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凡克斯
你死得起吗?
然后,让我们想一想生和死。
在伟大的二十一世纪,出生是一件伟大的奢侈品。贵族医院的特级医师做一次剖腹产,红包要给两万七,低于这个价格,他就不能保证生下来的是天才。带纯净氧气的特级育婴房,一百六十美元一小时,襁褓是上好的湖州蚕丝,每两小时换一次,换下来的一律烧毁。吃的是特级婴儿奶粉,这奶粉在市场上绝对买不到,内部供应价九千八一公斤。
而死则是一件更伟大的。请特级美容师整理一次遗容,两万;纯氧火化,一万六,保证烧出舍利子;镶钻石的紫檀骨灰盒有多种款式,价格从八万八、十八万八直到一百零八万八;如果身份足够尊贵,也可以棺葬,香楠棺、紫檀棺、水晶棺……良棺一具,就是别墅一间;风水上佳的****,行内术语叫“凤栖龙眠麒麟顾”,一平方米最低也要四百万,可谓绝顶佳城;佳城底层覆以十八层金箔,隔绝十八层地狱,是谓“地福绵厚”,保佑子孙出入平安,乘车只走平路,坐船连个水花儿都没有,蹲在火山口也不会烫坏屁股;尸体口衔珠玉,差的叫鸡头水,一般的叫猫勒口,顶好的叫西天珠,是水滴型的祖母绿,最高可以卖到两千万人民币,这叫“人伦悠长”,主要管生孩子,可以让子孙后代像蝎子那样一胎生七十几个,同时还能保佑家庭和睦,当公公的不扒灰,做媳妇的不偷人,妯娌之间不会互相扎着小布人念咒;佳城上层要用上现代科技,有水银瓶,这是保鲜的,可以让死者生猛鲜活,直奔天堂,连脸都不用洗;有坚脑石,这是防辐射的,主要怕死者睡过了头,错过了天堂的营业时间。这些名堂叫“天泽恒久”,可以让子孙中状元、娶公主、官至太子洗马,永远不被双规;寿衣当然要用名牌,女的穿夏奈尔,男的穿阿玛尼,内裤一律选用吉凡克斯,因为这商标上有三个皇家标志,可以永葆青春雄起;如果死者是个驾驶狂,可以烧上一辆汽车;如果他需要服侍,同时也能找到合适的对象,有钱的儿孙甚至可以烧上一个活的菲佣;钱肯定是必需的,二十一世纪的阴间实行市场经济,所以东北有个孝子为他爹烧了半吨冥币。“使劲花吧,”这位强人笑嘻嘻地说,“花不了就存到银行里,反正咱家有的是钱。”
我说过,我月薪四千,如果干满四十年,勉强可以出生一次;如果干满四百年,我就有资格死了。
现在是广告时间,让我们向二十一世纪的伟大规则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凤栖佳城,与圣彼得比邻而居,您的上上之选!
有多少亲爹,埋多少檀棺!
车到天堂没有路,带上一颗西天珠!
……
朋友,你死后孤独吗?朋友,阴间也需要倾诉吗?朋友,你是否厌倦了坟墓中的枯燥生活?现在就请拨打幽冥热线,丰满美貌的妙龄女鬼三十六小时等候您的召唤!您也可向我们发送短信,挪动用户请发送至4444,挪不动用户也请发送至4444,大奖好礼等着您!一等奖:冥币三亿元;二等奖:茅山道士牌充气娃娃一个;三等奖:……
……
值此鬼节来临之际,望乡台人才热线CEO偕全体员工向广大新老用户致以诚挚的问候!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公司共收到阳间发来的菲佣两百七十六万个,现在资源充足、设施完备,将一如既往地向您提供周到细心的服务!
