧。这个过程他做得好似被羁绁,不酷,且磕巴了。
庄原从内室里走出来,已然整装待发。手上攥一面卷起来的旗。她问庄园,“你要去了吗?”
“我再思想。”他说。第一个选项被干掉了,但不意味着答案就浮上来。他确实需要再思想。
“我大致下午就回。别担心。”
“你不同我一起走?”
“你不是要再决定?不打紧的。”
“那我想定了,”庄园说,“我去。”
现场并不像惯常的游行一样喧噪,盖因参与者的现身多是独立思考的结果。他们的口号听上去有节奏,若只听音韵与频度甚至恰然地产生了音乐感。然而内容却不当,由于过长而显示出了一种知识分子式的笨拙。“停战!”他们说,“停止凌弱!要人类正义!EVERYTHING FOR A BETTER WORLD!”
只在庄园身侧有一杂音,有一个中年男人、络腮胡子,他踉踉跄跄地接着说,“停止以国界线决定你的归属感与信仰!”
中年男人旁有第二个中年男人。后者对前者小声并严厉地说,“说什么呢?过了。”
过一会,似有不甘,第二位又补上,“为你的立场找自己的游行去。”
庄园的头扭向另一侧,暗笑。尽管他也认为他的不严肃真是可耻。他本也不是历经清晰的思考后来的,大概是队伍内的独一人。当他本人并不处于一种共情的状态下,就本能地感受到方才一幕的严肃与剑拔弩张有种荒诞感。庄园四十一了,行事时还有种儿童心性,令旁人欢喜并厌憎。
他又想到自己此刻处境的源头,就扭头与庄原说,“哈哈,刚刚那个你听到没。”
“什么。”庄原说,但并未看他,忙于伸着脖颈向旁处张望。
“看我看我。”
“啊?”
庄园突然开始有种失重感,他穿上宇航服径直飘上外太空,熹微的星芒被伟大的球体们替代,他的背景一片深色,那深色不安分,如同一泓墨黑的暗流。他像游泳一样伸展出他的双臂,挥过几次,为这巨大的美与他自己的不可见而流泪。
庄原又问,要听到什么?
庄园全心意地哀伤,答她,没关系。
她专注又安静地望他一会,不再言语,又向别处找寻。
庄园终于从异想中缓和过来,问她,“你一直在找什么?”
庄原顿了一下,说,“你别问了,我不告诉你。”
“你一直在找什么?”
“齐司世。”
“那小子也来了?”
“是。”
“庄原你实话说,你是为了他才参与这劳什子游行的?”
“因为他,不是为了他。”
“什么玩意?”
“没有他我不会意识到我应该在这队伍里。我应该。这种事是我的原则,不是儿戏,没人特别到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它。他们只可以促成它。”
庄园沉默一会,沮丧地说,“那我来这儿为什么还真是意义不明了。”
“不,我想你也该来。来了是好的事。”
“所以这时你又指望你能判定旁人的‘我应该’了,尽管你认为自己的不可以被判定。你又认为这事具有绝对的正确性了,你觉得它对你的老父亲,正该是好的事,没有、不该有旁的选项。”
换到庄原怔忡了,她显然地没细致想过这点,面孔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兵荒马乱。
庄园却不理她,他恼了,他又恼又怅然。他跟着队伍走,把人类正义喊成人道主义。
队伍终于停在了一个国家的政治中心前。庄园们此刻再一次地感受到自己所做之事,所奋斗之事业的肃穆性。他们气势如虹,EVERYTHING FOR A BETTER WORLD!
有很多人在观望着他们。其中一些一路察观着,最终融入了队伍。庄园不为这成效感到自豪,不为他们口号的抵达感到欢欣。尽管他自身也并未经过严肃地考量而来到这里,他仍然于心内不公平地指责那些后至者。庄园以为这极不妥当,他们不应当艳羡或简单认同这看起来“隶属正义”的一方,为他的气势所染,经过短暂的思考就参与了这一行进,确立他们的政治立场。若游行一方坚持的本是错的呢?若高墙比鸡蛋更理壮呢?不,即便它是对的,这结局也不傲人,因为它索得的是肾上腺素,而非灵魂。
他就这样立着,不再口号,一直到游行结束。并无权力部门出现驱赶他们,包括庄原在内的游行者们,时而默立,时而游走,时而呼号,队伍的体积以相当的速度膨胀着。直到夕阳的来临,直到夕阳的来临,它知道唯它可以终止这一切。
庄园携着庄原回家了。她有种克制的欣悦,她心内有种确定性,知道这将是她的事业,她一生的归属。这一切带有几分青年人的意气,或也并无时光的保障,在此时此景下却是实在的。
而庄园有如丧家犬一般。他不以为呼吁停战是错的,也不以为它是对的。他站在队伍里,却兀然地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关心这一切。他只想脱逃到色彩与符号的世界中去,蜷缩起来,成为一个婴儿,被世界的母乳哺育。他不太想知道焦薤论理该划分到哪一国,他想知道古远的那些星系是如何蓝得那样优雅与幽邃。
夕阳永远是那个样子,粉金与橘红各执一色,不太匀称地布了一天。庄园与庄原的背影被霞光隔开,又被桉树味的空气隔开,像两个各自与世界独立的人。庄原突然不太常见地唤了一声,爸爸。庄园扭头,看见少女的红晕于她尖削的面孔上烟煴开来。庄园又听到她说,爸爸,刚刚我与齐司世互道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