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冬寒未尽。
小面摊子是露天的,一个油盖子下面,煮着水的锅子掀开盖,立刻袅绕出白煞煞的雾意,热流滚滚,散发出白面诱人的香气,大桌上的碗里摆放着调好油盐酱醋等等作料,只待面一熟,立马捞出来,淋上汤汁,便可以吃了。
这面摊虽然简陋,桌椅却擦得干干净净。
听完眼前绫罗衫子的年轻女子将来意说清楚,刘茧一言不发。
一头苍苍白发被斗笠遮着,帽檐遮脸,看不清她脸上什么表情,自然也不知她如何打算--
眼前这女子,说自己叫“林听岚”,是将军府和王殿下的亲厚的谋士,若说和王殿下是青城的一把手,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二把手,生杀予夺,被和王府仆妇敬仰并崇拜着……林家女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夸耀的不过是自己小半生做了何事,又得了西蒙皇帝怎样的赞赏,排除万难成为了林、顾两家有名的女诸葛。
……
刘茧带兵的时候,素来崇尚简洁明了--大军压下,倘若自己的谋士和这位林姑娘一样说了半柱香的功夫还没说到要点,东夏早被覆灭了。
眼见女子还要再说,刘茧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随手从桌上取来满水的茶壶,然后往杯中倒水。
杯满水溢,她还在倒。
林听岚说到一半,忽见桌上水渍慢出,吓了一大跳,连忙退开,埋怨道:“白姑娘,水满了。”
--为什么叫刘茧白姑娘?
因为林听岚压根没问刘茧名号,只看见她满头白发,便起了这么个自以为风雅,事实上却带着轻蔑与藐视的外号。
“我知道。”
刘茧说话了。
她的声音很奇特。
怎么形容?
难听!十分难听。难听到出乎人类的想象。
林听岚见她张口说话,紧接着就觉着非常刺耳的声音传入耳中,就像是生锈的钝物互砍一番,听得她直皱眉头。
她下意识嫌弃的离刘茧远了一点,心道:长得已经人厌鬼憎了,怎么声音还这么难听?就这样一无是处废物,还打她家顾郎的主意!
……
想是这样,到底有求于人。
她耐着性子,好言劝道:“既然水都漫出了,白姑娘为何还在倒水?”
刘茧抬起眼皮,静默的掠了她一眼,轻描淡写,道:“我在学林姑娘行事。”
“学我?”
乍闻此语,林听岚气得脸色一白,纤秀的五指倏然握紧,深吸一口气,终于压下眼底的愤怒与不满。
于她而言,往满杯里倒水不仅无聊,更是可笑。
白发女说这句话是何用意?
这女人都生得这副模样了,还有闲工夫侮辱自己。
林听岚忽然觉着自己方才太过好心,干嘛要同情她入了和王帐下,是被刮破脸皮丢出来,还是被直接乱打一顿。
刘茧停下倒杯的动作,从容不迫,道:“一杯白水,杯空的时候,我倒水进去,它能容纳。我口渴了,会直接喝掉杯里的水。可我不口渴,甚至不想沾水,那么继续往里倒水,水只会溢出。”
顿了顿,她掠了一眼林听岚,见她脸色瞬间涨红,并不理会--
依然是不好听的声音,却说出锋锐无比,一针见血的话语。
刘茧道:“林姑娘要说的话,正如这壶里的水,我现在并不口渴,您的水,已经让杯子无法称量。我知道了您叫林听岚,是和王府谋士,我甚至知道您养了一条狗……对我而言,这样的事并没有知道的价值,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要找我。”
“扑哧……”
有孩子一下子笑了出来,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虽然不说,可周遭过路的许多人听见这番铿锵有力的话,眼底都浮上了些许笑意。
不怪大伙儿笑。
林听岚穿着绣梅乌衣,明显从和王府里出来的。
百姓对和王府深恶痛绝,虽没一人敢与和王府的人对着干,却毕竟心里是恨着的。如今,林听岚请灰衣白发的女子吃饭,这事儿本来就透着古怪。
大伙儿既是注意上了,立马好奇起刘茧为什么要把水倒在满杯里……
接下来的一切,教人大吃一惊。
这带着斗笠的灰衣女子看起来很古怪,声音也不好听,可说出的话正中青城人的下怀,立马获得了青城百姓的好感!
有文人甚至在想--
磐石不碎,飓风不倒,野火不尽,洪水不湮!
这才是青城人的风骨。
他们枉读了圣贤书,在西蒙的铁骑踏遍青城之时,面对破城之辱,竟然还没有灰衣白发女的气魄与胆识。
文人失去了不惧强权,敢于、乐于说真话的能力,何等悲哀。
如此一来,诸君子看着刘茧的目光,隐隐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