……
史前大餐
离开圣心教堂已是深夜两点,外面无星无月,路上也没有灯光,黑得像美国的人权状况。我踉踉跄跄地走着,身上脸上大汗直流,感觉这城市像是一块巨大的火炭,处处灼热难当(为了凉快,人类发明了冷气机,冷气机使这世界一天比一天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见一切东西都在不停摇晃,一群群老鼠疯魔般窜跳往来,亮出长长的尖牙,吱吱地叫着,在每一栋楼、每一棵树、每一堆土下凶猛地啃咬拱刨,也许洪水就要来了吧,毁灭一切的洪水,可以淹没城市,淹没乡村,淹没整个世界,却淹没不了最后一秒的狂欢。
那件一亿五千万的人皮马甲不停翕张,吸着水、呼着气,一点点往里缩,最后完全融进了我的身体。我像是一个奇异的怪胎,一身****,却严严实实地扣着十二粒纽扣,那里面是两千四百个孩子的眼睛,裹在他们自己的****之中,所以能看清这世上最细微、最幽暗也最甜蜜的道路。
这黑暗的黑暗中这苍白的脸
这血红的血中这酸楚的心
这冰雪下的花蕾
这盘中的婴孩
这无人掩埋的尸啊
一条路还在生长
一条无声断开
……
那辆宾利慢慢地开过来,我的朋友坐在窗口,表情似喜又悲,像在等待一场婚礼。夜色深深,这城市微弱地喘息着,带着一股焦煳的臭味。他说:“天就要亮了,来吧,我们去吃这世上最贵的大餐。”
我慢腾腾地上了车,感觉这夜慢慢地红亮起来,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闪着黯淡的红光。“被火烧过的日子没有清晨”,这话是谁说的?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汽车飞快地跑起来,整个城市渐渐缩成一个黑点,一个远方的朝圣者肩负香袋,蹒跚地出现在前方,我们跟着他,听见远处钟鼓齐鸣,绿柳丛中灯火明灭,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渐渐显露出来。
那就是著名的绿柳堂,本市最伟大的日出之地。绿柳堂附属餐馆只对会员开放,叫做“悟空斋”,听起来像是孙猴子开的,其实是追求真理的意思,这真理执行美国作息时间,凌晨两点营业,六点打烊,两头不见太阳。也就是说,这时候中国人都在做梦,美国人在算计邻居的老婆,伊拉克平民庆幸又多活了一天,至于日本人,咳,谁有工夫搭理日本人呢,而我正坐在绿柳堂,看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郞,慢慢想起了那个不爱钱的猴精。
餐前是四道开胃小菜,都是素的:芹菜根、白菜心、红薯叶、南瓜苗,清清淡淡,十分爽口。没有酒,只是香茶一盏,泡得绿酽酽的,捧在一个漂亮小姑娘手中,我还以为是喝的呢,没想到只是让我漱漱口。“正菜马上就来,”美丽的老板对我说,“您先漱漱口,漱漱口才能品出味来。”
“是什么啊,搞得这么隆重?”怎么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岁,风度容颜绝佳,虽然裹在严严实实的旗袍里,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能解释什么是“风情万种”,看得我心都碎了。“没什么特别的,一点小玩意儿,入不了高人法眼,您不嫌弃就最好了。”
四个小姑娘推着一张帘帷严密的桌子走过来,桌上倒扣着一只大碗,釉白如脂,青花宛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董。美丽的姑娘飘然而来,步如杨柳拂风,伸手揭开了那个碗,我看了一眼,觉得身上一麻,腾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她大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人最爱的那道菜:活炙猴脑!”
桌下轻轻响了一声,我心头冰凉,忍不住掀开了帘子,一只毛皮油亮的猴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一脸的顽皮,我伸手摸摸它,它一下嘟起了嘴,像个不情愿的小孩一样拿白眼瞪着我。它知道些什么?
