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是郑杰做的,饭烧糊了,可并不难吃,还有点锅巴的焦香味。菜依然是一大盆芋头,不过多了几片莲藕和一把翠绿的小白菜,这两样都有点甜味,混在没油没盐的芋头中格外好吃。我拿菜汤泡了饭,盛了一勺芋头、两片莲藕和几根小白菜,拿起筷子细细品尝,金圣叹说“腌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我也发现了一点秘诀:芋头与莲藕同吃,绵而爽脆;芋头与小白菜同吃,糯而香嫩;莲藕与小白菜同吃,有蘑菇滋味,再加上芋头汤泡的焦饭,慢慢就能嚼出大葱炒豆腐皮的味道。
下午照常洗脑,路上李新鹏教育我:“哥,咱们出来了解行业,关键就是要用心,多听、多看、多想,来到行业就是一家人,不懂就问,你别觉得丢人。”我没说话,心想这有什么可问的,不就是一点装神弄鬼的破事吗?小琳看我不服气,立马考我:“郝哥,那你知道传销和连锁销售有哪些相同点和不同点吗?”我摇头,心想问题可太难了,西红柿炒番茄,炒来炒去一个味,你让我怎么辨别?她嫣然一笑:“这问题我先不告诉你,你去问对面老总吧。”
在此后的日子里,小琳每天都会问我:“今天你打算跟对面老总请教什么呀?”开始我还能想出几个问题,后来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请教的,只好恶搞:“我想问问他吃饭了没有?”小琳捅我一拳:“这个不算!”我说真是没什么可问的,她点点头:“你说得也是,其实我也感觉行业没那么复杂,以你的水平,学这些真是太容易了。”
那时我已经正式加入了行业,管束更松,只有她一个人带我,我常常劝她,说天天这么闲逛,真是浪费生命,不如趁这机会读读书。她有点犹豫,我趁机下说辞:“行业有五大学科,还说要培养高素质的商人,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开一门英语课?一天背三个单词,一年下来就是一千多个,总比这么无所事事地混日子好吧?”
渐渐地,她动心了,经常带我去洪客隆超市二楼的图书区,那里没有座位,可读的书也不多,我们去过七八次,每次不超过一小时,我用这段时间读完了一本胡适的演讲集,还有半本乐府诗。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就被组织上发觉了,把她狠狠地批了一顿,从那以后再也没读过一本书。
那七八个小时是我在上饶最快乐的时光,读胡适可以长见识、得智慧,读乐府满口余香,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违反了行业纪律,这事本身就很让人快活。我们俩鬼鬼祟祟地溜进超市,东张西望地捧起图书,一边读一边偷眼观察四周情况,售货员阴着脸走来走去,我们置之不理,有时读得入迷,有时不太入迷,就聊上几句,聊历史掌故,谈诗词歌赋,也会提及胡适的名言:“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还有更带劲的:“争取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取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起来的。”说高兴了就会忘乎所以,滔滔汩汩地说上一大堆混账话,接着猛然醒转:咦,我跟她说这些干什么?
后来我费尽心机把她救出来,不光是因为小庞的嘱托,更因为她曾陪着我从那荒谬的世界中偶尔出走。在卫生纸和肥皂之间,在售货员摔摔打打的身影中,找到一处小小的清凉之地,可以暂时地避开尘嚣,闻闻李白的酒味,听听杜甫的牢骚,濯足舞雩台,放歌沂水边,在月白风清的河岸上与先贤共咏共叹,载欣载奔,愉快的心情就像捡到了比尔·盖茨的皮夹子。
那天见的是一个叫王剑锋的小伙子,是王浩的直接下线,这人身材不高,相貌平常,几乎没什么特征,以至于我在回忆这段往事时,完全想不起他的样子,只记得他的牙不太好,有点黄,还很错乱。我有个偏见,认为牙齿整齐的人大多怀有野心,而参差不齐的人只想保护自己,所以对他有点莫名的好感。
寒暄既毕,我向他请教那个问题:“王总,传销和连锁销售有什么区别?”王总微微一笑:“哥,你问得不太对,你是想问它们有哪些相同点和不同点吧?”我心想这不是一回事吗,一共给你七个栗子,朝三而暮四,或者朝四而暮三,这有什么差别?怎么会有这种死脑筋?
