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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孤老婆子 (1)

枪炮声不绝于耳,吵得脑子都要炸开了。战斗不是已经结束了吗?难道敌人又发动了新的进攻?部队都打光了,三团打光了,补上来的二团的四个连也打得差不多了,没有人坚守阵地了,白狗子还朝谁进攻呢?

楚天雷努力想要睁开眼睛,自从恢复了神志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睁开眼睛,可那双眼睛仿佛已经不是他的了,怎么用力,也睁不开一条缝。尽管如此,渐渐清醒过来的楚天雷还是判断出来了,那轰鸣声并非枪炮大作,而是夜风掠过竹林和树梢带来的回响,此外,就是他的耳鸣了。想起来了,他在打光手枪里的子弹之后,纵身跳下了悬崖。他本来选择了死亡,避免再次当俘虏的厄运。天不该绝,他没有摔死,至少现在还没有,他楚天雷还活着,这就该着革命又多剩下一个不怕死的,白狗子又多了一个天生的敌人。楚天雷并不急挪动身子,他还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身上就完好无损。他是死过几回的人了,尤其在军法处石胖子手下,几十种的毒刑拷打,身上没有一块好肉,除了灵魂和意识还是自己的之外,其他的都不属于自己了,也就没有了疼痛的感觉。

现在要做的,首先就是睁开眼睛,瞧清楚自己这是在哪儿。他慢慢抬了抬手,手还能动,只不过动起来有种撕裂般的痛,这让他心里一喜,能感觉到痛可太好了!只有感觉到痛,才证明你还活着,那胳膊还是你自己的。楚天雷不急了,这会儿不能急,再说怎么急也没用。他慢慢地把手放在脸上。手上仍有触觉,一摸到脸庞就吓了他一跳:整个脸都肿起来了,像个水泡过的番瓜,难怪眼睛睁不开呢。他用手慢慢揉搓着虚肿的眼皮,渐渐的,不仅手上有点发烫,就连毫无知觉的脸上也热了起来。他用手指头挑起上下眼皮,撑住,眼睛居然就这么睁开了。先是很奇怪的万道金星,好象在太阳底下抬头仰视一般,楚天雷很快就弄明白,自己是活见鬼了,明明是夜间嘛。没错,的确是夜间。不一会儿,几颗眨着眼的星星就跳进了他的瞳仁,尽管那不是最亮的几颗星。这就对了,楚天雷一阵欣喜,几颗活着的星星就证明他还活着,还与外界保持着自然的联系。

耳朵倒还正常,他试了试,除了满耳风声和一阵阵耳鸣外,没有枪声和铁器撞击声以及人的呐喊和惨叫声。这么说,二马岭战斗真的结束了。还有谁活了下来?他开始试试自己的喉咙了。

“喂,有人吗?还有人吗?”

他的声音被风撕成了碎片,落叶一样随风而去。

楚天雷放弃了尝试。他得靠自己了。如果说上次他是靠龙海山、雷明他们救出去的,那么这一次他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一旦意识到这些,楚天雷就鼓起了勇气,他又试着翻了翻身,虽然很困难,可他做到了。而且,随着他的用力,全身上下都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所幸的是四肢都还能动。

于是,他一寸寸地爬行着,移动着,首先要在天亮前先把自己藏起来。

两天后,楚天雷爬到了雷坑。

一路上,他已经不晓得又死过去几次。可幸运的是,他都活了过来。

一路上,他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的时候他就想,雷坑是打散的独立师的集结地,可是,先到的同志们难道还会等他吗?等他爬到那里,部队肯定早就转移了。如意那样,他又何必一步步地朝雷坑爬去呢?难道一个没有部队的雷坑村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成?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就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心一意朝雷坑方向爬去……

一路上,他连只狗都没有遇到过。

白天他不大敢出来,只能躲在树丛中,睡觉补充体力。有几次,他在睡梦中被零星的枪声惊醒,远远看去,什么地方烟火缭绕,准是白狗子又在村子里放火呢。青竹山这次的损失大啦,不知多少无辜的百姓死于敌人的屠刀之下。想到这些,楚天雷就恨得牙巴骨发痒。只有到了夜间,他才敢爬出来,朝着辨别好的方向爬去。

爬到雷坑时,楚天雷身上只剩下了缕缕的布条,就像长在他身上那一缕缕的肉条似的。他俯在水坑边喝水时,水中的倒影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是人还是鬼?他安慰自己道,不妨事的,是人就是红军的人,是鬼也是红军的鬼,做人做鬼,横竖都是革命队伍上的一员。

雷坑是个仅有二三十户的小山村,地势偏隘,交通不便,村子里的政治基础不错,尽管独立师成立后很少来此活动,却一直把这里当作一个可靠的后方基地。尤其这里原来是北区的地盘,对楚天雷来说意义也就非同一般。

看看天色已经大亮,楚天雷便没敢贸然进村。远远眺去,雷坑的村子已经被人放火烧了一遍,到处是黑黝黝的断壁残垣,清晨时分,却听不到一点鸡鸣狗吠之声,更不用说人的声音了。楚天雷忧心如焚,知道雷坑已经被白狗子洗劫过。但不知道在此集结的独立师残部是否又有过一场恶仗?转移之后的独立师,还剩下多少人?雷明、刘瑛还有龙海山他们都还活着吗?如果白狗子已经烧毁了村子,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再回来,雷坑现在应该是安全的。可是,如果他在村子里找不到一个活人,又怎么能打听到独立师的消息?再说,依他现在的样子,如果在雷坑找不到自己人,他还能去哪呢?