美丽的姑娘拉我一把,“汤滚了,可以吃了,”说着把勺子伸过去,在那堆沟壑纵横、肥白腻滑的脑上深深地挖了一勺,脑翻翻滚滚地蠕动,我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冲着她直翻白眼:“你!你一个姑娘家,你……”
她不愠不怒,把勺子放进咕嘟翻腾的汤锅中优雅地涮着,像蝴蝶飞过娇柔的花:“您忘了一句话了:众生平等啊,猴子跟猪牛羊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猪脑羊脑能吃,猴脑就不能吃?就因为它是活的?”她把涮熟的猴脑倒在我的碗中,“所有活的都会死,所有死的也都曾经活过,是不是?”
我还是吃不下,喉咙滚滚涌动,扭头看了一下我的朋友,他进来后就没说过话,这时突然笑起来,“不吃也没关系,可你知道这菜值多少钱?”
“多少?”
“两万七千六,这还是贵宾价。”
这意思还是让我吃,我慢慢坐下,用筷子头挑了一点放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发着牢骚:“即使是……那也不用这么贵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猴子,金丝猕猴!国家级保护动物!”美丽的姑娘又挖了一勺涮起来,“都说吃脑的时候猴子会吱吱叫,全错了,全错了!虽然脑是神经中枢,可脑本身并无痛感!它一点痛苦都没有!您瞧,没有绳子没有锁,可它就是一动不动。为什么?因为这是我们改良过的!高手驯化,局部麻醉,还有……光麻醉手术就要花几千元,既不能坏了脑的鲜味,又得让猴子保持清醒,这些可都是成本!”
我欲哭无泪,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也不敢嚼就直接吞下。这姑娘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点着,美美地吸了两口,俯身递给了猴子,“来看啊,这是我们发明的一个余兴节目,只要给它烟抽,它就会对您作揖,瞧,多么精彩!”
我蹲下身,近距离看着那只可怜的猴子,它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两手交握,像拜佛一样连连作揖,这是在求我,还是在感谢我?我一下呆住了,傻乎乎地望着它,这猴子作完了揖,又开始搔起痒来,搔着搔着,突然咧开了嘴,对着我慢慢地笑了起来。
它居然在笑!它居然还会笑!
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脑袋里轰轰地响,她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吃了。又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又张开嘴吃了。慢慢地,那个小小的脑壳就已经见底了,烟头吧嗒落地,淡蓝的烟幽幽浮动,带着一丝隐约的暖意。美丽的姑娘说:“好吃吧?这可是人间至味!不瞒您说,多少大人物到我这儿来点名要吃,我还不卖给他呢。”
桌子终于推走了,厚厚的帷幕直垂着,烟头渐渐熄灭,上海制烟厂硬壳中华,四十元一包,一支就要卖两块钱。不过这姑娘说错了,因为桌子刚一出门,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帷幕下那惨不可忍的叫声!
“吱吱,吱吱,吱吱……”
这可是人间至味!
“吱吱,吱吱,吱吱……”
汤是和伦理学一起端上来的,盛在一只雕龙饰凤的青瓷小碗中,标价四万八。美丽的姑娘特地介绍:“这碗值五万多呢,北宋宣窑的精品!南宋的瓷可用不得!破落王朝衰败气,盛这么高级的汤肯定败味!”我半信半疑,用赵匡胤监制的名贵瓷勺舀了半勺,轻轻放进嘴里,一群女郎笑眯眯地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把勺子拿出来,只感觉脑门“嗡”的一响,全身的毛孔都大张开来,舌头像打了一连串的蝴蝶结,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这是什么汤?怎么会这么鲜?!”
“这就是海内闻名的春晖汤!”她迷人地笑着,“您一定读过那首诗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春晖’就是……”
乳白色却清可见底的汤,无沉渣浮屑,一丝油花都看不见。我又喝了两大勺,感觉全身每个关节都在咔咔作响,坐在那里不停扭动,连连长叹:“好鲜啊,鲜死了,这到底是什么汤?”
“人汤。”
“什么?”
