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眉静一静声,缓缓道,“陛下虽然常去淑妃娘娘那里,却甚少过夜。毕竟淑妃娘娘算不得美,且有良妃与祺嫔等人,哪个是好相与的。何况淑妃娘娘未晋淑仪前,是与从前的德妃同住翊坤宫的。”她的语气意味深长中透着一点古怪,她一向和蔼的眸中有阴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会再有孩了吧。”
我悚然一惊,电光火石间已经明白。“香!”我一时怔住,良久,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池鱼何其无辜!淑妃自己知道么?”
黛眉摇头,“不知道。太医只说淑妃的身子不是适合有孕的体质。淑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曾打算冒险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经受损了,怎么是自己愿意冒险就能有孕的呢?终究是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了。”
她眼中有湿润的亮泽一闪而过,惋惜不已,“淑妃娘娘是个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连累。当日淑妃娘娘还是正四品容华,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开殿掌事,所以随得宠的德妃居住。那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
黛眉稳一稳神情,悲悯道,“否则,淑妃虽然好,可是宫中嫔妃那样多,个个一心争宠,陛下又怎会一直给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里的悲凉忽然无法可说,淑妃多么可怜。而当时与婉丝同住一宫的妃嫔那样多,受牵连的又岂止是她一个。
我问道,“那么当日与婉丝同住而受牵连的还有谁?”
她沉思片刻,“只有淑妃。”她见我不解,道:“德妃也不是傻,虽然得宠,却也不是专宠。这些人里头淑妃还是很得宠爱的。德妃小产之后,因见人就烦,所以把本同住着的几位小主迁了出去。却也怕这个时候陛下又对淑妃旧情复燃,所以干脆禀告了皇后,把淑妃迁到了自己的宫里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底下。当时她有多得宠,连陛下都不轻易违拗她的意思。甚至连皇后娘娘也去亲自劝说,说德妃性子刚硬,也只有淑妃一同住着和得来,于是淑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骤然凉了下去,皇后是知道那香的药力的啊!我大惊,“那么住了多久?”
“总有一年吧。”黛眉的眼睑微微垂下,“德妃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淑妃娘娘当日在她宫中住着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后来淑妃娘娘由婕妤进为贵嫔,另居别殿,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损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德妃临死前的激愤与伤心犹自历历在目。那满墙的鲜血,如盛开了一树鲜艳桃花,在无数个我无法入梦的夜里,叫我触目惊心。
黛眉不动声色,只柔声道,“淑妃娘娘无有所出,昔日的德妃作孽不浅啊!”
我喉头一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德妃自然作孽不浅,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那香的功效的啊,还让贤妃去了翊坤宫。事后至今,还一直待淑妃这样客气礼遇,仿佛所有的事,她的双手从未沾染过一丝血腥,只这样冷眼浅笑旁观。
也难怪,即便淑妃得封妃位、协理六宫、颇得眷顾,皇后也能这样气定神闲,不以为意。
除开淑妃为人聪敏、不喜张扬之外,是因为她知道,没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别得宠的淑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敌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仿佛什么虫的触足,又痒又刺地划在肌肤上,几乎刺痛起来。
黛眉的声音愈温柔而笃定,牢牢压迫住我,“娘子要记得,是德妃作孽,也只有德妃作孽,与旁人无关。”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头发。皇后心机之深沉,我几乎无法抗衡。她再也不是我为洛兮时见到的那个女孩了。
心里的害怕沉沉地坠着,仿佛胃里坠了一把沉重的铅块,沉得人痛。
我忽地想起一个人,“那么,贤妃可否知情……”
黛眉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关己,以贤妃的冷性子,也会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熙儿,万一皇后对她起了杀机……不……我简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可怕,眼神凄厉而无望。海棠不自觉地扶住我,轻轻道,“娘子……”
我勉强镇定着,可是如何镇定得下来……熙儿,我唯一的孩儿……
黛眉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格格不会有事,有淑妃娘娘,还有钰嫔小主呢。淑妃娘娘的人缘本就好,又因为同是养育格格,所以与钰嫔小主也颇为友好。”
她轻声道,“奴婢冒犯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叫娘子伤心着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虽然娘子被逐出宫,再无回宫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钰嫔小主一般的,也有别的人,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着报仇或是别的什么,那么当其冲的便是格格。娘子既然要全力爱护格格,那么格格也注定是娘子的软肋了。”
她的话说得极温和,然而利害相关,以及说得极清楚明白了。我反握着黛眉的手,毫不由己地握着她的手。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好似什么都被掏空了,只想抓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我紧紧抓着黛眉的手,抓得指节都泛白了,浑然不觉得酸痛。
黛眉想是吃痛,却也不出声,只轻柔地拍着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心痛不过的。当初亲自侍奉娘子进宫的,眼瞧着娘子得宠得意、眼瞧着娘子在宫中沉浮,迟早有位列四妃之望。却突然这样一下,被逐至月华寺修行,一生再无所望,奴婢不知暗自流了多少眼泪。”
她的目光迫牢我,“时势不由人!娘子再不甘心,也要甘心,不是为了自己。”
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眸有幽暗的隐忍光芒,“眼下,唯有眼前能顾及的人是重要的啊!”
