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饶后一直没洗过澡,住处又脏,感觉身上像长了一层壳,黏糊糊地难受。我提议找个浴池洗澡,嫂子不同意,还斜着眼嘲笑我:“哟,你一个大男人,还那么爱干净!”我跟他们相处几天,渐渐摸透了每个人的脾气,而且我还是新人,估计他们不敢得罪我,于是坚持要洗,嫂子也只有同意,可还是怕我溜了,派小琳尾随监视,叫了辆的士直奔“碧水云天”。这是一家公共浴池,正值下午,池中没几个人,我和小庞蒸了泡、泡了蒸,还请了两个搓背师父,搓下的老泥足有一海碗,感觉身心为之一爽。
按照最初的计划,小庞这两天就要找借口逃走。虽然现在没什么危险,我还是担心传销头目会分别盘问,小庞很老实,可是不够机灵,万一说漏了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他不死心,总觉得小琳对他有意思,我掰着手指头跟他论证,说小琳绝对不可靠,就算她对你有意思,这地方也太危险。他心情低落,不停地叹气,我跟他保证:“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出去,等她回到三亚,你们再好好相处,只有在正常的世界,才可以谈正常的情感,对不对?”他点头赞同:“没错,这真是个变态的地方。”
洗完澡天已经黑了,我们步行往回走,天冷路远,我提议打车,小琳不让,我想想也是,反正这儿的时间没用,每一分钟都是拿来消耗的。走了半个钟头回到住处,饭已经做好了,每人一小盆面片,一瓣大蒜,还有中午剩下的半脸盆豆芽。豆芽苦,大蒜辣,面片基本没味道,一群人咔嚓咔嚓地嚼着大蒜,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汤,仿佛很香甜的样子。我很快吃光了,感觉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刚搁下筷子,刘东就来抢我的饭盆,我心想不能老让别人干活,自己也得表现一下,拿着碗筷进了厨房,因为菜里没油,洗碗极其容易,清水一冲就干干净净。
回到客厅抽了一支烟,他们也吃完了,我提议看会儿电视,几个人都笑,嫂子告诉我:“哥,以后都不能看电视了。”我大为好奇:“为什么呀?”她说费电,我嘟嘟囔囔地抱怨:“一台电视能费多少电?”她不理我,回房拿了一摞照片出来,说电视肯定不能看,你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吧。
那些照片都加了塑封,肯定是在照相馆照的,背景全是单调的蓝色幕布,每张照片的四周都加了花里胡哨的装饰,一个白胖的婴儿坐在中间,挥着胖胖的小手,表情或笑或怒,样子非常可爱。我问嫂子:“你儿子多大了?”她说不到两岁。我批评她:“儿子还不到两岁,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收起笑容:“要赚钱啊,有什么办法?”我摇头叹气:“你这当妈的,唉,可真忍心啊。”她低下头,眼圈慢慢红了,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回房讲了几分钟,出来后喜笑颜开:“哥,跟我走,带你玩去!”