我的朋友慢慢站起来,一脸温柔的笑:“胎儿汤,五个月的胎儿,手脚、五官都长齐了,眼珠黑黑的,身后还有一条小尾巴……”我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他越笑越欢快,“知道用什么煮人肉最美?人奶!圣经上说‘不要用山羊母的奶煮山羊羔肉’,那是他们不懂享受!哈哈哈,这春晖汤,就是用人母的奶煮人羔的肉,哈哈哈,妈妈姓刘,儿子姓陈,所以才叫春晖汤,春晖是什么意思?母爱!母爱……”
我一把推翻椅子,站起来就往外跑,一肚子的猴脑滚滚地往上涌,还没跑到厕所,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我一个踉跄,嗷的一声全喷到了墙上。
几个小姑娘七手八脚地把我搀了回去。他站在屋子中央,手颤颤地指着墙上的条幅:“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是谁的诗?”
“岳……岳飞。”
“对啊,岳飞可是大圣贤呢,连大圣贤都要吃人,你有什么可怕的?知道那个成语吗?食肉寝皮,食肉寝皮!肉都能吃,皮都能睡,喝点胎儿汤又算什么?”
我慢慢地坐了下去,他面色绯红,眼睛始终不曾看我,“有一味名贵中药,叫紫河车,你知道是什么?”
“什么?”
“胎盘,人的胎盘!”他狰狞地笑起来,“这就是中国的传统!二十四孝中的‘割股疗亲’,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给父母吃,那不是吃人吗?饥荒年代易子而食,互相交换儿子来煮了吃,那不是吃人吗?安史之乱张巡守睢阳,把自己的小妾煮了当军粮,那不是吃人吗?不也照样名垂千古吗?”
姑娘帮腔:“人是什么?不就是碳水化合物吗?既然猪牛羊狗吃得,猴子吃得,人为什么吃不得?卡拉提亚人吃父亲的尸体,说那是孝顺与虔诚!美拉尼西亚人吃死人尸体,说那是圣餐!知道‘麻撒加塔盛宴’吗?那里的人一到老年就会被家人煮了吃掉,不光吃的人高兴,连被吃的人都快乐无比!帕达依欧伊人甚至连病人都吃,不能等到病人死了或者瘦了,那样肉就糟蹋了!斯基泰人拿人头当酒杯,拿人皮当披风,还有……谁人不是吃人者?谁没喝过人奶?人奶和人血,有什么分别?人血和人肉,有什么分别?”
所以说,学者到底有用,理论更是必要的,要不靠什么指引我们的生活呢?我慢慢拿起瓷勺,一口一口喝干了那碗汤,眼睛一直盯着头顶的匾额:摩诘问。维摩诘这个该死的,如果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又该问些什么?
天快亮了,绿柳堂风止树静,灯光隐隐,一个早起的姑娘在远处喃喃吟诵:“……无有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无有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菜一道道上齐了,有“贵妃酥”,这是南乳肉,辅料是豆腐乳,主料是初胎孕妇的乳房,乳房的主人姓张,陕西人,原来在工地上做饭,卖了两只乳房后开了爿内衣店,专门卖文胸。那肉吃起来香滑鲜嫩,比最美的驼峰都要美八万四千倍。有“项王胆”,嚼起来咯吱有声,又脆又香,这是一个十八岁小伙子的左肾,采购价六十四万元,那小伙子来自安徽农村,卖肾后回老家盖了一栋两层小楼,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有“昭君眉”、“西施眼”、“飞燕梭”、“东坡笑”……还有一道菜叫“首阳参”,看起来就像发好的海参,淡红色,盛在盘中轻轻颤动,嚼在嘴里吱吱作响,那是一个九岁男童的****的****,他爸爸为了吸毒,在四个小时前,趁儿子熟睡时把它割了下来,卖价八十万。
八十万。一个庞大的家族。可以滋阴壮阳、润肺止渴、强身健体,可以治疗不孕不育、体弱多病、风寒伤感,以及人类永恒的孤独……
