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觉起身,站在门边听了一会,那笛音悠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觉得心里的滞郁便舒畅许多。
合着庭院中夜莺直如大珠小珠直泻入玉盘的清脆。
我复又端正坐下,双手熟稔一挥,清亮圆润的音色便从指下滑出,那曲中便有了三分真切的思念。
那边的笛声似乎亦近了些,我听起来也清晰许多。
我按着它的拍转弦跟上曲调,这样琴笛合奏,心思也只专心在如何和谐上,便暂时忘却了积日的不。
琴声婉转,笛音清空。
一曲绵落,海棠笑道,“好久没有听得娘娘弹这样好的琴了。”
我问,“你们还是没有听见笛音么?”
木槿侧耳道,“刚似乎听见一些,却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我道,“不知宫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这样好的笛。”
于是一推琴起身,海棠早取了披风在手,满眼期盼之色,我晓得她的意思,道,“你也被那笛声打动了是不是?”
海棠不觉含笑,道,“小主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转回廊间。
古人踏雪寻梅闻梅香而去,我凭声去寻吹笛人,所凭的亦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我与海棠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渐行渐远。
回廊深处,一位着素衣的男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看月,轻缓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态闲雅,凭风而立,是十分怡然的样。
待看清那人是谁,我一怔,已知是不妥,转眼看海棠,她也是意外的样。
本想驻步不前,转念一想,他于我,是在危难中有恩义的。遂徐步上前,与他相互点头致意。
海棠见他,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我却微有诧异:海棠行的,只是一个常礼而已。不及我多想,海棠已经知趣退了下去。
他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只道,“你瘦了许多。”
我笑一笑,“这时节帘卷西风,自然是要人比黄花瘦的。”
他的目光带着怜惜,轻轻拂来。
此时的我,是不堪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目光的。于是退开两步,端正道,“那日卫将军大义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他听我这样说,不觉一愣,眼中有几分疏朗,道,“你一定要和我这样生疏么?可惜当日之事依旧不能保住你的孩儿。”
人人都道,卫将军这样闯入翊坤宫救我,不过是因为我是莫千尘的宠妃,救我不过是逢迎玄凌罢了。所以肯费心为我的生辰锦上添花,此时又来雪中送炭。
说得好听些,也只是为我腹中皇嗣而已。惟有我明白,他的闯宫,并不仅仅是如此而已。
我坦然笑,“虽然本宫今日落魄,但决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日卫将军若有不便,本宫也自当全力相助。”
他失笑,“这样听你自称‘本宫’,当真是别扭得紧。”他很正色,“我祝你并非是为交换。”
我略点了点头,“或许交换对我来说比较安全。”
他停一停,又道,“此地荒凉,莘嫔你怎么会来?”
我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紫笛道,“卫将军以为方弹琴的人是谁?”
他了然的笑,“我私心猜想是莘嫔小主罢了。”
我淡淡一笑,道,“卫将军相信这世间可有心有灵犀一事?”话问得十分温婉,却暗藏了凌厉的机锋。
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并未察觉我的用意,认真道,“我相信。”
他这样认真诚恳,我反而有些愧疚,何必一定要他说呢。
然而话已出口,不得不继续,“所以王爷适时知道我被困翊坤宫,能赶来相救。”
话有些尖锐,他默然相对,“其实……”
我别过头,轻声道,“我知道卫将军这样是为我好,可是与我的近身侍女私相来往得频繁,若传出去,对卫将军自身无益。”
他的目中掠过一丝清凉的喜悦,道,“多谢莘嫔小主关心。”
我心下感念他的明白,口中却戏谑道,“其实也没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晓了,我便做个顺水人情把她送给卫将军做妾侍吧。”
他咳嗽一声,注目我道,“莘嫔小主若是玩笑就罢了。若当真那我只好不解风情了。”
我举袖微笑,想了一想道,“卫将军今晚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道,“陛下有夜宴。”
我不觉轻笑,“卫将军逃席了么?”
他也笑,“这是惯常之事啊。”他微一迟疑,问道,“坐于皇上身边的那位良妃,仿佛似曾相识。”
我轻轻道,“就是从前的安嫔。”
他的手随意扶在红漆班驳的栏杆上,“是么?那么良妃的歌声进益许多了。”
我反问,“陛下喜欢是要紧的,不是么?”
他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静静道,“刚的琴声泄露你的心事。”
晚风来了,阔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若流雪回风之态。我低声辩解道,“不过是曲罢了。”
他道,“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我心中一恸,眼中不觉一酸。然而我不愿再他面前落泪。
明知道,我一落泪,伤心是便不止是我。于是,扬一扬头,再扬一扬,生生把泪水逼回眼眶中去,方维持出一个淡淡的勉强的笑容。
他凝神瞧着我,大有伤神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似要抚上我的鬓。
我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觉得周遭那样静,身边一株桂花,偶尔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桂花落地的声音。
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这淡薄的光线落在我鬓角的垂上,闪烁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似乎要隔绝住他对我的温情。
我心里一惊,我的一切都给了容遇。这样么一想,神情便凝滞了。
我迅转身不去看他。气氛终究有些涩了。我随口寻个话题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这样荒凉。”
他离我有些远,声音听来有些含糊,“这是从前太后的佛堂。”
夜渐凉,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我回身离去,道,“陛下有宴,卫将军不方便出来太久,终归于礼不合。”
他颔,只缓缓拣了一明的小曲来吹了送我。
我脸上骤然感觉温热,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泪落在我面颊上的温度和湿润。
远远走至后一个转角,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只以笛声送我离开,而他眼底的淡淡的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永巷的路长而冷清,两侧高高的宫墙阻挡,依稀可以听见凉风送来前殿歌舞欢宴的声音。
我和海棠两个人的长长的影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几乎交叠在一起,如同一个人一般。
我想了想还是直接问她,“你与卫将军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海棠一惊,一时语塞,慌忙就要跪下去。我忙扶住她道,“你愿意说便是,不愿意也就罢了。”
她低头道,“我并不是存心要瞒着小主的。”
我道,“可是从我生辰那时开始的么?”见她默认,又道,“难怪你当时总不让我去太液池泛舟,也是要他嘱咐你要给我惊喜吧。”
我看着她,“那么当日我困于翊坤宫一事,也是你去向卫将军求救的吧?”
海棠点头。
“那么后来你们又来往过几次?”
“只有两次,一次是长姊有孕后,另一次是前两日。卫将军并没说别的,只嘱咐我好好照顾小主。”
我低叹一声,“他也算是有心了。”
海棠道,“小主今日怎么突然问起,可是卫将军告诉小主的?”
我微微摇头,“并不是。只是你刚见到他时行的是常礼,若非平日私下见过,你乍然见到他,怎会是行常礼而不是大礼呢。”
特脸色一红,道:“是我疏忽了呢。”
我低声嘱咐道,“我如今身份地位都是尴尬,若你和卫将军来往频繁,于他于我们都没有益处,不要私下再见了。”
海棠沉吟片刻,道,“好。”
永巷中十分寂静,微闻得行走时裙褶触碰的轻细声响。宫中深夜,这样寂寥而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