爱默生说人有三种:积极思想者、胡思乱想者、鹦鹉。所以传销团伙就是个大鹦鹉笼子,一堆羽类挤在其中,唧唧喳喳地叫,却只能人云亦云,告诉他二加二等于四,他就不知道一加三也等于四。聪明人可以举一反三,花岗岩脑袋也能举一反一,而传销鹦鹉举一只能反零点五。如果在行业中修炼到一年以上,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表情呆滞、语言单调、脑袋僵硬,所有观点都惊人地相同,组织上说什么他都点头,绝不会提出半点异议。四川方言把不开窍的脑袋称为“方脑壳”,而传销者的脑袋不仅方,外面还贴了一层大理石瓷砖,看起来就像个包装盒的样子,此盒中装不下任何闪亮之物,只有一坨坨生锈的顽铁。
出版人杨葵写作家路翎的不幸遭遇:鸟在笼里关久了,出来就不会唱歌了。这位路翎少年成名,十七岁就写出了震惊一时的《财主底儿女们》,本该是初唐骆宾王一流的人物,可惜生逢不幸之世,在牢里关了很多年,出来后还想继续写作,却早已失去了创作的能力,多少才气,多少聪明,都消磨在森严的高墙之中。而传销团伙比之真正的囚牢也无遑多让,也许更坏,因为他们甚至限制人的思考。根据报道,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被骗进这该死的鸟笼,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郑杰这样的大学生,他们本可以有所创造,有所发明,可我相信,在长期的洗脑和野蛮管束之后,这些人大多将沦为一无是处的废物,不能唱,不能飞,不能走,只能成为冬夜里不停哀叫的无羽之鸟。保尔·艾吕雅有一句诗:“像固执的小鸟要给巢装上翅膀。”传销团伙与此相反,他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的全是怎样撕烂小鸟的翅膀。
王总清清嗓子:“相同点嘛,主要是两个:第一,都是五级三阶制;第二,都是利用人际网络来销售产品。至于不同点嘛,嘿,那可就多了。”
按王总的说法,连锁销售和传销主要有八大不同:定义不同、内涵不同、外延不同、处处不同[15],差距就像足球和橘子那么大,虽然看上去都是圆的,滋味却大不相同,只有猪才会把足球当成橘子。
在这个问题上,我坚定地和猪站在一起,哪怕被人耻笑,也要用嘴拱开那些狡诈的诡辩,拱出泥里的常识。这常识无比简单,却弥足珍贵:一加一只能等于二,绝不会是别的。馒头也叫馍馍,馍馍就是馒头,不能因为换了个叫法,就以为是外国进口馒头。即使馒头插上八根天线,也只是个插了天线的馒头,绝不会变成外星航母。同样的道理,传销就是传销,不管如何美化、掩饰、诡辩,不管改换多少名目,叫连锁销售也好,叫资本运作也好,它依然还是传销。
这八根天线中,最粗的一根叫“组织结构”,按王总的说法,传销是个三角形,这三角形里有数不清的规则,什么“二八定律”、“二五零法则”,听着云苫雾罩,实则全是一派胡言。这个三角形有个致命的缺点:挣钱的永远挣钱,赔本的永远赔本。而连锁销售就不同了,它是个等腰梯形,所有人都赚钱,永远没人赔本。哦不,也有百分之二的人赚不到钱,那是因为他们没恒心、没毅力,吃不了苦,受不了罪,中途当了逃兵,“可惜啊,”王总叹息道,“这么好的行业,可还是有人坚持不下来,哥,你不会是这种人吧?”
我摇头,王总露齿一笑:“哥你知道,传销里分五个级别:翡翠、钻石、宝石、皇冠,最高的叫皇冠大使,只要你做到了皇冠大使,你就一辈子不用愁了,等着收钱吧。好不好?好吧?可是它有个问题呀,这皇冠大使的位子三代世袭,爷爷坐完了儿子坐,儿子坐完了孙子坐,哥你想想,这三代人坐下来,至少要一百年吧?你能活那么久吗?你还有什么机会?可连锁销售就不一样了,我们有一个非常公平的出局制[16],用句俗话,那叫‘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你知道,刘庆松刘总很快就上去了,可他上去之后,能永远从行业中拿钱吗?不能!走完平台他就要出局,后面的人跟着拿钱,张三拿完了李四拿,李四拿完了王五拿,总有一天会轮到你,人人都能赚钱,人人都有机会!哥,你说行业好不好?”
虽然行业很贴心,我却不能赞同,皱着眉头跟他抱怨:“你看我都快四十岁了,也做过那么多生意,现在只想找到个稳妥的项目,赶紧赚点钱养老。这出局制真是太不好了,我辛辛苦苦折腾几年,好容易可以赚六位数了,可赚不了多久就要出局,我还得另起炉灶去折腾别的,你说我何苦来呢?要不算了,我还是去考察我的旅游市场吧。”
这是要跳票的意思,王总急了:“哥你得这么想,出局之前,你至少能赚五百万,这还不够你养老吗?”我说五百万哪够啊,你看现在这物价,一套房子就得几百万,再加上装修,买家具家电,再买辆车,一下就折腾光了,我还得吃呢喝呢,万一再有个三病六灾的,五百万哪够啊?王总咂舌:“哥,你对生活要求真高。不过我告诉你,除了这五百万,行业还有别的出路,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多讲了,你可以去问别的老总。我还告诉你,干行业最重要的不是赚钱,而是推广一种商业模式,哥你这么想:将来就算你出局了,可这个团队还是你带出来的呀,还不是要听你的?将来不管你做什么生意,有这么多人帮你,还不用你出一分钱,这样的好事你哪儿找去?”
