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十月维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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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东城战役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四日,日军夜袭维城。日军夜袭是想出其不意,但国军早知日军会进攻维城,已经做好了准备,所以虽然枪声炮声一直响到了天明,日军也未能前进半步。

十月五日,里约的学生再也无法忍耐,包括我与涵秋在内的四十几名学生联名志愿参军守卫维城。里约大学是英国人的地盘,学校不允许我们参战,我们只好先申请退学,摆脱里约学生的身份。涵秋的举动遭到与家人的强烈反对,瑾宜也很不高兴。那天,他父亲根本没跟他商量,就让人把他的名字从志愿名单上划去了。当时我父亲远在南昌,他在维城的势力不大,等他收到我的退学通知的时候,维城那场仗可能早就结束了。

几经周折下来,四十几名志愿者到最后只有二十几名上了战场,我便是其中之一。政府把一个旧厂房清理了一下,安排我们住在那里。我们那个车间里住了上百号人,除了我们二十几名里约大学生,还有二十来名其他学校的学生,剩余的都是政府的非正规军军人。那些非正规军人大多数是为了维持生计才去参军的,有的人已经转了好几个战场。维城几所大学的学生在每年初春都会进行正规军训,所以我们四十几名志愿者没有接受新兵训练,直接拿起枪去了东城防线。

在军训的时候我们使用的枪是新式毛瑟步枪。而在守卫维城的时候,政府发给我们的大多是旧式步枪,有的甚至还是年代久远的“洛阳造”,所以开始的那两天我们用着很不顺手。

真正的战场炮声轰鸣,子弹横飞。生死的战场上,我们没有心思想别的。为了守护身后的二十万民众,我们不断地上膛,瞄准,开枪,不断地机械地重复。

十月九日,日军攻势变得更猛。整整一天,东城防线上日军的炮弹不断向我们飞来,机枪不断地扫射。直到夜里十点,我们才有时间吃早饭。

吃饭的时候,众人都疲惫不堪,懒得出声,只有一个里约的同学和一个师范的同学在大声谈论。那个师范的同学不愿意上防线了,而那个里约的同学在与他据理力争,劝他回心转意。可是那个师范的同学心里害怕得紧,说什么也不想去了。我们没有责备那个师范的同学,因为我们自己也都是忐忑不安,心咚咚咚跳得紧。

“日军的武器比我们先进。他们的枪射程比我们远,精确度比我们高,我们这简直就是往枪口上撞。”那个师范的同学紧张地大声说。

“人生在世,难免一死。大丈……”那个里约的同学的“夫”字还没说出口,一颗流弹冲破玻璃,打在了那个师范的同学的脑袋上。那个师范的同学一声不出便倒在了地上,不断地抽搐。鲜血涌出,立刻染红了一片地。其他同学涌过去,把那个师范的同学拉到墙角,而我则跑出去叫医生了。

我跑进医疗队大院,找到一个医生,他正在为一名伤员换臂膀上的药。那名医生见我急匆匆地跑来,问我有什么事。他说着,手依然很利索地为那名伤员换药。我把情况三言两语地说了一遍,催促那个医生快去。

那个医生又看了我一眼,草草地说:“已经没救了,不用去了。”

“你连看都没看,你怎么知道已经没救了?”我向那名医生又是喊又是责怪。那名医生摇了摇头,不再理我。我见那名医生没良心便去找另外的医生。

另一名医生听了我说的情况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说:“小伙子,子弹打在那个位置,我们确实是无能为力呀!”那名医生劝我别再费事,可他拗不过我,最后还是被我拉了去。

事实就如医生所说,我出去之后,那个师范的同学抽搐一阵之后便断气了。等我拉着医生回去的时候,那些打扫战场的人正在收拾那名同学的尸体。他们把那名同学的尸体抬出去,连地上的血都没擦。我们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摊血,谁都不说话。那名里约同学眼里含着泪,硬把剩下的半盒米饭塞了下去,只有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杀日本人。

在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怕过子弹,因为你越是害怕它,它越是找你。

十月九日十日两天猛攻之后,日军的炮火突然停了。他们就驻扎在城外,不进攻也不撤退。我们是最低一级的士兵,自然不知道日军下一步准备做什么,那几天我们只是等待着命令。

十一日上午,长官突然叫我过去,说有人来找我。我想,日本人就在城外,这种时候有谁会来找我?不过再一想,那自然便是涵秋了。只是不知道子欣会不会来。我猜得没错,涵秋和宋瑾宜就站在木栈外面急切地望着我,子欣却没来。涵秋与宋瑾宜两人的听差都在十来米外候着。

