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死者的世界。
累累枯骨积成的地面,沉黯的血色染成的天空。
但是今天,在这个属于死者的世界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活着的生命。
枯腐的树干直直地伸向天空,如同垂死挣扎的手,一群模样奇奇怪怪、完全只是由骨头简陋搭成的鸟在树干上停下,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地面那顽强地不肯断气的人,只等待那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扑上去将她分食。
血色的、不知道参杂了什么碎片的雨断断续续地落下,砸在那人的面容上。无尽的死气在空气中翻滚着,竭力想要将地上那人最后的生命也吞噬干净。地上那人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微弱,但是不知怎么地,偏偏不肯断气。
树枝上停留的骨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骨鸟打算铤而走险的前一刻,这个无声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与生俱来的直觉让骨鸟发出了无声的尖叫,扑棱着惨白的骨翅,一个呼吸间便散了个干净。
脚步声逐渐靠近,一步又一步,最后停在地上那人的面前,紫色的袍子映入了她的眼眶。
地上的人眼睛亮了起来,好像这样久久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个人。
伸出仅剩的左手,那人拉住了紫色的袍角,“我做到了。”
姜诀垂眼,血色的鬼魄珠扣在他的手中,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从未变过的漫不经心:“我知道。”
扯住他袍子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地上的人执着道:“救他!”
低头注视那人良久,姜诀缓缓点头。
“好。”
为什么金铃不惜死也要做出鬼魄珠,那个鬼魄珠最后又去了哪儿……这些事左靥都不知道。
左靥只知道,在金铃义无返顾地跳入那个巨大的血色裂缝之后,恶欲之阵崩裂,不知名的力量从天而降,所有在这一天内被毁坏的一切都在重组,就像时光倒流。而泸城里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恢复了过来。
左靥强撑起来,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
金色的铃铛在雷电中不知所踪,只有那个小巧的金色罗盘跌落在地面,沾满了尘埃。
将金色的罗盘握在手中,左靥呆坐在原地,浑浑噩噩了良久,这才终于明白,那个比谁都要狡猾恶劣的半吊子除魔师,是真的已经死了。
沉默片刻,左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拖着一步,艰难地向外走去。
走出了小树林,一个火色的毛团子滚进了视线,左靥不由得一呆,“你……怎么在这里?”
卫延有些心虚地扒拉了一下爪子,“不是混蛋猫妖你让我呆在这里的吗?这一次我可没有随便乱走!真的!!”
左靥抿嘴沉默了一下,道:“你不去见你哥哥吗?”
“哪个哥哥?”话语脱口而出,卫延的神色立即变得有些慌乱,爪子胡乱挥舞着,拙劣地掩饰道,“啊呀、啊呀,那个,我、我……我现在不敢去啦!再等等……再等等!”
没有心思去想卫延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了,左靥疲惫道:“这样啊……”握着小巧的金色罗盘的手紧了紧,左靥轻声道,“我打算去找金玿……你要去吗?”
卫延一愣,“那是谁?”
“……是金铃的……哥哥……”
卫延又是一怔,然后使劲摇头,“不要!!”
“也好。”
顿了顿,左靥道:“等我回来,就陪你去看你哥哥吧。”
扔下这句话,左靥慢慢远去。
望着左靥的背影,卫延沉默了下来。
“哥哥……”
巨大的火色狗妖。
“哥哥……”
在夕阳下牵着他的手的背影。
‘恕属下直言,少主,还请您尽快找到您的弟弟。’
‘弟弟?’
‘是的,您的幼弟,在一百多年的那次****失散时,他尚未满月。想来现在也不过一百余岁……’
灰色的天空下,一个小小的火色团子蜷成了一团,轻声呜咽着。
“哥哥……”
想到就去做。
左靥向来是个行动派,既然下定决心去找金玿,那么当然不肯再耽搁。
等到力量恢复了大半,左靥便跳上通向禹城的车。待到到达禹城,已经是晚上八时多了。
左靥下车,毫不迟疑地向着一个方向去了。毕竟金家的结界在非人类眼中,真是像太阳一般耀眼的存在。
因为拿着金铃的罗盘,左靥畅通无阻地穿过了那个结界,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这是……
什么?
