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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扣押一个 (1)

雷明对青竹山游击区就像对他的后脑勺一样,完全陌生。

走进山区的第一天,他就完全被青竹山的气势所慑服了。她那雄伟的山势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瀚海一般的苍竹绿得让我的眼球也改变了颜色。说实话,看到青竹山的第一眼,我就像第一次看到宽阔无边的大海一样,从心底深处被彻底折服了!我想不出更好的字眼来形容她,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大海,激动得立时失语,只想脱得精赤溜光,扑进她的怀抱激起千朵浪花,惟此不能表达我所有的情感。

青竹山,雄性的海!

几年前,我曾向往过另一座圣山。距离此地并不算远的井冈山曾经星火燎原,红旗插遍,毛委员和朱总司令领导的红四军在井冈山上树起的红旗,映红了南方半壁江山。我相信青竹山就像井冈山一样,生来就是孕育革命的产床。革命者来到这样的山上,是能畅游无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的。厦门破狱斗争胜利后,我到了中央苏区根据地,一直等候中央分配工作。我渴望上前线去,最好能到主力红军工作。要不然,到白区的大城市中搞地下工作也行,白区的地下城市工作更危险,可我不怕,我对那套工作方式还算在行。

不过,党中央在白区城市工作损失惨重,绝大部分的城市党组织都遭到破坏,就连中央自己都在上海呆不下去,撤到了闽西长汀根据地,他们还能将我派到哪去呢?果然,闽西苏区组织部宋部长找我谈话,交给我一项特殊的秘密使命,要我来青竹山联络“闽东一条龙”,并且向我介绍了有关一条龙的有关情况。从宋部长的谈话中,我留下这样一个印象:闽西中央对闽东、闽中革命活动和党组织的情况有所了解,但也十分有限。毕竟,隔着敌人的重重封锁,联络不畅。再说,中央关注焦点仍然是前线敌人的重重包围的50万重兵,以及即将开始的对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围剿”。比如闽东那个龙海山的情况,宋部长就知之甚少。

龙生海中,青竹山难道不是一片汪洋大海吗?

我来闽东,一路上冒了不少风险。

一旦走进青竹山,不知怎的,我更是感到危机四伏。一种说不上的潜在威胁,时刻在向我走来。做党的地下工作,我不是生手了,就算在白色恐怖猖獗的厦门、福州这些中心城市,我也从没这样紧张过。过去在城市里,我们党的地下组织十分健全,一切均有地下交通员安排引路,就像鱼儿翔游在水底,貌似庞大的乌龟王八们都奈何不得我们。可在青竹山则不同了,这里人生地不熟,党的地下组织一时联系不上,没有交通员带路,我就像瞎人骑瞎马一样胡摸乱撞。宋部长介绍情况时说,“闽东一条龙”在青竹山一带闹红闹得很凶,当地群众没有不知道的。可是连日来,我婉转地向打柴的、采药的当地老乡打听,他们却都神色惊惶,王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个肯告知我实情。也许,我不懂当地方言,我那一口官话吓住了他们?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单枪匹马在青竹山中瞎撞,等着撞大运。只要青竹山确有这条龙,我一定会捞到他。

中午的太阳实在太毒了,我有些吃不消,便在一个不起眼的寨子中停下来,想歇歇凉再走。我掏了几枚毫子,向一家门户破败的老乡家里买了一陶罐的番薯粥,稀哩呼噜地灌进了肚子。番薯丝很甜,只有青竹山的番薯丝,放了一个春夏还会这么甜。番薯粥又充饥、又解渴,一陶罐下肚就算吃饱喝足了。我又困又乏,谢过房东——那是一个眼神不大好、耳朵又有点聋的老太婆——我就在树阴下睡着了。

一条龙在汹涌的海中向我游来,它摇头摆尾,样子不失凶恶,却又叵测难辨,甚至面目不清……不对,那不是一条龙,那是一条丑陋的大蟒蛇!是啊,世上本来就没有龙,没有的东西才是最完美的,比如民间喜爱的凤凰。蛇蟒之灾在青竹山区算得了什么?竹叶青、五步蛇、七步倒这样剧毒的蛇在青竹山比比皆是。果然,那条大蟒张牙舞爪向我扑来,根本容不得我做任何抵抗,便紧紧缠住了我……

我睁开眼,发现已经像一只被笨拙的男人包起来的粽子一样,身体被捆得结结实实。大蟒的形象还原的是两个穿着打补丁短裤的山里男人,瘦小、虚弱,一脸菜色,几分萎琐,手上的劲道却不小。一张嘴,口气也十分地恶。那个卖给我番薯粥的老太婆,圆睁着那双五花迷乱的老眼,手中握一把弯形砍刀,恶狠狠地瞪着我,仿佛我吃了她的粥没付钱似的。坏了,着了他们的道了!我在心中悲鸣一声,脑子中跳出诸葛亮的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

“别杀我,我家里还有老母亲,等我给她养老呢。我还有几块光洋,都在我贴心口的袋子里,你们拿去好了……”

“妈的,拿老子们当剪径的土匪了?”

