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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读书人”和奸细 (1)

我真没想到,这些山区农民武装怎么会翻脸就不认人,短短的几天时间,我已经经历了从阶下囚到座上宾、复又沦为阶下囚的过程。早知这样,我不跟着龙海山去什么福州,直接回闽西苏区就没这些事了。

尽管我和刘瑛声声抗议,我们还是手脚被捆成一团,被人塞进轿子里一路抬回了青竹山。这下可好,用不着我们逞强再走那滚烫的山路了。

回到南区营地,龙海山就把我和刘瑛分头关押起来,我和她再没见过面。

在千江口客栈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山羊胡子周老板到底对龙海山说了些什么?我一直不得而知。但有一条,情况有了出人意料的变化,否则龙海山不会那样气急败坏的。

这次,龙海山倒没有更久地晾下我,他很快地“审讯”了我。

“雷明,我不管你是不是真是闽西苏区中央派来的特派员,我也不管你是不是真叫这个名字……你坐下吧。”

龙海山挥挥手,让看押的持枪者退出房间。其实,回到青竹山,就不再有人捆绑我了,我猜刘瑛也一样。只是,我住的茅棚外面日夜都有岗哨看管,绝无自由的可能和在楚天雷北区那般逃走的希望。

“龙海山同志,我不管你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我也不管你凭什么就怀疑我和刘瑛同志,我只要求你将这一切都解释清楚,并且越快越好。”

我在竹凳上坐下来,似乎才找寻回部分尊严。我并不很在意自己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我更关注的是事实真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抬起头,仔细看了看龙海山。这才短短两天时间,他竟然像脱了形,下颏尖了,脸颊塌了,满脸的胡子像荒芜的角落中丛生的杂草。什么样的打击能给这个坚强的山区汉子以如此摧残?我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龙海山久久没说话,神色有些发呆发木,只是不时瞥我一眼,好象不知如何开口。

“海山同志,我不怪你无礼,如果不是必要,你也不会出此下策。我只要你快些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中心市委书记陈天枢在福州被捕叛变了,带着敌人到处搜捕我们的同志,闽东、闽中各县县委机关都遭到破坏,就连楚天雷都被捕了。”

龙海山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这么说,中心市委的会议通知也是敌人做下的一个圈套?”

龙海山点点头。“幸亏我们在千江口客栈停留,如果摆渡过了北江,只怕成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那何大小他们呢?还有副大队长才旺他们撤回来了吗?”我焦急地问道。

龙海山有些意外,似乎我怎么会在这时候还在关心何大小和才旺他们。停了一下,他才说:“他们都没事,都撤回来了。”

“陈天枢?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读书人。”龙海山声音冰冷,让我不由从心底打个寒噤。我也是读书人,也就是说,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与陈天枢一样。

“听说那王八蛋在上海读过书,不晓得去没去过莫斯科,满脑子的布尔什维克念头,一张嘴就吐出一串马列主义,就连打呼噜放屁,都是一种革命者的声音!那王八蛋很爱训人,他说他最恨别人不够革命,还自称‘天枢天枢,一部天书’,谁能想到,他做了这样大的官,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竟然是个出卖同志的软骨头!”龙海山愤愤骂道。

不用说,如果这一切是真的,福州中心市委就垮了。我长期从事过城市地下工作,知道这种打击的毁灭性后果,没有一年半载,休想重建组织。陈天枢的叛变,对闽西中央苏区日益危机的局面,绝对是雪上加霜。

“雷明,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陈天枢派来的奸细?”

“你看我像吗?”我笑着,心里却有些发毛。这个龙海山,你看他在千江口客栈的穷凶极恶的样子,如果不问青红皂白,先砍了我和刘瑛,那可是冤到家了,只能到马克思他老人家面前去说理了。

“我要是能看出来,还审问你干啥?”龙海山生气地瞪我一眼。“你说,刘瑛是不是奸细?”

“不是,刘瑛不是,我也不是。你想想,我们来到青竹山多长时间了?为什么陈天枢刚刚给你和楚天雷下套?时间都不对嘛。”

显然我的逻辑并没有说服龙海山。如果他对“读书人”陈天枢充满憎恶和仇恨,他凭什么要相信另外两个“读书人”我和刘瑛呢?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怔怔地发愣,似乎在内心深处用某种直觉在判断我和刘瑛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这种“非读书人”啊,不大讲究理性,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遇到事情之后要退到冷静的边缘再用直觉衡量是非,总要有一个过程。如果是在城市,我可以慢慢地说服他,可在青竹山上,更多的时候,我得适应他,还有他们。

“龙海山同志,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冷静。中心市委垮了,青竹山的革命力量不能再垮,如果怀疑自己的同志,那可就是在帮陈天枢和敌人的忙了。”

龙海山愁得满脸皱褶,看上去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茫然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避开了。

“雷明,你说,在这种时候,我还能相信谁呢?除了革命之外,我他妈的谁也信不过啊!”

他这是在陈述将我和刘瑛捆绑回山上的理由。我可以理解他,也愿意同情,却不能赞同他这么干法。我刚想说什么,龙海山挥手制止了我。

“我有情报,敌人通过叛徒陈天枢,派了大量奸细打入各县,积极破坏我们党的组织,谁敢说青竹山上就没有混入的敌人奸细?”

