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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楚天雷之杀 (2)

再说,此时的“唐海匪”并不想离开部队,独立团马上就要扩编为独立师了,原先的连长,明摆着就要水涨船高地升为营长甚至团长,这时候离开部队,下山单独执行任务,只怕是回来后肉也光了,汤也光了,连块骨头都剩不下。“唐海匪”想好了,他跟上一段路,就放楚天雷走,他爱去哪去哪,大不了人家不革这个命,回家种地呗。你龙海山一手遮天,不让人家出来革命,还不许人家回家种地?没那个道理嘛。和雷明一样,打死“唐海匪”他也不信,楚天雷下山是为了投敌叛变,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楚天雷了。要整治那些受不得委屈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更大的委屈受;要帮助那些受不得委屈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再给他委屈受。

得饶人时且饶人,更何况楚天雷还有恩于他。

一路上,楚天雷不顾恶劣天气,走得很快,这使得“唐海匪”几次想放弃,转身回山上。可好奇心还是使得他亦步亦趋,一直跟踪到板寮岭,直到楚天雷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半天,躲进了那座小庙,这使得“唐海匪”的好奇心急剧膨胀。

他在庙门口外面蹲伏下来。

“唐海匪”当然还记得这座小庙。楚天雷反常的举动,立时勾起了他的记忆,他当初就觉得这座庙有些蹊跷,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他在寒冷的雨夹雪中守候了两个时辰,才见庙门一响,楚天雷走了出来。楚天雷打着饱嗝,回身朝送到门外的和尚摆了摆手,就大步流星地朝江边方向走去。恭敬有加的和尚在庙门口站了很久,忧郁的脸色一如天色,直到看不到楚天雷的背景,他才返回庙内。

本想就此罢手的“唐海匪”好奇心又被挑逗起来,他想,干脆追到江边去,看看那个千江口客栈还会发生什么事吧。于是,他撒腿朝楚天雷追了上去。

谁想,楚天雷连千江口客栈的门都没进,径直上了渡船,摆渡过了江。这就让“唐海匪”搞不懂了。他在江边足足盘算了两趟渡船往返的工夫,才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跟着楚天雷进城去,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楚天雷忽然加快了行动步伐,是因为和尚传递的有关田万亩的那条情报。他必须及早动手,杀掉陈天枢才有意义,否则等到敌人重兵大举进攻青竹山再下手,就为时已晚了,何况那时也会困难得多。板寮岭小庙是楚天雷亲自设置的秘密地下联络站,除他之外,再没有人知道这个联络站了。在青竹山上失势的楚天雷,再走进那个他曾引为骄傲的秘密联络站,竟然像丧家之犬遇到了自个儿从前的狗食盆子一样,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他给和尚交代的后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彻底地失败并且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而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相信真会有那一天。除掉狗叛徒陈天枢,回到青竹山上,一定会令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在和龙海山的争斗中,他还有足够的翻盘机会。青竹山上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

他本来想将那个情报找人送回山上。可是,别说龙海山了,就算雷明和刘瑛,能相信他吗?没准人家以为他在谎报军情,想为自己的复出捞取点什么呢。算了,他们谁又替我考虑过什么,我凭什么要替他们着想呢?不如等我进城杀掉陈天枢,顺便再弄到可靠的情报,回到山上时,就是龙海山那王八蛋,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时间对于楚天雷和青竹山,完全具有相等的意义。

溜进城后,看到那熟悉的、一成不变的街巷,楚天雷更是百感交集。这一次他又活着回来了,却不知道是否还能活着回到山上。革命总是这样,活着干,死了算。

楚天雷先去南门附近找了一家卖鱼丸的小店,那也是他的另一个地下联络站。现在想想,从前青竹山县委分裂为南北两区后,“南龙北楚”都各自洗牌,都对对方防了一手,对原先的地下交通站和联络站大多弃之不用,从而加紧建立自己的联络站和交通站,这一招现在看来是见效了。这些地下联络站和交通站不仅保持了独立性,遭受敌人破坏的机遇也小多了。可惜的是,他手上的一些牌曾经部分透露过中心市委,成了陈天枢卖身活命的砝码。这些血债,要和陈天枢一并算清楚。

鱼丸店店面不大,正在抡着木棒打鱼肉做鱼丸的一个中年妇女见到楚天雷,并不像板寮岭庙里的和尚那样吃惊,她不动声色地引他进入店里坐下,倒了杯茶来。因为过了吃饭时间,店里并无别人,正是说话的机会。楚天雷管那女人叫吴嫂。吴嫂是个很警醒的人,心中非常有数,听完楚天雷的要求,她不仅说出了敌人戒严司令部军法处的具体位置,还随手在包鱼丸的旧报纸上画了一幅地形草图。