荒芜破败的院子,杂草丛生的地面,长长的蔓藤蜿蜒着附在高高的墙面上,竭尽全力地向墙面的缝隙钻入,使得那些围墙看起来好像下一刻就会坍塌一样。
在这一刻,左靥几乎以为自己闯入了什么幻境。
摊开金铃的罗盘,小巧的指针漫无目的地旋转着,表示着这个地方并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是……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这个又是怎么回事?!
左靥心中涌起了一种荒谬感。
迟疑地向前两步,左靥道:“请问……”
“有人吗?”
踏上色泽古怪,也看不出原本材质的路面,左靥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着。
“有人吗?!”
空荡荡的屋子没有风,也没有其他的动静,只有左靥的话语回响着。
脚下突然一硌,左靥一愣,低下头,移开脚。
这个是……
骨头……
左靥一怔,然后突然感到背后有些发寒。
是了,她终于想起来,为何她一直觉得这个地方的气息这样熟悉了。
——是血!
而且,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有,至今仍未散去的血腥味!
心中莫名慌了起来,左靥一边大声叫着金玿的名字,一边在这巨大的宅子里像只无头苍蝇一般窜来窜去。
但是没有人。
什么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左靥终于停了下来,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她竟然傻了。
看这厚厚的、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打扫过的积灰,就能够知道这个地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了,金玿又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可是,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就在左靥冥思苦想时,一个微弱但却老气横秋的声音响起。
“哟~晚上好啊~”
左靥愕然眨眼,回头望去,只见一只黄白相间的老猫懒洋洋地蹲在屋顶,向她招了招手。
左靥:“……”
“已经有多少年都没有人来了啊!没想到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竟然还能看到我的同类……真是好高兴的喵~!”
“你不用加那句喵我也能看出来你是只猫!”左靥抽了抽嘴角。
随意地挥了挥爪子,老猫脸上的胡须抖了抖,打了个哈欠,“不要介意这种小事!小家伙!”
左靥顿时炸毛:“你说谁是小家伙!”
“小家伙,别不服气,虽然你是妖而我只是只猫,但是老猫我也有三十多岁了,而小家伙你……成年了吗?”
左靥一愣,鼓起嘴,愤愤地瞪着老猫,不爽地嘀咕:“为什么你一只普通的猫也能活这么久!”
老猫“哦呵呵”地笑了起来,“那当然是因为我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啊!”不等左靥疑问,老猫又说道:“小家伙,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左靥眨眼,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道:“你知道金家其他的人搬哪儿去了吗?”
老猫一呆,然后笑了起来,“小家伙,你在说什么傻话!搬?!你看这里像是‘搬’的样子吗?”
左靥怔住了。
“那……那其他的金家人去哪儿了?”
“早就死光了!在六年前!”
左靥呆在了原地。
“话又说回来,我果然不是很明白人类的想法。”老猫砸了砸嘴巴,“你说那个小姑娘在想什么呢?杀人也就杀人吧,还一边哭一边笑……唔唔,就像这样……”老猫呲牙裂嘴,扯出一个可笑的表情,然后又好像觉得自己的动作实在是太蠢了,老猫揉了揉自己的脸,把那奇奇怪怪的表情撤了下去,“我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姑娘脑子应该有点问题,最后,我果然猜对了!”
左靥在听到“小姑娘”三个字之后脑子里就嗡地炸开,在听到老猫得意洋洋的话之后,也只能茫然地应了一声。
见到左靥这么上道,老猫兴致勃勃地说道:“最后你猜怎么样?那个小姑娘,果然疯了!”
左靥抬头。
“老猫我可是在一边看着她亲手把这一家子的人都杀光了的!可是最后她又一边哭一边笑地对着一片空地喊哥哥,一下子说自己是妹妹,一下子又说自己是哥哥,有时候还会把自己弄成一个男人的模样走出去……你说这是不是疯了!”
浑浑噩噩地回到泸城,左靥在踏入泸城的瞬间,一个火色的团子炮弹一样地冲到了她的面前。
在左靥面前又蹦又跳地,卫延狂喜道:“混蛋猫妖!你知道吗,我哥哥醒过来了!!”
左靥一怔,微微露出一个笑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不是很好吗。”
“是啊是啊是啊!真是太好了哇哈哈哈!!”用两只爪子捂住自己的脸,卫延在地上滚来滚去,“我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话语一顿,卫延跳了起来,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左靥眨巴眨巴,“所以混蛋猫妖!陪我去看我哥哥吧~!”