“龙海山,你看我和刘瑛谁像奸细?”

“我要是能看出来,早就枪吃肉、刀饮血了。”龙海山脸上更加阴鸷,杀气腾腾的野性愈发明显。看不出他脑子里的布尔什维克念头,更没见他嘴里吐出一丁点马列主义,能见到的就是嫉恶如仇的血性。

“我们青竹山里人,从来不冤杀无罪的人,杀错了人,将来自己到了阎王判官面前也要挨板子的。”

听龙海山这么一说,我反倒惊出一身冷汗。是啊,如果真遇上一位粗鲁的莽撞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了我们这些山外来人再说,纵然你有千般冤屈,到阴曹地府也好,到马克思他老人家那也好,又奈得他何?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告诉我,打入内部的奸细和叛徒是比明火执仗的敌人更危险。青竹山如果真有敌人奸细,必须及时清除,否则我们这些从渡口侥幸逃脱的人就危险了。

“海山,你认为我和刘瑛之间肯定有一个敌人打入的奸细吗?”

“我也不愿意这么猜,可我又不能不这么猜。青竹山原来没事,你们两个特派员前后脚来了,就弄出这么多事,换了你在青竹山上主事,你敢相信谁?”

是啊,巧合往往能牵着人的鼻子走。龙海山还要什么证明呢?

“我就纳闷,你们读书人怎么那么多软骨头呢?莫非书是一剂猛药,可以治病,也可以麻翻人的骨头,把人放倒?”

他又绕回来了。他始终把我和刘瑛等同看待的,就是我们和叛徒陈天枢都是“读书人”。在千江口客栈,他一声令下绑了我和刘瑛,说不定什么也不为,就因为我们俩是“读书人”。

“你们读书人啊,平常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吃不得苦还不算什么,还有个毛病,到了革命出现困难的时候,就喜欢赤脚底下抹油,不是溜号,就是滑倒。莫讲陈天枢了,比他做的官还大的人就没有软骨头了?就说中央吧,有没有这样的软骨头?”

这个该死的龙海山,怎么向我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海山,你可别胡说。不错,中央的同志大多都是读书人,可他们……”

我的话还没说完,才旺匆匆走进来,他也顾不得避讳我的在场,急忙说道:“龙书记,二虎子来了,说有急事要见你。”

“二虎子,他来干什么?楚天雷被抓走了,他还有什么捷克式轻机关枪来换我的特派员?”

“不,二虎子说,趁楚天雷被捕,北区乱成了一锅粥,黑山豹串通了几百坛大刀会的人,计划联合起来袭击他们,劫取他们的枪支弹药……”

“我看他们谁敢!”龙海山咆哮起来。“狗娘养的黑山豹,真不知道青竹山的马王爷有几只眼,楚天雷被抓了,还有我龙海山呢。青竹山上共产党还没被抓完,轮不到他们逞威风!你把二虎子带来。”

我在北区见过二虎子,那是个老实而有几分木讷的山里汉子。守着楚天雷,他从不和我说些什么,背后却总是小声叫我“雷先生”,我跟他说过几次,叫我“雷同志”就可以了,不要管我叫先生,可他还是从不改口。他是北区中从未对我恶语相向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二虎子跟着何大小走进来,又让我吃惊不小。几天不见,二虎子像重新投胎另生了一回,一头杂乱的头发,疲惫的眼神,还有惊慌不定的神情,都像一只丧家狗一样楚楚可怜。

“龙大队长,你赶紧帮助拿个主意吧,”二虎子一见龙海山,衰弱无助地叫起来。“北区现在乱成一锅粥了,没有一个主事的,说什么的都有啊,照这样下去……”

“二虎子,你叫我什么?”事已至此,龙海山却不急,他还有心思追问人家对他的称呼。

“龙海山,你不就是想让我叫你一声‘龙书记’嘛!”性格温顺的二虎子瞪着眼睛吼叫起来。“想做县委书记也容易,你把黑山豹的大刀会收拾了,北区的弟兄们都服了你,叫你一声‘龙书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一向老实的二虎子真是急眼了,不然他不会这样同龙海山说话。可惜的是,又多出一个搅浑水的鲁夫莽汉。谁当青竹山的县委书记,可以由打打杀杀的结果决定的?那这支党的武装可真成了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了。

“二虎子啊二虎子,只怕你不是楚天雷,做不了北区的主。”龙海山欲擒故纵。

二虎子更急了,说话都有些结巴。

“龙大……书记,青竹山人说话算数,再说你晓得,不是我二虎子要来见你,是北区的弟兄们托来我来见你,请你拿主意的……”

见二虎子那副模样,我差点哑然失笑。还说读书人软骨头,他们山里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人家龙海山还没松口呢,他二虎子已经退出八丈远,连“书记”都叫上了。

“那好,正好雷特派在这里,他可以给我们作证,谁要是过后反悔不认账,他就是山狗子托生的。”

“对,谁不认账,谁是山狗子!”二虎子痛快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