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和小庞先下楼,等了几分钟,嫂子和小琳下来,带着我们走过带湖路,走过步行街,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栋居民楼,我问嫂子:“咱们这是去干什么?”她嘘了一声:“别说话!注意低调!”我赶紧闭嘴,爬到六楼,听到里面喧闹震天,嫂子上前敲了两下,门立刻开了,只见房内灯光大亮,到处坐满了人,墙边摆了一张单人床,床上也挤了不少人,有老的、有少的,互相之间都很熟络,唧唧喳喳地聊个不停,嫂子带我们走到墙边,有人起身让座,我正不好意思,嫂子一扯我的袖子:“哥,没事儿,你坐吧,今晚你就是主角。”
后来知道,这活动叫“实话实说”,是专门为新人举办的欢迎Party。刚坐下不久,有人举手示意,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一个小伙子走到屋子中央:“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是我的哥哥陈海山。”人群鼓掌,小伙子沉思片刻:“今天晚上,我给大家带来一首《狼爱上羊》,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人群再次鼓掌,小伙子鞠了一躬,拿腔作势地唱起来:“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谁让他们真爱了一场,狼爱上羊啊并不荒唐,他们说有爱就有方向……”所有人随着节奏拍掌,我也拍了两下,突然觉得无聊,抱着膀子看他表演。
一曲唱罢,有观众起哄:“再来一个!”小伙子也不谦让:“那我再给大家演唱一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唱着唱着跑调了,观众依然热烈鼓掌。终于唱完了,小伙子又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再次把自己推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是我的哥哥陈海山。”
接下来就热闹了,各路人马纷纷登场,有河南的、湖南的、四川的……自我推销的模式都是一样的:先向事业伙伴们问好,然后介绍自己的名字、籍贯和推荐人,我细听了一下,有儿子推荐父亲的,女儿推荐母亲的,哥哥推荐弟弟的……嫂子的推荐人是她丈夫,她又推荐了自己的小姑子;小琳的推荐人是她的朋友,她又是小庞的推荐人……
每人登台唱两首歌,有的唱流行歌曲,有的唱革命老歌,还有唱地方戏的,印象最深的是嫂子唱的一段豫剧:“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董存瑞为人民,粉身碎骨,刘胡兰为祖国,把热血流干……你说过党叫干啥就干啥,绝不能挑肥拣瘦讲价钱,你说的话、讲的话、一字一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要愿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一百年哪……”这段唱腔激昂,嫂子越唱越快,在最后的段落明显动了真情,脸上潮红一片,两眼闪闪放光,酷似国产电影中的有志青年,可惜志气用错了地方,没在农村大干四化,却跑到城市大干传销,一天到晚瞎混,挖空心思骗人,白瞎了英雄们的教诲,千万先烈悲壮的头颅,敌不过一句轻巧的屁话。
当天只有两个新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四川阆中的农民,姓张,大约三十多岁,是被他亲弟弟骗来的。我们俩到上饶的时间差不多,经历肯定也差不多,看得出来,他对这一切都很抵触,一直皱着眉冷眼相对,众人起哄叫他唱歌,他烦躁地摇头:“不会,真不会!”说完低着头走了下去,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暗暗替他高兴,心想:哥们儿,这就对了,你可一定要挺住,找到机会赶紧走!正念叨着,轮到我了,嫂子和小琳硬把我推了出去,只好学着他们的样子,先鞠一躬:“大家晚上好,我叫郝群,来自海南三亚,我的推荐人是我的朋友庞学忠。”
嫂子在下面起哄:“哥,唱歌!”我心想这场合还是少出风头,连连推辞说不会唱,观众们都说不行,一定要唱,正闹得不可开交,小琳替我解围:“郝哥当过老师,让他给我们朗诵好不好?”一群人都鼓掌,当时房里挂了两个条幅,一幅是******的《百万雄师过大江》,另一幅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书法很拙劣,估计是房东家孩子的练笔之作。我想肯定躲不过去,干脆秀一下我的吉林普通话,先读了一遍******的诗,众人鼓掌叫好,嫂子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没办法,只好继续读《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条幅上写漏了“妒”和“零落”,我自己把它补全,心里想:“群芳成泥”倒是个好句子,完全可以拿来当小说题目。
到八点半左右,大多数人都已演过一轮,这时来了两个大人物,一个李总,一个邱总,李总是个平头小伙儿,身上西装笔挺,脚上的旧皮鞋擦得锃亮。邱总是个二十岁左右的胖姑娘,身子圆滚滚的,两条腿也是圆滚滚的,我暗暗纳闷:这么差的饭菜,她怎么还能吃出这么多肉来?大人物出场总要有个仪式,众人起立鼓掌,两位老总大模大样地往中间一坐,先用慈祥而威严的目光巡视了一圈,李总说:“大家坐吧。”众人纷纷就座。
邱总先发言,跟众人分享她的成功经验,故事还是那个模式:她原来有多么成功,可是总感觉不满意,直到发现了“连锁销售”,才算确立了人生目标。她如此热爱这个行业,所以不遗余力地去干这个行业,现在她已经做得非常出色,本可以独善其身,可是想想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家伙,又于心不忍,于是决定兼济天下,要帮助辅导我们渡过重重难关,用她的小胖手牵着我们无数的手,一起去迎接辉煌明天。
这些话不算坏话,不管她有没有吹牛,总算出于好心。我听得挺满意,不由自主地跷起了二郎腿,小庞赶紧提醒:“放下!”我一愣,他低声训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我点头受教,挺胸坐直,这时轮到李总发言了:“刚才邱总讲得非常好,希望各位事业伙伴能够用心体会,好好琢磨,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谦虚!不管你原来是多大的人物,有多大的来头,到了这里,你就是一名新兵!新兵就该有个新兵的样子,要把你以前的派头、架子全收起来,不要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行业里的大人物多了,有大学教授、国际刑警,人家都能虚心学习,你为什么不能?要知道,行业不是给别人干的,是给你自己干的!”