那天涵秋穿了一身宝蓝色西装,戴着眼镜。宋瑾宜穿着浅湖色短旗袍,外面罩着一件水白色外套,把她衬得更美了。那件短旗袍像是用丝质的日本花布做的,浅湖色的底子上面点缀着梅花。日本花布上的图案大都硕大,原本极不适合做旗袍,但宋瑾宜当时穿的那身旗袍上印着的梅花只有实际的梅花大小,也不知她是在哪儿讨来的料子。

我走上前,摘下头盔,笑了笑说:“景兄当真是情趣独特,不在家看书品诗陪伴佳人,倒有雅致来欣赏战场。”

涵秋苦笑一声,说道:“伏铭兄何必说笑,原本我应该与你并肩站在这沙场的。”

我笑了笑,仍然玩笑道:“如若我有佳人相伴,必不上这战场。”

听到我的玩笑,宋瑾宜噗嗤一笑。倒是涵秋,却还锁着眉头。涵秋说:“自从那天我们要志愿参军守城之后,我父亲就把我关在了家里,还派人在门口守着。要不是瑾宜今天亲自来我家邀我,我还出不来呢!要不然我早就来了。”

我叹了口气,说:“前几天枪响的紧,就算你来也是无用。”

涵秋也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防线上的其他人。

“其他同学呢?你们这几天怎么样了?”涵秋问。

“来的时候是二十六个人,现在还站在防线上的剩十九个,三个死了,还有四个受伤了。付辛博、王信南和白豫西都还好。至于我,你也看到了,连一点皮毛都没伤到。”我说。

听到我的话,涵秋吃了一惊,说:“你们上战场才几天,怎么会损失这么多人?”

“他们的人数好像没我们多,但是他们的武器先进,我们也没办法。”我说。

涵秋没说话,又叹了口气。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

“你父亲知道你上战场了么?”涵秋问我。

我摇了摇头,说:“虽然我父亲对我的教育向来是放任自流,但也不至于会同意我扛着枪上战场。如果他知道我已经退了学,参加了维城的守卫战,必定会派人来接我回南昌的。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我参战的事,总之能守一天算一天吧!”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完,涵秋重重地吸了口烟。

“我们能明白多少东西决定于我们遇到多少事情。现在,我们不是才刚刚开始么?”我说。

“我没有开始!我没办法开始!”涵秋皱着眉头说。

我看了看宋瑾宜,她正皱着眉头踩路上的石子。

“那你至少也要珍惜你现在拥有的。还有很多路要走,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现在身边的人也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部分之一。至于怎样取舍,你明白,自己慎重选择吧!”我说。

我说完,涵秋不接我的话,过了好久好久,他才说了句:“我们的意义并不在这里!”

我把烟掐灭,叹了叹气,说:“路是一点一点走出来的。你刚才也说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但如果我们不踏出第一步,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第一步,即使是错的,也要踏出去。”

见涵秋不说话,我笑了笑,又说:“你平常的冷静哪儿去了?这么点事就燥了起来。”

涵秋翘起嘴角,微微一笑说:“我向来都没有你冷静,你又不是不清楚。”

宋瑾宜看着我那身打扮,问我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们家路子广,我去给你办。”

自从上防线以来,我的衣服就没换过,打仗的时候又顾不得那么多,几天下来我的衣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我笑了笑说:“自己到前线打仗难道要带上一个老妈子给我洗衣服不成?不过需要的东西当然是有的。我们的枪太差了,我们需要新式步枪,还需要新式步枪的子弹,新式步枪用不了旧式步枪的子弹。”

宋瑾宜想了想说:“路子我有,钱我也能凑到,但军火这东西要正大光明地弄到你们手里,还要涵秋他父亲出面才行。”宋瑾宜说着,看向了涵秋。

“支持前线是件好事,我父亲不会不答应。我们会尽快把新枪给你们送到。”涵秋说。

那天我们还聊了里约的事情。我们二十几个志愿者走了之后,学校乱成了一团,接连停了好几天的课。听说学校为了防止日军误炸,还特意在操场上铺了一大片木板,然后用油漆在木板上画了一面大大的英国国旗。而我留在学校的那些东西,涵秋也已经命人全部搬到了景府。

涵秋和宋瑾宜答应我的那批军火是十三日晚上发到我们手里的。新式步枪比旧式步枪好得多,我们守城的信心顿时增加了许多。

那几天,日军迟迟不动,我在闲暇之余看完了剩下的半本《儒林外史》。《儒林外史》那本书我国中时就曾看过一遍,但那时浑浑噩噩似懂非懂,就那么一页页看过去了。而民国二十六年我在维城守城的时候,却越看越觉得那本小说写得独到巧妙,世间百态,言微意深。

打仗的时候就像忘了一样,待到闲下来才又感觉到维城种的桂花实在太多,十月间到哪都满是甜腻的香味,让人十分渴望冬日里清冷清冷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