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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凡事都有兆头

形势的急剧变化,让陈天枢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共产党肯定是完了,这回是彻底地完了!中央机关在武汉呆不住,跑到了上海,在上海又呆不下去,只得跑到江西瑞金。如今,他们在瑞金也呆不下去,只得放弃了惨淡经营几年的根据地,漫无目的地突围逃窜。一条湘江,就让他们损兵折将,由八万之众,剩下三万来人。照此算来,北去途中,万水千山,共产党红军还能经得起几条湘江的折腾?蒋老头子要说还真有两下子,他不仅摆平了居心叵测的各路军阀,连那些与中央离心离德的地方军都被他笼络住了,加入到他“剿共”大业中。各地地方军加上中央军,上百万兵马前堵后追,中央红军恐怕插翅难逃,别说指挥红军的德国佬李德了,就是马克斯、恩格斯来了也白搭!小小闽东青竹山上,雷明、龙海山那群小猢狲,日子就更难过了。他们也够疯狂的,硬是将组建没多久的独立师拉出来,在二马岭同围剿的十几个国军主力师打了一场阵地战。据国军战报称,赤匪独立师几乎被全歼,仅雷明、刘瑛、龙海山和楚天雷等少数骨干分子逃脱。共产党元气大伤,赤患不再,闽东地区将恢复秩序。目前,围剿的国军主力已经撤出闽东地区,青竹山交由地方保安部队驻守。报纸上还称,青竹山匪区赤地百里,匪属为避国军,纷纷逃进深山。天寒地冻,难以生存,估计死伤无数……

陈天枢放下报纸后打了个寒噤,这消息说不上大捷还是灾难。

面对新形势,军法处长石胖子心情大悦,他认为三五年内闽中、闽东共产党难以东山再起,另成气候,基本可以高枕无忧。主子高兴 ,也就乐是扔块骨头给出过力气的狗啃一啃。石胖子甚至张罗着要帮陈天枢续弦,并亲自做媒,替他撮合填房夫人。石胖子介绍的婆娘叫沈娟,先丈夫是国军八十九师的中校团附,在龙岩一带与红军作战时阵亡。沈娟有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又没孩子拖累,条件不错。石胖子的热心有些出乎陈天枢的预料,他难拂新长官的好意,便跟着石胖子去见过小沈一面。那一面,便让陈天枢春心大动,死水一般的心又跃跃欲动,掀起微澜,连着好几天都想不起死于非命的前妻模样了。

那沈娟天生丽质,一副好身坯子绝非陈天枢那毛巾厂工人出身的前妻可比,加上没生过孩子的身材很好,妖娆得就像一棵风吹过、雨淋过,没人摸过的小树;尤其那双眼睛更不得了,真个是勾魂摄魄,一双哀哀切切的瞳子中,自有一种读书人所赞而不倦的凄楚之美,那病恹恹的乏力,那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不仅令陈天枢有了同病相怜之意,还让他想起了千古名著《红楼梦》。令他惴惴不安的是小沈一天天的态度。不能说小沈不乐意,她至少没有拒绝再同陈天枢见面。也不能说她就乐意了,因为陈天枢有一天晚饭后约她到自己住处去喝杯咖啡,便遭到了她的断然拒绝。一对男女,夜黑人静,到了一处有床有铺之处,谁知道除了咖啡之外,还会喝些什么呢?

这沈娟一看就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陈天枢愈发觉得这是个价值不菲的宝贝。他简直有点庆幸命运对自己的捉弄了。

有了沈娟,陈天枢觉得自己就如被注射了一剂神奇的药水,又算活过来了,或者说告别了原来的陈天枢,又重新活了一遍。他的脸部肌肉不再整天绷得那么僵硬,又重新放松,松垮垮的,看起来就像是挂着一丝笑意了,不时地还泛起难得一见的红。就连石胖子对此都有所察觉,他对陈天枢感慨说:“这男人啊,甭管他是谁,就是离不了女人。就像那些花花草草的离不开太阳一样。”陈天枢听后,忽然觉得杀人如麻的石胖子,原来也有几分人的味道呢。