这番话声色俱厉,我总感觉是在骂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恰好遇上了李总的目光,我也没回避,直直地跟他对视,过了半晌,他移开目光,开始逼视众人,所有人都乖乖地低下头,房间里鸦雀无声。停了大约半分钟,李总掏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宣布纪律,那就是著名的《生活经营管理二十条》。
平心而论,这《二十条》编得挺像那么回事,有总则、有分则,还有实施细则,在大多数人听来,确实像一部真正的法律,我估计是出自某位法律人之手。李总先讲总则,语声极为庄严,表情也严肃,配上他那一身装束,像极了《新闻联播》的主持人:“为了全面贯彻执行党和国家的商业法规和文明守则,正确宣传经营理念和优质产品,树立爱祖国、爱人民、共同创造美好人生的企业精神,为国分忧、为民解难、为全国人民作出应有的贡献,努力培养具有独立经营能力的二十一世纪的高素质商人,特制定生活经营管理二十条。”总则之后,是二十条的具体条文,其中有一条什么也没说,还有六条是重复的,我将之全部删去,把剩下的十三条概括为“六不准、七乖乖”:
不准谈恋爱、不准喝酒、不准娱乐、不准随意外出、不准串门、不准借钱。
要乖乖地穿衣服、乖乖地学习、乖乖地参加组织活动、乖乖地传达会议精神、乖乖地与人交往、乖乖地交钱、乖乖地干活。
如果我是个六岁的孩子,也许会觉得这二十条有些道理,可我已经三十岁了,如果还有人来教我怎样穿衣服、怎样梳头、怎样走路,我就觉得他在欺负我。座中还有许多比我更年长的,他们走了一辈子路,吃了一辈子饭,现在也必须从头开始,乖乖听话、不能淘气,争取当个人见人爱的好宝宝。
后来我去北京,在护国寺附近看见两个老头互相取笑,老头甲说:“你他妈敢拿我当傻×,抽你老丫的!”老头乙嘿嘿地笑:“你他妈本来就一傻×,抽谁呀你,抽你自己得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如果有人拿你当傻×,你就该上去抽他,即使不抽他也要离他远点,不能顺着他的心思一直傻下去,那真是傻透了。
李总宣读完毕,众人又开始唱歌,刚唱两首,一个消息传来:“领导来了,领导来了!”霎时间满室寂静,众人纷纷肃立,尊贵如李邱二总也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这时门一开,两位大人物翩翩而来,为首一个小伙子,个子很高,身穿猎装夹克和细腿裤,左右脸颊各有一排整齐的青春痘,有的已经熟透,有的正在灌浆,估计到了年底会有一个好收成。后面跟着一个苗条的长腿姑娘,高颧骨、高鼻梁,留着齐耳短发,两眼分得很开,像是出生时被人拽着耳朵用力拉扯过。这两位派头大极了,堪比美国总统出访,跟房中人逐一握手,然后居中一坐,为首的小伙子手一挥:“请坐!”众人纷纷坐下,李总和邱总没有座位,在两位大人物身后叉手侍立,神色谦恭至极,活像《三国》中的关羽和张飞。
传销常被称作“经济邪教”,其中确实有一些宗教般的仪式,我眼前所见就是一例:先把信徒们聚到一起,唱赞歌、做祈祷,然后派来两位大主教,一个讲上帝的圣恩,让信徒们心怀感激;一个讲神圣的戒律,让信徒们心怀敬畏。人们向来迷信权威,套用龙应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柜台后就是老板,站在讲台上就是老师。更何况还有这么盛大的排场、如此隆重的仪式。等两位大主教布完道,再来两位更大的大主教,伴着圣洁的乐声,迈着威严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们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别能力,只觉得心头激荡、两腿发软,吹个口哨就会匍匐在地,争抢着去抱大主教的细腿裤吻他们的脚。
青春痘小伙叫王赫超,眉间尺姑娘叫杨爽,先前的李总隆重介绍:“王总和杨总平时工作繁忙,难得他们今天大驾光临,哪位事业伙伴抓住这第一次机会,为他们献一首歌?”嫂子一个劲儿地冲我示意,我假装没看见,旁边几个人噌噌站起,一个小伙子拔得头筹,几步奔到中央,对众人深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还是同样的话,还是同样的歌,还是同样的掌声,每个人都要重新登场,座中有四五个老年人,先前一直沉默,这时也挣扎上前,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结结巴巴地唱歌,其中一个唱的是曲剧《卷席筒》:“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唱着唱着忘词了,站在那里直搓手,脸上急得通红,我看着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亲。
《卷席筒》唱完,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上场了,也许是因为受了仪式的感染,或者是出于对大人物的敬畏,那个哥哥眉眼舒展了一些,不那么抵触了,还带着一点胆怯的神情,也学着他弟弟的样子做了个自我介绍,不过还是不肯唱歌,一群人都起哄,他弟弟在旁边又拉又扯,终于熬不过唱了几句,然后蹒跚着坐回原位,脸上时阴时晴,显得极为迷茫。