一个破短裤男人恶狠狠骂着,举起手中的矛枪杆子要打我,被另一个破短裤男人拦下了。

“算了,还是押回去,让大队长慢慢审吧。他要是白狗子探子,这罐蕃薯粥就是他的上路饭。”

他们讲的是半方言、半官话,因此被我听懂了,由此我判断,他们的确不是普通的山民。我绝望的心底跃起一颗燃烧的火团,眼前一片光明。

“你们……可是青竹山游击大队的人?”

两个男人犹豫地对视一眼,都拿眼睛看那老太婆。

原来,老太婆耳朵一点也不聋,眼神也挺贼。她冷笑一声说:“找游击大队?算你找对了门……”

“城外有城,山内有山……”雷明试探着说了一句暗号。

“山你外公个大头鬼呀!”老太婆恨恨地骂道。

两个男人听到暗号,却一下犹豫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开口对接暗号。

“山内有山,没错,咱这就进山。”

太阳落山前,我被押进一片茂密的竹林。林中开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竹棚,门口还站了个赤脚赤膊的哨兵。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竟有这么好,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个龙海山啊,让我找得好苦。

没让我等太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进来。这是个当地人,貌不惊人,如果把他扔在路边,就和任何一个我向他们讨水喝的老乡没什么两样。他也打着赤膊,只是腰上束了一根红布条裤带,我不知道是他“本命年”的祈福,还是为了用颜色表示他革命的性质。他笑眯眯地瞅着我笑,似乎前世相识,缘份延伸至今生,那一口烟牙也有一种微微的灿烂。有一刹间,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男人真就是大名鼎鼎的龙海山。

我顺手推开了他递过来的毛烟丝,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就是青竹山游击大队长龙海山同志?”

“怎么,不像么?”龙海山几分矜持地低头打量一眼自己,笑眯眯地说:“如果外来人都认为我不像,那可太好了,也很能说明问题。”

他这话什么意思?我愣了一下。看来,龙海山并不像组织部宋部长长了解得那样,是一位草莽英雄,别看他龇一口黄烟牙,赤裸着油亮亮的光滑肚皮,可说起话来,还是几分文绉绉的,像个基层县委书记或宣传部长。

“龙海山同志,我叫雷明,奉闽西中央组织部的命令,前来青竹山与你们取得联系。”

“噢,雷同志是党中央派来的同志?”

不知怎的,我分明看到龙海山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我不会看错的。我在福州、广州、厦门这些中心城市从事过多年的地下斗争,经验也还算丰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的交道多了。一个山区游击大队长的那点斤半八两的小心思,还是一眼望得穿的。

“雷同志带了中央的介绍信吗?”龙海山目光中与其说不信任,不如说是轻视。

“闽西到闽东,路虽然不远,可敌人道道卡子,封锁得很严,这龙大队长想必知道。”我有些不快。

“可是,口说无凭,我怎么能相信你真是闽西中央苏区派来的特派员呢?就像我怎么能相信你真的叫雷明呢?”

我渐渐平静了。闽东不是闽西,青竹山距福州不远,此地敌人实力强盛,龙海山能在青竹山武装割据生存下来已经不易,草莽生草寇,没有点必要的疑心,他也难以支撑到今天,如果说到革命警惕性,那就更是正常甚至必须的了。

“龙海山同志,我是谁,你又是谁,慢慢都可以弄清的。但闽西中央苏区要我带来的指示精神,是不会有假的。”

“你带了文件来?”

“那和介绍信一样可笑。”

“好吧,那你说吧,中央苏区有什么指示精神?假如你能说的话。”

我在这一瞬间确信:眼前这个男人不是龙海山。依组织部宋部长的介绍,龙海山连一天的书都没读过,他张嘴说话,绝不会使用这种欧化的“倒装句”。倒是眼前这个男人,看那他身装束就知道不一定有多大学问,但他肯定见面世面,否则不会装腔作势。

我没有惊慌失措,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龙海山!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龙海山”笑了,他也并不惊慌。

“这次你猜对了,我的确不是什么龙海山……”他无动于衷地说。

我实际上成了假龙海山的阶下囚,这让我格外恼怒。

我差点被那个假龙海山给戏弄了。想到宋部长交代的任务,我心急如焚。

井冈山武装斗争的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特别是毛委员亲自带领红四军下山,开辟了闽西苏区根据地之后,赣南、闽西两块苏区连成了一片,中央苏维埃政权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敌人将中央苏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四次派兵“围剿”失败之后,蒋介石亲自坐镇南昌行军,正在调集部署重兵准备第五次“围剿”中央苏区,形势异常严峻。中央决定派我到闽东来,任务就是积极联系青竹山的红色武装力量,要他们积极采取军事行动,牵制福州方向敌人的兵力,以缓解闽西中央苏区的压力。谁能想到,真龙海山没找到,我反倒成了这个假龙海山的俘虏。

这个假冒龙海山的家伙到底是谁?说他是土匪吧,不大可能,他的茅棚里分明也挂着镰刀斧头的红旗,再说他对我并没有明显的恶意,肯定还是自己的同志。可他为什么要冒充龙海山呢,又和中央派来的特派员过不去呢?我心里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