尽管共产党中央机关和主力红军接近于崩溃的边缘,逃出了江西、福建根据地,不知流窜何方,可南方各省并不平静,特别是江西、福建,共产党留下来不少干部,还有少量主力红军部队,仍然在四处捣乱。他们留下来的干部中既有老弱病残和他们不想带走的“党内路线斗争”的牺牲品,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有少数精兵强将,共产党指望他们作为火种在南方保存下来,一旦势起,便可燎原,即便不能燎原,烧一把火也能让当局心惊肉跳,至少还可以牵制部分国军主力,以减轻逃窜的中央红军的压力。曾经身为中共高级干部的陈天枢,对共产党的思维方式和方法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就像自己掌心里的纹路。“朱毛”红军的去向不归他管,他这铁路警察只管鼻子底下这一段,可他还是密切关注着高层次的走向和动态,似乎那关系着他的命运。如果从未来说——假如他真有什么未来的话——这大抵也是不错的。相反,他更关注的倒是青竹山上的风吹草动,雷明、刘瑛和龙海山他们的动向。尽管二马岭一战后他们突围而去,逃离了青竹山,可陈天枢相信,凭他们那区区几百号残兵败将,绝无可能步中央红军的后尘去北上追赶,他们惟一的生路,就是潜回青竹山区打游击,海水河水,各养各的咸水鱼、淡水鱼。

再严格些说,就是雷明、刘瑛、龙海山他们这些令人头痛的家伙也不归陈天枢管,他不过是石胖子军法处下的一名混饭吃的小吏。可是,福州城内的共产党就不能不由他们来管了。管,可又管不了。福州中心市委恢复以后,共产党新派了一名叫何能手的市委书记来。陈天枢最初从石胖子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从前是否认识此人,可见又是共产党从外面调进来的干部。石胖子的情报准确无误,而且种种迹象表明,共产党中心市委又开始恢复活动了。可是,军法处的特务却是一群吃干饭的饭桶,连一点蛛丝马迹都嗅不出来。不说别的,就是“烂竽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杀掉,特务们都没能侦破案件,捉到凶手。可以肯定,自从他陈天枢之后,共产党记取了血的教训,采用了更加隐蔽的地下斗争方式,保护自己的地下机关不被破坏。

恢复了的中心市委,肯定不会放过他的。陈天枢的危机感不仅没有消失,反倒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军法处的那摊子永远做不完的鬼事,对自己仍然活着的生命,还有索然无味、担惊受怕的生活都烦透了,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远离尘世浮华,哪怕和沈娟双双对对躲到一座庙宇里了此终生呢。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反过来说,就算他再努力,抓到那个何能手,把新恢复的中心市委再度摧垮,又能怎么样呢?共产党还会再派一位新的市委书记来,还会再度恢复中心市委机关的工作,他和共产党的仇恨只能越积越深,最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能给陈天枢吃一颗定心丸的不是牛高马大的处长石胖子,反倒是弱不禁风的沈娟。只有和小沈两人单独呆在一起,陈天枢才会暂时放下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男人是一只船,女人是避风的港湾,这话一点都不错。女人能令他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哪怕打开扳机的枪口对准他的后脑勺呢。有时他想想,人其实不如一棵草,说伟岸或卑微都算不上,草木一秋,由绿而黄,也算得上壮丽一生了。可是人呢?就像“烂竽根”那倒霉孩子,小命送掉之后,被杂役用张旧草席一裹,拉到城外去埋了,地面上恐怕连座坟头都没隆起,日后别说认坟的人了,连个烧纸的都没有,说他占地三尺,不如说他肥地三月呢。

想来想去,好没意思。

陈天枢见到沈娟,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悄悄地面对面地坐着,他的心里就感到很踏实,平静地像一泓微波不兴的水。沈娟喜欢吃福州的鱼丸,还有什么“锅边糊”一类的小吃,陈天枢对那些东西倒无恶感,也还吃得下去,但他惧怕的是那种街头巷尾的环境。在他看来,那些引车卖浆者出没的地方极其危险,随时随地都会撞出一个什么人来朝他瞄准开枪,就像杀掉“烂竽根”一样灭掉他……陈天枢更喜欢去坐咖啡座,泡一杯清香的热咖啡,慢慢地在若有若无的爵士乐中小口小口地啜着,这是他在上海为共产党工作时坐下来的病根。那时他最喜欢去的就是百乐门,那里真是有百乐而无一愁啊。好女人是肯了男人作出牺牲 。为了他的嗜好,沈娟宁愿牺牲自己的胃口。谁想,随他光顾了几次那种上流社会的出入场所,她也喜欢上咖啡座那优雅的环境,只是还不习惯那苦苦的“汤药”。

不过,谁知道呢,今后说不定她会喜欢的,就像陈天枢这个人,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她也颇有疑虑。他出身共产党的高官,也算得上是上过台面的人了,看上去貌似风流倜傥,言行中却又难免露出一丝萎琐,身上几分贼气老是像被人打得失忆后正处在康复阶段……他们每回出门,陈天枢总是要叫黄包车的,没有黄包车,他连门都不敢出。他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勾缩起身子,几乎快要滑到踏板上去了。有一次,他们去剧院看完戏,在路边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黄包车,只得走路回家。陈天枢紧紧贴着人行道的墙边,看上去就像是路灯下的一道影子在移动。沈娟有时候看他,真不像做过共产党高官的人,倒像是被谁压迫了几十年,至今还没缓过劲来。哪像自己阵亡的前夫啊,相貌堂堂不说,一副军人的伟岸胸板,中了子弹,身子都不会朝两边倒……男人就怕和男人相比,就像山不敢和山相比一样,一比就比出高下来了。

