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声无息地一笑,才要说话,隐隐听得有悠扬轻淡的丝竹之声徐徐奏起,
东片红梅丛中有一女子着轻绢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笼着粉色攒银丝线绣得重重莲瓣玉绫罩纱,如烟雾一般。
金光烁烁的曳地织飞鸟描花长裙,裙摆缀有无数流光溢彩的细碎晶石,光辉璀璨。
与她华丽夺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满头以参差不齐的水晶流苏挽起的青丝,逶迤夜空里如明月一般夺目飘逸。
每一次舞动间,枝上的梅瓣与轻雪纷纷扬扬拂过她的云鬓青丝,落上她的衣袖与裙,又随着奏乐旋律飞扬而起,漫成芳香的云,仿佛红花与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呵气如云。
在寒夜里更显轻薄,散发出的浓郁芳香冲淡了梅花的清馨,中人欲醉。
她身姿轻盈飘逸,婉如游龙,翩若鸿雁,柔美自如的舞姿宛若凌波微步一般。
比之我当年的飞扬轻曼,她更偏于以纤柔的身姿舞出如醉之态。
莫千尘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痴如醉。众人看得又惊又愕,那女子蓦然旋身秋波流盼,嫔妃中已又人忍不住惊呼,“良妃!”
她的体香芬芳馥郁,莫千尘鼻翼微微一动,已然沉醉,不知不觉放开我的手去。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将雪白莹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
梅花清香如故,安玉娆的舞姿虽美,然而遥想当年,我冰肌玉骨,大约更胜瑶台仙子吧。
正遐思间,立于我身后的吴贵人显然惊后怒极,冷哼一声,低低恨道:“狐媚!”
语不传六耳,我轻轻道:“贵人没听过东山再起这四字么?”我停一停,看着莫千尘的神色,叹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拦的了。”
吴贵人缓下急怒之色,只暗暗握紧双拳,低低道:“只怪我当时心软!”
她骤然冷笑,“当日她病恹恹的憔悴郎当,若无此怎能显出今日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我怅然一叹,幽幽道:“我年华渐老,又有子女牵连,不过空有贤妃之名罢了。良妃素得皇后喜爱,想必今日之后皇恩更甚。”
吴贵人柳眉轻扬,冷道:“贤妃太客气了。宫里这么大,人这么多,本宫就不信无人镇得住她!”
心旌神驰的莫千尘身边,皇后一脸端肃之姿,神态平和得没有一丝破绽。
玉娆一舞方罢,静静伫立在原地,雪光映射着她满身的晶莹珠光,如从冰雪中破出一般,那种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动,不觉心神荡漾,忙定下心神平稳气息。
玉娆便这样静静望着莫千尘,安静的,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莫千尘怔怔良久,遥遥向她招手,“过来。”
他的声音有一丝难察的哽咽,我转脸过去,吴贵人娇俏的面庞如死灰一般冷寂。
我看着玉娆窈窕身姿,心底叹息的同时亦在唇角浮上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
玉娆盈盈拜倒,清越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粗嘎,“陛下万福,臣妾许久不见陛下,陛下体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莫千尘搀起她道:“你的嗓子还没有好么?”