好容易捱到天黑下来,楚天雷才向村内爬去。

几天过去了,村子里到处还散发着焦臭的糊味。不下几场透雨,大概很难消除这臭味。楚天雷遇到了一只横卧街口的死狗,借着月光,他看到那只死狗被烧得皮肉焦烂,面目全非,全身蜷缩得像只球,那大概是它临死前所能做到的最后的自我保护动作。火怎么能追得上狗呢?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子弹追上了这只狗,然后才是熊熊大火……楚天雷打个寒噤,他已经能够想象出白狗子在雷坑屠村时的惨相了。

村子里很静,恐怕没有多少人死在村子里,否则为什么连只野狗都没有呢?爬行中的楚天雷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皮肉在那片烧焦的土地上拖动而磨擦出来的“沙沙”声响,这声音令他感到恐惧。有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竖起耳朵,静静地谛听四周,看是否还有其他的响动。没有,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只要他停了下来,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几乎近于绝望,因为他爬进了几幢残留的土墙内,在焦灰中翻寻着,想要找到一点能塞进肚子里的东西。可是,除了黑黑的炭灰以外,什么都没有。

该不会是“烂竽根”的灵魂在村子里闹鬼吧?从来不信鬼神的楚天雷,此时心里也不由直犯嘀咕。毕竟人在难境中,没有什么不再可怕,没有什么可以壮胆。他的枪在跳崖时就丢掉了,再说他的子弹也早已打光了。他想起了在福州那个街口拐角处,他朝“烂竽根”开枪时的情景,那孩子当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反应迟钝地盯着他黑洞洞的枪口,直到枪响的瞬间,还不敢相信那个曾经将他一路带进城里的领路人,真的会亲手朝他开枪似的。

没过多长时间,楚天雷就觉得天晕地转,他有些发懵。从前的雷坑是那样熟悉,他可以闭着眼睛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村里那二三十户人家的门他摸得一清二楚,从来不会搞错的。可仅仅几天之隔,村子变得令他认不出来了。原来,所有的房子,如果顶上苫盖的茅草棚顶被一把火烧掉,底下的土坯房基全都是一样的。

令他稍稍安心的是,他并没看到任何一具尸体,这令他整整一个白天的焦灼不安得以缓解。看样子,白狗子在雷坑没能得手,至少没能大肆屠戮。也许是村苏维埃事先把村民们转移了,也许是在此集结的独立师掩护村民们撤进了深山。白狗子很可能是在扑了空之后,才恼羞成怒地一把火烧掉了村子。

就在楚天雷满心沮丧,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眼睛一亮,分明看到了一股清泉般的灯光!他现在绝不再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轻轻揉了揉眼睛。没错,如果没有人成心欺骗他的话,至少他的眼睛也不会欺骗他。

那确实是一缕微黄的灯光。它的微弱,犹如一个重疾缠身的伤病号。

楚天雷简短地思索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朝那灯光爬去。

那灯光一跳一跳的,十分诱人。

爬到近前,楚天雷更吃惊了!亮着灯光的房子居然完好无损,不曾遭受火光之灾。而且,他已经认出来了:这是“烂竽根”家。全村的房子几乎都烧光了,怎么他家的房子没烧掉呢?

也许是村子里太静了,屋里的人很快听到了门外的响动,房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朵跳动的油灯慢慢移了出来。

不错,正是“烂竽根”他娘,那个变得越来越怪戾的孤老婆子。她一脸狐疑,一手举着油灯,一手用掌心护着灯芯,提防被风吹灭那奄奄一息的火苗。

“根儿,是你吗?我的儿啊,你总算回来了……”

孤老婆子那苍凉的声音如搁置几百年的老琴,奏着老曲老调,却不堪重负,至少表达不出从前那完美的音色了。

当那束微弱的火光投射到楚天雷变了形的脸上时,他再也支持不住了,一下晕了过去。

“烂竽根”家在村西头,一间破草房看上去快要倒掉了。“烂竽根”拍拍屁股跟着楚天雷进城,家里就落下他娘一个孤老婆子。“烂竽根”的爹死得早,他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早年嫁到外乡就断了音讯,他是家里的独苗香火。那孤老婆子有哮喘病,弯腰拣根柴禾都要“吭吭”喘半天,最初儿子被送进城里,都是楚天雷关照北区县委照顾她,要不然那孤老婆子早就活不下去了。老婆子对儿子进城革命一点也不后悔,她说她懂啥叫革命,革命就是破城闯进官府,夺了官印的封侯,砸了银号的使面袋装票子,顶不济的打开粮仓也能分它几升白花花的官仓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