不过,沈娟很快就扭转了对陈天枢的看法。

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沈娟第一次跟着陈天枢品尝了一种叫“拿破仑”牌子的法国白兰地,此前,她从没有喝过外国牌子的洋酒。那东西味道更怪,远比咖啡难以下咽,奇怪的是陈天枢却喝得有滋有味。不过工夫不大,他倒比沈娟更早地醉了。沈娟就明白了,他要么就是成心想醉在她面前,要么就是喝个样子给她看呢。他曾经说过,他最喜欢喝的,还是闽西客家的米酒,比如龙岩的“沉缸酒”,他可以一喝一整天而不要任何佐食……他要喝个什么样子给她看呢?他要以咖啡和白兰地,引领她走进另外一个全新的生活圈子,尽管那个圈子原本甚至都不属于他。

沈娟只好连搀带抱地,把他弄出那家名为“夜巴黎”的酒吧。天色已晚,半透明的雨幕甚至遮断了路灯昏暗的光线,路上行人很少,大多打着油纸伞埋头赶路。半个脑袋垂在沈娟肩上的陈天枢嘟囔了一句:

“避开灯光……别站在亮处……”

沈娟一下子搞不懂了,他到底醉了还是没醉?她好不容易拦了一辆黄包车,和车夫一起,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烂醉如泥的陈天枢丢上车去。车夫的蓑衣棕尾擦着她的皮肤生疼,还有股子雨水的腥味,弄得她也差点要呕吐出酒了。

把陈天枢像一袋沤烂了的土豆一样搬进他的房间,沈娟多给了车夫一些脚力钱,打发走他。她正想找什么擦一擦淋湿的头发,死狗活过来了。陈天枢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在身后一把抱住了沈娟。两片冰冷而又湿漉漉的肉皮子在她后脖梗上噌来噌去,弄得她浑身骤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想起了狼咬人总是从身后下嘴的传说。她觉得,陈天枢的嘴皮子远比黄包车夫的蓑衣更让她难受。

陈天枢试着要扳正她,看来他还是醉了,两条胳膊软得像他裤裆下的那根缩根棒儿,沈娟本想推开他,可架不住那个男人的喉音在她耳鬓旁轻声呢喃,他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听清,只知道那是个男人的声音,这就够了!她立时也软了下来,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了,只想找个地方倒将下去,把自己放倒再打开,就像在桌上摊开一本书,让男人们一字一句地读上一遍,品味其中的意韵。自从丈夫在龙岩阵亡之后,她还从没接触过男人呢。陈天枢扳不过来,也就默认了处于沉娟身后的地位,他游移的两手开始下滑,并最终停留在那片淋了雨的腹下处。这样一来,沈娟犹如被人点到了死穴,她甚至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瘫倒在地,死去了一般。谁知,她的这个无声的动作反倒吓了陈天枢一跳,他的酒彻底地醒了,竟然灵巧得像只踩到蛇尾巴梢的猴子,飞快地跳向一边,同时惊恐地向四周张望着,似乎想印证他想象中的那个黑洞洞的枪口,或者带血的刀子……

没有,什么都没有,房间里连个鬼都没有,只有他们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这才明白,沈娟的倒地,并非中了枪弹或刀子。

被惊出的一身冷汗中,肯定满是“拿破仑”的成分,陈天枢有些头痛这法兰西毒药了。惊吓过后,他更是浑身乏力。他弯下腰,想把倒地的沈娟抱到床上去。没想到他刚一想使劲,一下子感觉不对,心里叫苦不迭——

他脱肛了!

肛门从腔子里掉了出来,那种粘叽叽的感觉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心一下子高高地悬在了嗓子眼上。脱肛的感觉很不好,就像内急后拉在裤子里一样。说起来这是老毛病了,也是在上海从事共产党的地下工作时坐下的毛病,那时环境恶劣,出门时常被特务(现在不应这么叫了)盯梢,随时有被捕坐牢的危险。天长日久,就留下了脱肛的毛病。奇怪的是,来到福州后很长时间不曾犯了,就连被捕后遭到石胖子用刑时都没犯过,前妻被杀时也没犯过,怎么认识了沈娟,到了要下手的节骨眼上,那肛就又脱了呢?

陈天枢不收手也不行了。再说,这弄不好是个很不好的兆头呢。

凡事都有兆头,他得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