玉娆的笑意无奈而失落,目光悠悠在吴贵人身上一转,终究还是未露分毫异色,“臣妾吃伤了东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这样冷。”莫千尘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没好还穿得这样单薄。”他回头吩咐小林子,“去取朕的貂裘来。”
纯黑色的貂裘裹住她纤瘦的身体,愈加显得她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领上的风毛出得极好,她每一说话呼吸,那毛就微微拂在她面上,煞是动人。
她臻首微垂,“臣妾无福侍候陛下,乃是臣妾失德。一切都是臣妾的错,陛下略加薄惩也是理所应当。今日能为陛下一舞博陛下一笑乃是臣妾三生之幸。臣妾是不宜出门之人,舞已毕,还请陛下降罪,臣妾无怨无悔,自甘领受。”说罢又要跪下。
莫千尘轻叹一句,已经拦住了她,“雪地寒冷,可别冻坏了才好。”他微微失神,“可惜你的嗓子……”
玉娆垂首不语,皇后温和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良妃虽然损了嗓子,可方才惊鸿一舞,当真惟妙惟肖。”
莫千尘的手自安玉娆发上水晶流苏缓缓滑下,情不自禁道:“舞姿虽似,然而柔则作此舞时素来不着华服,不配珠饰,白衣胜雪,纯以意取胜,两者是不能相较的。”
淑妃自出重华宫后一言不发,此刻方缓缓笑道:“当年洛常在一舞惊鸿,亦是翩然生姿。”
莫千尘凝眸我片刻,悠悠道:“兮儿自成一格,虽具惊鸿神韵,然则舞步更似梅妃一派,各有千秋。”我与他相视一笑,也不多言。
安玉娆慌忙屈身,满面恭谨道:“臣妾如何敢与洛常在相提并论,姐姐的舞姿如天上凤凰一般,臣妾不过是俗物罢了,断断不敢冒犯。”
见莫千尘深以为然,皇后吟吟含笑,“你倒很得大体。”说罢注目于她,“你的舞姿颇得她昔年神韵,想是有几年功底了吧?”
“这还得谢谢洛姐姐。当年姐姐作惊鸿舞恍若天人,心中神往不已。臣妾因此舞仰慕姐姐仙姿,又不敢与姐姐并立,所以特特请教了宫中舞师,琢磨多年才有此小成。”
皇后的笑意欣慰而深邃,颔首向莫千尘道:“如此用心良苦,堪为嫔妃表率。”
玉娆一脸怯怯之色,仿佛不能承受皇后的赞誉一般,“能为陛下分忧,即便吃苦受累臣妾亦甘之如饴。”
莫千尘的睫毛微微覆下,沉吟片刻,口中更多了几许温柔怜意,“今日重华殿的歌舞甚好,玉娆你与朕同去观看吧。”
此语一出,玉娆热泪盈眶,身后嫔妃无不变色,我知晓此舞之后安玉娆必定东山再起,我触到纸鸢冰冷的手指,对她亦是对自己,轻轻道:“无论如何,忍着!”
吴贵人再按捺不住,一步上前,道:“陛下,她是不祥之人!”
此时玉娆已被莫千尘拉在身侧,莫千尘喁喁低语之声格外温柔,“你怎会来?”
“臣妾真的很想念陛下。虽然大雪方停,臣妾私心揣度陛下素重旧情,或许会来,臣妾能远远看一眼陛下就心满意足了。”
二人如此一言一语,把吴贵人冷在一边,吴贵人面色涨红,几乎要沁出血来,不由扬了扬声音,“陛下!”
莫千尘这才回头,微微笑道:“贤妃与燕儿都已安然生下皇子,你既这样说……”他停一停,向玉娆温言道:“钰妃生产之前,你别去她的棠梨阁便是了。”
玉娆微带委屈神色,口中软软道:“臣妾谨遵陛下旨意,只是臣妾与姐姐一向情好,却不能亲去照拂了,实在心中有愧。”
我眉头一蹙,心头有激烈的恨意涌起,额头滚烫似焚。
我随众至重华殿中,眼见二人情好,亦不愿再看,托辞要照顾一双孩子,便早早告退了。
我只留了海棠,合上殿门,我按住她的肩,轻轻道:“我晓得你恨!”
纸鸢的肩膀微微抽动,终于落下泪来,“娘娘太心慈手软,当日就该杀了她!”她泪眼朦胧地看我,“早知今日,不必纠缠给她零碎折磨受,把她一刀两断还来个痛快!”
“当日她失宠受辱,我却未趁机动手,你可还记得?”
她含着泪意淡淡道:“娘娘自能假手于人。”
我颓然坐下,拉过她的手静静道:“我要叫她生不如死,一来我容不得她一死了之,二来我不能让她死,”我停一停,看着她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以我之力还做不到。她虽失宠,然则——祺常在不得力,皇后还未视安玉娆为弃子,海棠曾见秋月在她失宠后还深夜出入过两次她住处。我若耐不住气性动手,便是被人握住把柄自毁基业。”
纸鸢默默良久,凝神一叹,终于止住泪意。她的指尖渐渐有了暖意,我的声音温然而坚定,“你放心。我不能遏她复宠,却能扼她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