这下把我说服了,大睁两眼问他:“真的?出局以后这队伍还归我管,还听我的话,还不用我出一分钱?”
他笑了:“当然是真的!”
我两手一拍:“那我得干!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啊,几百个人给我干活,还不用我发工资,我干定了!”
王总大喜,旁边的李新鹏和小琳也笑起来,时间到了,我递上签名本,王总很朴实,赠言只有四个字:祝早成功!我心满意足地下楼,路上还跟小琳赞叹:“我终于知道行业是怎么回事了,现在有信心了!”她趁机下钩:“那你是不是该考虑申购的事了?”申购就是正式掏钱加入,我一拍胸脯:“没问题!不就三千八吗,随时都可以!”
在街上游荡多时,终于熬到了五点钟,我们慢慢游荡回家,所有人都回来了,管锋在厨房里擀面,没有擀面杖,拿一个啤酒瓶子代替,滚得骨碌碌直响。新来的王志森想去帮忙,被他推推搡搡地轰了出来,王志森跟我抱怨:“你看看这些孩子,一点活都不让我干!”我逗他:“谁让你那么老呢,活该!”他哈哈大笑,搂着我的肩膀大发感慨:“这行业是真好啊,所有人都像一家人一样!”说笑了一阵,他突然站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蓝色塑料袋,嗵嗵地跑下楼去。我心中纳闷:传销团伙不准私自行动,他怎么这么大胆?过了十几分钟,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塑料袋里装满了菜帮子、菜叶子,还有一段莲藕和一块生满黑斑的红薯,我大为诧异:“王哥,你去买菜了?”他嘿嘿地笑:“不是买的,捡的!”
这是传销团伙著名的“过三关”之一:面子关。只要加入行业,“自己”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无所指的“集体”,他们强调集体利益、团队精神,却极少顾及个人需求和个人尊严。在上饶、在新余、在广西、在大江南北,像王志森这样的人所在多有,还有许多年纪更轻、级别更高的,他们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走进菜市场,不问菜价,也不买任何东西,只拿着塑料袋四处逡巡,老鼠乱窜的泥里有一片烂菜叶,他们收进袋里;苍蝇飞舞的垃圾堆中有两根小油菜,他们收进袋里;有时还能捡到排骨和牛肉呢,他们拿起来看看,再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叹着气恋恋不舍地丢下:组织上有规定,骗不来新人就不能吃肉,捡来的也不行。
亚瑟·史密斯分析中国人的特性,首先强调的就是“脸”,在他那里,脸就是中国人的密码,也是大多数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不过他讲的多是虚荣的一面,而在中文语境中,“脸”这个字不仅代表虚荣,同时也代表尊严。尊严不可或缺,可适度的虚荣也不是完全的坏事,至少能让人不至于太过龌龊。两足动物行走在人群中,即便是出于率真自然,也该保持基本的体面。不一定非要穿阿玛尼,可至少也该遮住****;不一定非要挂金戴银,可至少也该把脖子洗净。当西装革履的传销头目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泥水和垃圾堆里拾起一根根烂菜,我不能说他们就此没了尊严,只能说他们忘记了基本的体面。
我们当时的住处离菜市场很近,二十分钟就能跑个来回。那些住得远的就很麻烦,近楼台者已经先扫了一轮,轮到他们就只能捡那些更烂、更脏的,花一个钟头也不一定有多少收获。他们顶着风、忍着饿,在寒冷的冬日黄昏奔走多时,只为了一把不值一钱的烂菜叶子。然而他们无怨无悔,说这就是行业的关怀。
捡来的菜当然不会干净,白菜烂了大半,莲藕被老鼠咬过,红薯的黑斑下藏着伤人的毒素,可他们全不在乎,嫂子说:“什么细菌不细菌的,开水一煮,干干净净!”王志森附和:“对嘛,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没有继续争辩,开饭了,我端起饭碗,一口白菜一口红薯,白菜清甜,红薯绵甜,吃完后既没拉稀也没昏厥,就像吃了武侠小说中的不死灵丹,武功盖世,百毒不侵。
行业格言:过了面子关,你就成功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