左靥轻轻呼出一口气,将那个没能“还”出去的金色罗盘放在了自己的口袋中,笑道:“好。”
走进左间区,路过那些欢天喜地,却在见到他们后立即换上一脸恭敬,但眼中一片冷漠的修罗族人,左靥转过头,看了看变成人类少年模样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向前冲的卫延,微微张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风一样地闯进左间区中最大的豪宅,卫延拉着左靥蹿上二楼,猛力推开主卧的门。
迎上卫源带着笑意的眼神,刚刚还大大咧咧一脸莽撞的少年顿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睛却是亮晶晶地扑过去撒娇道:“哥哥!”
伸手摸了摸卫延的头,卫源将目光移到了左靥的身上,然后淡淡点头。
左靥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些脸红了。
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脸,左靥乖觉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那乖巧可爱的模样想来就连左靥老爸都没有见过。
不理会那个一脸白痴相地拉着卫源汪汪汪个不停的蠢狗,左靥微微扭头,一张面无表情的老脸顿时映入眼中。
左靥:……
这人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感受到左靥的目光,老管家抬眼瞥了左靥一眼,然后又垂眼,摆出一副死人脸。
左靥微微撇嘴,也扭开了头。
——这就是她为什么喜欢卫源但就是不喜欢修罗族的原因!
修罗族真是个讨人厌的种族!哼!
不过这种话绝对不能跟卫源哥哥说……
左靥在心里向那个既看不起她,也看不起卫延的混蛋老管家偷偷做了个鬼脸。
“唉?哥哥!那个是什么?我怎么没有见过?”
卫延大惊小怪的声音响起,把心里有鬼的左靥吓了一跳。
心虚了一瞬间,左靥怒气冲冲地瞪过去。
用手指着柜子上的东西,卫延把后脑勺对着左靥,冲着卫源一边撒娇一边摇尾巴。
顺着卫延的手指望过去,左靥肩膀一颤,怔在了原地。
卫源抬头,看向了那个血迹和锈迹混在一块儿,色泽黯淡,看起来非常不讨喜的小巧铃铛,疑惑地皱了皱眉。招手,那个小巧的铃铛便飘了起来,轻轻落在卫源手中,顶端残破的红绸静静地垂在他的掌心。
“守叔……”卫源抬眼望向老管家。
老管家深深垂下头,恭敬地说道:“对不起,小主人,这是老奴的失职,请将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交给老奴,让老奴来销毁它吧!”
这样说着,老管家上前,就想要将卫源手中的东西接过。
左靥心中一慌,但还没等她来得及阻止,卫源突然又合上掌心,拦住了老管家的动作,淡淡道:“无妨,既然有缘,留下亦可。”
此时此刻,正是黎明的前夕。
将自己的身体凝成实体,陈风坐在泸城最高的位置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往自己嘴里灌着酒。
“既然来了,要喝酒吗?”陈风微微扭头,向着身后递出了酒瓶。
“并不用。”一阵阴风吹过,一道黑影由模糊到清晰,穿着一身古怪的长袍,说着一口慢吞吞的话语,缓缓道,“为何要喝酒?你早已不是人类了。”
陈风勾了勾唇角,收回了酒瓶,“既然不喝,那就算了。”
秦卿站在陈风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也不说话,就只是好奇地盯陈风。
良久,陈风突然出声,脸上带着笑意:“你知道吗,我前些时候做了个梦。”
“我梦到我从我的卧室里一边穿衣服,一边急急忙忙地往楼下走。我的母亲做好了早饭,大声让我先吃完饭再出门,我父亲在一旁看着报纸,一脸严肃的样子……”
秦卿慢吞吞道:“然后?”
“然后?”陈风沉默良久,轻声道:“不,已经没有然后了。”
将酒瓶举向天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呵呵……”
陈风微微地笑了起来,东边的天空露出了微弱的光芒。
“我啊……还真是不孝呢……”
第一缕光芒爬出大地,照在陈风的面容上。
陈风回头,望向了秦卿:“没有完成你让我做的事,浪费了你的力量,真是抱歉……”
身形一点一点地透明,小巧的酒瓶从指间滑落,跌落在地面。
“如果下次……不,已经没有下次了……”
秦卿注视着那个淡色的身形随着黑暗,在日光下一点一点消散。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