嫂子终于抓住了机会,站到中央唱了一首《母亲》,然后将我隆重推出:“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然后对我招手,“哥,你来!”我几步走到她身边,依然是老套路:向事业伙伴请安、自我介绍、表演节目,墙上的诗读完了,我想起在三亚时读过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金圣叹这老不正经的对崔颢的《登黄鹤楼》赞赏有加,干脆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场下有个女孩一直随着我低声朗诵:“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节目演完,两位老总开始训话。先发言的是眉间尺杨总,她的视野本就宽阔,又读过中专,在传销团伙内绝对算高级知识分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各种理论、各种名词纷纷从她双唇中蹦出,震得满屋子人头皮发麻。畅谈了一通天下大事,杨总又开始扮演慈悲圣母,告诫我们要抓紧发育、努力成长、勇于把握机遇,千万不能当逃兵,要坚决听推荐人的话,跟组织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实摆在眼前:上有春风化雨好政策,中有组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有事业伙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不上进,简直就是咬吕洞宾的狗,踢孔圣人的驴,实在有负天地良心。
杨总讲了二十分钟,众人大受鼓舞,啪啪拍掌,青春痘王总接过话茬:“杨总讲得非常好,我听了都很受启发,各位事业伙伴要努力领会她的意思。”杨总优雅回应:“王总过奖了。”王总点点头,开始讲他自己的经历。王总出身豪门,家里有很多舅舅,其中一舅还是副处级干部,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豪门也不例外,这位王总从小就不学好,和所有的阔少一样,终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好在有个万能舅舅,总能化险为夷。话说时光荏苒,王总慢慢地成熟了,做过各种事业,当过司机、搞过零售,甚至做过批发带鱼这样的大生意,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王总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也是苍天眷顾英雄,终于被他发现了连锁销售,于是带着满下巴的青春痘来到了江西。
传销团伙把洗脑视为系统工程,其中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分享成功经验”,我在上饶游荡多日,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我不敢说它们全是假的,但肯定都经过美化和修饰。分享经验的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没什么社会阅历,对“成功”的理解更是大有问题,当他们半是炫耀、半是夸张地讲起自己的经历,仿佛就是明代王龙溪那个不恰当的比喻:穷措大抱着家中黄脸婆自夸好色,情状十分可笑。
《笑林广记》中有个著名的笑话:说某人从京城回来,夸口说自己见过皇帝,有人问他:皇帝家什么样?这人回答:皇帝家可不得了,门前立个大牌坊,上书“皇帝世家”,屋檐下挂块大匾,写着“天子门第”,门上还贴着一副大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我们现代人当然知道这家伙是在吹牛,因为皇帝家没那么土,同样,传销团伙中的“成功经验”也不值得相信,因为很多事都违背常理。我不是嘲笑这些人的见识,我自己也是井底之蛙,每个人都有他的知识盲点,可重要的是诚实和谦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有之为有之,无之为无之,这样才不会贻笑大方。
王总的发言很长,气势也很足,平均每分钟讲一次“说实话”,听其意似乎很真诚,观其面却异常凌厉:“刚加入行业的时候,说实话,谁我都没放在眼里!”说着胳膊一挥,状如千军在手,“就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呀?说实话,谁有我见得世面多?全中国我去过二十几个省,西藏、新疆都去过,你们才去过几个地方呀?论见识、论才干,就你们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我?”