我咬着唇,唇上的血腥味道浑然不觉。一滴,又一滴,腥热的,落在青衣上。
海棠连忙取了手帕来替我擦拭。
良久,也许过了很久,我若无其事抬手擦去嘴唇的血迹,声音有自己也意外的沙哑,道,“好。全当是为了熙儿,我答允你,即便我还恨着谁,恨到切骨,也不会轻举妄动。”我清一清嗓,“姑姑知道我的性子,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她的笑容一毫一毫舒展开来,欣慰而妥帖。此时此刻,除了她,也没有人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剖心之语,也不会有人对我来说。
我勉力喝下一口茶润泽撕痛的嗓,缓缓道,“也请姑姑转告钰莹,让她务必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另外,熙儿就拜托你们了。。”
黛眉的声音沉稳入耳,“其实娘子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重好的保障……”
我也不作声,只道:“也是。”
她说完,笑吟吟打开一个团花软绸包袱,笑吟吟道,“娘瞧瞧这个,看可好不好?”
却是一色的婴儿衣裳,有衣衫、裤、袜、围脖、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我眼中一热,哽咽道,“这是我熙儿的衣裳么……”
她含笑点头,“正是。再过两日就是格格满月的日,陛下说了是要好好操办的。这些衣裳都是赏赐给格格的。”
我心下又酸又热,仿佛骤然喝下了一口滚烫的汤水,至于积在喉中心上,肺腑间皆是酸痛。
我的熙儿,还有两日就要满月了。我这个为娘的,自她出生后,却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海棠“呀”了一声,捧起衣裳道,“料很好,怕是江宁和蜀中进贡的质料吧。”
黛眉赞道,“到底是你的眼力好。这夏衣是江宁进贡的软绸,贴身吸汗的,夏日里头穿又透气又凉。冬衣是蜀中的明光锦,色彩鲜亮,花样都是织的,大方好看。陛下还特意嘱咐了,衣裳的里一定要用素锦来做,不会伤了格格皮肤。反正陛下的意思,是怎么好怎么做,弄得内务府翻箱倒柜,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掏出来。”
我情不自禁地摸着这些衣裳。柔软的料质地,触手只觉得绵软妥帖。
黛眉陪笑道,“因了陛下有话在先,宫里的娘娘小主有哪一个不肯奉承巴结的,那些长命金锁呀如意元宝呀堆得山似的,淑妃娘娘都直呼吃不消。钰嫔小主还说笑话儿,说淑妃娘娘沾了格格的光,发了一笔横财呢。”
我出神而小心地抚摸着那些将要包裹住我的孩儿的衣料,只觉得亲切而疏离。轻声叹息道,“只可怜我这个做娘的,什么拿的出手的能送与我孩儿满月的东西都没有。”
海棠见我伤心,连忙安慰道,“娘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格格的生身母亲,您这份爱女之心,便是好难得的了。格格若知道您这样牵挂她,必定也十分高兴的。”
我出一回神,不由慨叹道,“我白白伤心做什么,有她父皇待她这般好就是了。我不得不说句实话,陛下待我再严苛,待熙儿,真算是很好了。”
我又道:“也替我谢谢钰莹,劳烦她这样费心,巴巴儿地要你拿这些给我看,叫我知道陛下很疼爱格格,我也就放心了。”
她会心一笑,道,“娘一如今还写字么?”
我一时未能明白,道,“什么?”
黛眉笑道,“钰嫔小主说了,希望娘子如今抄写些佛经,奴婢每月会来甘露寺一次拿走佛经。请娘子以每月为期。”
宫里的佛经那样多,何必巴巴儿地要老远来甘露寺向我拿。
然而我微一思索,转瞬已经明白。于是深深福了一福,道,“请为我向钰莹带句多谢,莫愁定当尽心尽力,好好抄写佛经。”
她会心微笑,正一正髻上的银珠簪,起身笑道,“娘子明白就好。天色不早,奴婢也要回去复命了。”
我起身相让,道,“我送姑姑出门。”
门外聚着几个好事的迷糊,正张头探脑瞧着,黛眉见人多,于是止步道,“娘子请回吧,外头冷了呢。”她故意扬一扬声,道,“抄录的佛经奴婢每月都会来取,请娘子尽心抄录就是。”
我晓得她是说给那些尼姑们听,免得我受什么欺侮委屈,我忙含笑让过,见她远远走了,安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