美丽的姑娘咯咯娇笑:“这一桌就是一千多万!全世界最贵的盛宴!看看老主顾的留言吧:虽龙肝凤髓亦莫换也!再看看这句:不到绿柳堂,不知有人间!还有这句……”
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她笑得越发起劲:“你们这些有钱人啊,就应该享受生活!住大房子、开名车、穿名牌,可吃呢,吃来吃去也就那几样!燕窝鱼翅?海参鲍鱼?民工也吃得起!配不上你的身份!有个台湾主顾说得好:尊贵的生活,你就必须吃人!他每个月都来,六十多岁的人了,眼不花背不弯,一口好牙,连脸上的皮儿都是抻开的,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我四仰八叉地坐着,感觉养分在根部慢慢汇集,翻腾着,跳跃着,在茎叶枝干间汹涌奔走,我吃掉的那些肾、那些肝、那些脸、那些眼睛和嘴唇……它们嗡嗡地响着,沃我以肥,援我以力,凶猛地滋养着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我越长越高,两米、三米、四米……我冲破了屋顶、撞下了飞机,顶落了太阳,遗落的每根毛发都将长成参天的树……
一阵奇香飘来,我悠悠睁开眼睛,美丽的女郎脱下紧身的旗袍,露出一身年轻而白嫩的肉,翩翩舞了起来,璀璨的灯光下,她一身光华流动,舞步摇曳生风,就像一个飘飘欲飞的妖精。“看看我!”她长笑着说,“谁不想长生不老?谁不想青春永驻?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的腰,谁能想到,我已经是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
我如痴如醉,慢慢地伸出手,在她身上来回地抚摸,她妩媚地迎合,目光里的****灼灼闪动,就像一颗深藏经年的瑰宝。“我都可以做你奶奶了,我都可以……哎呀,不要碰这里!这里也不行!”
她在我怀里挣了两下,抽身而出,目光里有三千个狂野难禁的春天。我害冷似的缩回手,感觉皮肤上、血液里、骨髓中,到处都沾满了她身上那美妙的、令人癫狂欲死的奇香……
处女血
最后的祝寿酒终于来了,盛在乾隆皇帝御饮的七宝琉璃盏中,杯体耀眼夺目,杯中是盈盈的鲜红的汁,美丽的女郎眉发俱飞:“这就是举世闻名的落樱杯!绝世的饮品!百万人中一人知,千万人中一人见,一亿人中只有一个有资格品尝!”
我魂魄俱飞,在她手上迷迷糊糊地呷了一口,一下子跳了起来,感觉就像当头挨了一棒,清气直透肺腑,浑身乱颤,连耳朵都跳个不停。美丽女郎腰肢扭动,一脸无邪的光辉,“您肯定想到了,这就是,这就是处女血!二八佳人净似水,可现在这世道,十六岁哪还有处女呢?所以我们只选十三岁的!要健康、苗条、美丽,有明显伤疤的不要,有传染病史的不要,有抽烟喝酒恶习的不要,比皇帝选妃都严!”
我又喝了一口,感觉体内有个东西上下乱跳,稍一分神就会从喉头窜出来。她手脚舞动,声音又高又尖:“处女难得,可这血更难得!选中以后,光净身就得三天,通肠、洗胃、硫磺熏蒸,还得去除所有体毛!三天里什么都不准吃,人这东西是多么脏啊!不用霹雳手段,难除污垢脏尘!净身之后要精心饲养三个月,三个月里不能吃一粒米!吃什么?吃人参、鹿茸、灵芝、茯苓、胡麻,喝最纯净的雪水和露水!这可是汉武帝求仙的方子!三个月之后,用绳子扎紧双腿双臂,让血只在胸腹躯干之内循环,每天还得放出四百毫升陈血!不是折磨,这叫工艺!工艺!这么饿上七天,体内的血都凝成糊状,处女除了心口是热的,其他的地方都已经凉了!然后用木锥穿心!那血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盛装运输一概不用铁器,用刚刚剥下的羊羔皮口袋!什么叫保鲜?这才叫保鲜!一个一米五高的处女,取血只取一杯!举世闻名的落樱杯!”