我那天喝了很多水,来之前也没想到要上厕所,此时早已尿意盎然,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束,没想王总越说越来劲,没一点收场的意思,我急得两腿直扭。按传销团伙内的纪律,只要有领导训话,下面的人必须正襟危坐、老实听讲,严禁随意走动、交头接耳,上厕所更是大忌。我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就得活活地尿在裤子里,只好举手请示:“王总,不好意思,我要上厕所。”王总谈锋正健,一下被我打断了兴头,好不恼怒,冷冷地瞪我一眼。我也顾不了太多,站起来就往外冲。客厅和厕所中间有一道推拉门,滑轨肯定生锈了,推了几下没推开,只发出几声酸倒牙的吱吱声。小庞赶紧过来帮忙,两个人合力把门推开,身后的王总依然在谈他的煊赫往事,我听而不闻,拍了拍小庞的肩膀,飞身冲进厕所。
这厕所同样精彩。关不严的门、数不清的牙缸牙刷,桶里盛满带泡沫的污水,地下散落着可疑的毛发,便池像是从来没刷过,颜色深黑泛红,带着厚厚的天鹅绒的质感,水龙头故意没拧紧,一滴一滴往下漏水。更诡异的是电灯开关,按压式的,用力按不亮,轻轻按也不亮,对力度的要求极为精准,我手艺不行,试验几次都不成功,还是要靠小庞支援,他低声劝我:“你注意点,这样不好,他们肯定会有意见。”我苦笑:“我总不能尿在裤子里吧?”他摇摇头:“你还是要小心点,别跟他们硬争,有意见也憋在心里,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然后正告我,“我这两天就回三亚,就剩你一个人在这里了,郝哥,你千万注意安全。”听得我心里一热。
上完厕所出来,王总的发言依然未完,我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原来他也是一片好心,说他刚来时年少气盛,不听话,结果吃了很大的亏,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后来翻然悔悟,可惜时不待人,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现在他身居高位,不忍心看着我们重蹈他的覆辙,所以谆谆教诲:“说实话,叫你来的人不是你的亲戚,就是你的朋友,你不听他的话又听谁的话?听他的话很丢人吗?他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实话,咱们来到这里,都是为了开创一番事业,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既然选择了行业,就必须遵守行业的纪律,不想干你可以走,没人留你!”