她很肯定地告诉楚天雷,陈天枢就在军法处的石胖子手下上班,他刚叛变时,石胖子还派了两个特务跟着他,以防不测,后来见没出什么事,可能陈天枢的用处也不大了,就把特务撤掉了。吴嫂还说,不过,自从陈天枢的老婆孩子在仙游被人暗杀之后,这家伙小心多了,三天两头更换住处,包括上下班进出时间也天天在变,他疑心生暗鬼,似乎料定还会有人朝他下手。吴嫂的语言很简练,表达的意思很明晰,就连她暗中的担忧也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来了。她不知道楚天雷带来多少人手,城里城外又有多少人接应。尽管她为楚天雷担心,可她决不会开口问这些的,地下工作的纪律不允许她问起这些。楚天雷笑笑,他也不想再安慰任何人了,他自己还不知道该由谁来安慰呢。他喝掉了杯子里的残茶,起身拍了拍吴嫂的肩膀,走出了鱼丸店。

楚天雷看了看吴嫂为他画的那张草图,然后将那张旧报纸撕得粉碎,一路走,一路慢慢撒掉碎纸屑。

他很快来到了军法处的办公地点。那是一个有着灰色围墙的院子,门口站着荷枪的哨兵,每一个进院子的人都要出示证件,有的还受到搜身盘查。楚天雷在门前那条马路上只走了一个来回,就不敢再走了,也用不着再走了。看看时间还早,他从一个报童手上买了一份报纸,在马路边上慢慢看起来。就楚天雷认的字来说,看报纸还略显吃力,不过却比龙海山好多了。他原本也不喜欢看报纸的,尤其到了青竹山上,看报纸就成了另一个天地中的另一种人的生活方式。可他接触到雷明之后,发现雷明对报纸充满特殊的兴趣,雷明总是要求各地下交通站派人上山时,要搜集各类报纸带上山,而且他总能从那些报纸找到自己有用的信息。

楚天雷果然在报纸上看到,去年秋天,蒋委员长亲自指挥中央军大举进剿江西“匪区”并大获全胜,共党“赤匪”力不能支,全线溃败,开始仓皇逃窜。中央军和各地方军正在蒋委员长亲自调度指挥下,进行围追堵截,现“赤匪”主力已流窜到贵州境内云云……他想再找找福建当地的消息,却一无所获。

他有些饿了,在和尚那吃的斋饭毕竟淡素,赶了段路,就全没了。他找了一家小馆子,进去点了几样大菜,红烧肉、清蒸鱼,还有半只鸭子,把自己胃囊塞得连点茶水都倒不进去了,才扔掉筷子。青竹山上的日子焦苦,有时想念党传授的共产主义,总觉得摸不着边。倒是回味一下城里的鸡鸭鱼肉,倒一下子激励起革命的斗志。那家馆店的老板一直劝他喝点酒,好象不喝点酒对不起他那些好菜。怕误事,都被楚天雷坚决拒绝了,弄得那老板很奇怪,瞧怪物似的,直把眼来睃他的侧影。

借上厕所的间隙,楚天雷检查过手枪和子弹,这才走出小馆子。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他朝军法处那座院子走去。

楚天雷的运气总是那么坏,冥冥之中,不光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似乎就连神灵也没有站在他一边。就在他刚拐上那条马路,还没走到军法处大院门口时,他险些和一个瘦小的男人撞个满怀,那人腋下夹着一支新笤帚,手上还拎着一只新木桶。就在两人打个照面时,他们都愣住了——

彼此都认出了对方。

是“烂竽根”。

来不及思考,本能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烂竽根”毫无血色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微弱的“楚”字刚刚吐出来,楚天雷的反应远比他快得多,他早已拔出了手枪,几乎顶住对方的腹部,连开了几枪……

天色早已放晴,甚至有些微的阳光透过残片似的云层漏下来,街上虽然还有小风刮过,城里的街上却远没有山里那么冷。到了下班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黄包车气囊喇叭的“哇哇”尖锐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痛。那些嘈杂的声响没能盖过骤然响起的枪声,满池塘的鱼搅出再大的动静,只要有一颗小石子丢进水中,就足以惊走所有的鱼。听到枪声,街上开了锅一样,人们惊慌失措地狼奔躲避,就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楚天雷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并不慌乱,而是弯下腰去,仔细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烂竽根”。那个倒霉孩子已经在喉管中倒气了,他一下下抽搐着,没有立时毙命,这让他十分痛苦,血水正从他胸口不停地涌出,把他那件旧棉袄的前部弄得湿乎乎的。最可笑的是他的腋下还死死夹着那把新笤帚,好象长在了他身上一样。

楚天雷的脑海跳出了雷坑那个孤老婆子衰老的面孔,那一刻他的心里堵得厉害,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这让他打消了补上几枪的想法。没必要了,“烂竽根”已经流了足够多的血,他不会再继续活下去的,他永远也回不了雷坑,永远见不到他母亲了。

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最后看了“烂竽根”一眼,恰好那双垂死的眼睛还在睁着,也在看着他。楚天雷知道那双眼睛明摆着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却顾不上多想了,转身飞快地离开了现场。

街上,凄厉的警笛声和军警的吆喝声早已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