我目瞪口呆:“你,你把这女孩……杀了?”
她仰面向天,“杀了!可不是谋杀!我们有协议的!一百五十万买她的血!”停了一停,她脸色一变,重新换回了那副慈祥庄严的面孔,“唉,谁没有菩萨心肠呢,可这孩子,这孩子……她叫王福珍吧,去年刚上初一,她爸爸是个瘫痪,她妈常年生病,弟弟还要读书,多苦的孩子啊。你知道吗?我们找到她时,她跪在地上哭着求我们买她,说有了这一百五十万,她全家就不用再受苦了,十三岁孤苦无依的处女,谁见了不可怜呢……”
我的朋友把一摞纸慢慢地推过来,说看看吧,这就是王福珍,你喝了她的血,至少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子。说完停了一会儿,“她失了那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他们拿木锥穿心的时候,这孩子一下子醒了过来,哭着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感觉心里有个东西鼓鼓地胀起来。他轻轻地笑着,转身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她说:妈,好疼啊……”
“妈,好疼啊,妈,好疼啊,妈,好疼啊,妈,好疼啊,妈,妈……”
照片上的王福珍又瘦又小,眼睛大大的,面孔红红的,显得十分害羞。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小碎花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膝盖处有一个刺眼的补丁,她有意伸手去遮,可补丁还是露出了半边。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小学毕业时照的,照片背面有一行字:“赠给我的好朋友……”后面的字涂了又涂,没人知道她想赠给谁。我一口口喝着她的血,慢慢地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她为什么要把那个名字涂掉?是因为有个女孩说了她的坏话?还是因为有个男生喜欢上了别人?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心里装的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照片下面是一个普通的16K作文本,干净整齐,封面上用圆珠笔端端正正地写着:
新柳乡中学
初一(二)班
王福珍
第一篇作文是《我的理想》,老师给了八十五分,在一句话下用红笔画了两道横线:“我想做一个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第二篇是《记我熟悉的一个人》,她写的是她的同桌,“我的同桌是个善良的人,她家庭条件很好,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老师打了五十五分,不及格,因为作者“有不切实际的虚荣思想”。在作文本的尾页,王福珍记下了她来不及做的六件事:
下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了,妈说要给我买一条裙子,一定要提醒她。
破书包又开线了,要记得缝,我已经十三岁了,不能老是麻烦妈。
星期二该我值日,不要忘了擦黑板。
王小燕说新华书店门口有一张周杰伦的海报,下次去要记得看。
妈的气管炎又犯了,晚上老咳嗽,要是真有仙丹就好了,我一定要去求一颗。
我已经攒了六元钱了,这次一定不能再买发卡了,要给爸买一条裤衩,他总是什么都不穿,真难看。
……
上弦月撩窗而入,在隔绝人世的夜晚遍洒清光。传说中,上弦月只与死亡有关,上弦月照耀满世美餐……
美丽的女郎喂我喝完了那杯绝世饮品,亲亲热热地贴在我耳边:“味道怎么样?”
我咂巴着血红的嘴唇,一边回味一边慢慢地说:“味道好极了,比猪血甜,比猪血咸,有一点儿腥……”
吉凡克斯:Gieves&Hawkes,简称G&H,英国著名男装品牌,创始于一七八五年。二百多年吉凡克斯一直为贵族绅士提供经典男装,多次获得王室勋章,授勋者包括英王乔治三世、伊丽莎白二世、爱丁堡公爵、威尔士亲王等。上世纪初还曾为中国海军设计军服。
吉凡克斯定制西装起价为四千一百美元,合人民币三万三千余元;普通西装起价九百二十美元。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件吉凡克斯衬衫的售价三千元,一条男士内裤售价一千一百元,这价钱如果买廉价内裤,可以买三百多条,够一个中国民工穿两百年。
一个民工的两腿之间,深藏着本世纪最重要的价值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