这番话铿锵有力,字字作金石响,众人呆若木鸡,谁都不敢大声出气。终于讲完了,王总双袖一拂,眉间尺杨总款款站起,旁边的李总大声欢呼:“感谢两位老总大驾光临!他们工作繁忙,还要处理别的事情,让我们热烈欢送他们!”所有人都拍着巴掌站起,两位老总面带微笑,亲切而不失庄严地和我们逐一握手,然后昂着头傲然而出,只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让我们久久怀念。
这活动就算结束了,李总郑重交代:“现在已经深夜了,咱们注意保持安静,下楼时三人一组、两人一组,不要一哄而下,也不要谈天说笑,别影响周围居民的正常休息!”话音刚落,一群人飞奔着冲向厕所,门口有个小伙站起来维持秩序:“哎你们先下,哎后面的等一等!”众人老实排队,每隔两三分钟下去一批,显得极有秩序。
那个四川农民就在我前面,从六楼走到一楼,我无数次想拉住他,对他讲出实情,告诉他赶紧逃走,可是因为自私,也因为懦弱,我始终没能伸出手。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多次在街上擦肩而过,可从来没有交谈。他一点点落入陷阱时,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旁边无动于衷地看着。
这事一点都不难。只要勇敢一点,机灵一点,我一定可以找到机会,也不会有太大风险。他那时中毒尚浅,肯定会听我的劝告,回家,回到正常的世界,去过正常的生活,可我什么都没做。后来他越陷越深,交了钱、骗了人,他骗来的人一定还会继续骗人,我还是什么都没做。曾经有人落水,我伸伸手就可以把他救上来,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他的口音很重,我一直没听清他叫什么。他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衣着也很朴素,脚上一直穿双旧胶鞋,鞋跟都开裂了。他交了两万多,可以买一千双这样的鞋。
回到住处已经十点多了,刚坐一会儿,嫂子接到重要指示,起身命令刘东:“你,收拾东西,换房!”一群人都忙碌起来,把刘东的被子、床单装进蛇皮袋,把衣服和鞋袜装进塑料袋,棉絮卷成筒,在腋下夹着,脸盆无处放,在手里端着。一切收拾完毕,刘东和管锋扛起蛇皮袋下楼。小庞申请去送行,嫂子不让,争执了两分钟,小庞急了:“刘东跟郝哥相处好几天,去送送又怎么了?”说完拽着我就往下走,嫂子坚持反对:“回来回来!你们别去,不利于低调!”我们没听她的,一溜烟冲下了楼。
传销团伙内号称有“三笔财富、五大学科”,其中之一叫做“交际学”,这门学问不需要教材,更不需要辅导老师,全靠成员们自己体会。学习方法很简单,就是像我们现在这样:肩上扛着蛇皮袋,腋下夹着烂棉絮,手里端着洗脸盆,从一套房子搬到另一个房子。在新房子里住上一周,再搬一次,如此周而复始,不停地搬来搬去,直到修炼成交际学大师。
在带湖路的中国银行门口,我们追上了刘东和管锋,这时前方传来指示,让我们原地待命,等候组织上的下一步通知。等了几分钟,来了两个接头的同志,因为组织上不允许扎推聚谈,彼此之间只能点头示意。两位同志很热情,接过棉絮和脸盆,挽起刘东的臂膀,坚定地、一步步地走进上饶寒冷的冬夜。
因为还有新同志要来报到,我们只能继续等,我给管锋递了一支烟,哆哆嗦嗦地闲聊起来。这小子平时在房里没什么话,此时倒很健谈,谈起他读技校时的种种风光,脸上阵阵冒豪气:“反正那个时候吧,怎么说呢?学生都不怕老师,就怕我;老师也不怕校长,还是怕我。”这肯定是吹牛,不过我没有反驳,绕着圈子跟他打听王浩的情况。王浩和他住一个村,平时也有些过往,照他的描述,温文尔雅的王总当年也是个泼皮青年,行径堪比《水浒》中的牛二,喝酒赌钱打群架,无事不为,威震方圆几里。小管说着说着说漏了:“有时候我挺怕他的。”我大失所望,顿时没了景仰之心,心想你也是叱咤一时的豪杰,宁挨一顿揍,不低英雄头,怎么可以这么没骨气?
等到十一点多,我们的战友终于来了,身后也跟着两个送行的,我们没有交谈,默默地接过战友的脸盆和棉絮,提起拉链坏掉的蛇皮袋,昂首走进风声呼啸的冬夜,走向交际学的温暖课堂。送行的战友伫立原地,痴痴凝望我们的背影,我们不说珍重,大步前行,只把无尽关怀留在同志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