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讲过一种“深窟生活”,说某地有个很深的洞窟,洞中生活着一群龟和蛇,每当太阳升起,它们就会从黑暗中爬出,昂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阳光。在上饶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这个画面,每次都觉得心酸,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条深窟之蛇,无食无水,只能不断地咀嚼记忆里的那一线阳光。
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时时浮起,有全真道士郝大通的诗:“黄羊化作白猿猴,猛虎留踪待赤牛。”好像是在某个道观里读到的。有庞统祠的对联:“真儒者不图文章名世,大丈夫当以马革裹尸。”有袁枚的《始皇陵咏》:“生则张良椎之荆轲刀,死则黄巢掘之项羽烧,居然一抔尚在临潼郊,隆然黄土浮而高。”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某部香港电影中的一句绕口令:麦当娜约了麦当雄到麦当劳道的麦当劳吃麦皮炖当归。仔细想想,这话真是没啥意思,可在那单调乏味的二十三天,我像中邪了一样,走路时会想到它,吃饭时会想到它,晚上一闭眼想的还是它,至少想过五十多遍,这完全没有道理,可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传销团伙有许多鬼魅伎俩,常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圈套,其中最常用的就是“温水煮青娃”:新人来后,第一天可以睡个懒觉,八点钟起床,第二天七点,第三天就要回归正常。吃饭也是如此,第一天八个菜,第二天六个菜,第三天就只能吃点剩菜,没剩菜就直接吃“行业饭”,从此再也不要想什么油水,除非能骗来新人,否则就只能吃那些没油没盐的豆芽、芋头或者烂菜叶子。
前一天吃得太好,我们久素的肠胃受不得这般大油水,第二天起床后纷纷冲进厕所,要排队,排到了则大畅其意,排不到就只能夹着屁股原地乱转,以前的便秘全都不治而愈——改拉稀了。王志森憋之不住,在厕所门前打了几个转,嗖地出门,飞一般冲到楼下找公厕去了,半天才回来,气喘吁吁地埋怨我:“哎呀,都是你的香肠害的!”皮鞋先生更厉害,直接躺倒,缩在被窝里直哼哼,每过半小时扶着墙去厕所观望一圈,出来时总带着一股半发酵的香肠味。
早饭还是馒头稀饭榨菜,可谁都没心思吃,只有张宏涛有滋有味地喝了一盆。饭后兵分几路,李新英和王志森夫妇带新人洗脑,小琳带我拜见对面老总,皮鞋先生拉稀拉到虚脱,哪儿都去不了,只能捂在被子里闷声叫唤,隔一会儿咕哝一声,听着像是伤风的牲口在打喷嚏。
那天上午又见了一位老总,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只记得是个男的,可名字和相貌全都想不起来,讲的内容更是全无印象。出来后又去八角塘买菜,我向小琳请示,说行业知识都学完了,房配也当过了,看着别人天天往这打人,心里真是痒痒得很,你说我明天就回广州好不好?她沉思片刻,回答得煞有介事,像个油滑的小官僚:“嗯,我原则上同意,不过你最好再问问新英姐和庆利哥。”这下我有底了,一路抢着帮她拎菜,回家后也没闲着,扫地、烧水、擦桌子,皮鞋先生还躺在卧室里叫唤,我赶紧献殷勤,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他蠕动着拱出来:“哎哟,哎哟,谢谢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挤出一个十分肉麻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又申请了一遍,他琢磨半晌,身体渐渐坐直,表情十分威严:“该学的都学到了?”
我连连点头:“学到了,学到了。”
“会当房配了?会带新人了?”
我说基本要领都掌握了,现在就缺实践了。
他托腮不语,两眼直直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赶紧给自己找借口:“你看我来了已经二十多天了,不发展不行啊,这个……”他缓缓点头:“嗯!好吧,我同意!”我长出一口气,这时张宏涛他们回来了,客厅里一片喧闹之声,他下床穿鞋,出门前低声下令:“把被子叠好!别让新人看见乱糟糟的!”我心里骂了一声“王八蛋”,老老实实叠好被子,又摸了摸桌上装脏衣服的纸袋,还好,他们果然没动我的东西。
新人乍到传销团伙,其境况很像那个“蒙眼摸人”的游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只能任人摆布,骨肉之亲也不会说真话,不仅如此,还要及时向组织上密报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出现不良苗头,整个团伙就会动员起来,有的唱白脸,有的唱红脸,威逼之,利诱之,有时还要用一些欲擒故纵的花招:“不想干现在就可以走,没人拦你!”总之要挖空一切心思,使尽一切手段,务必要使新人服帖听话。
我们体系还算温和,在那些暴力传销团伙中,我相信很多跳楼伤人的惨案都是因为亲人告密引起的,我听过这样的事:某人把他正在读大学的弟弟骗进了传销团伙,弟弟发觉不对,动员哥哥一起逃跑,哥哥表面答应,转身就向上面报告,当天就把他弟弟关了起来,不让出门,一天天强迫洗脑。弟弟再三恳求,哥哥始终不为所动,过了三四天,那弟弟实在忍不住了,趁黑夜没人注意,推开窗户跳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然后一路爬到了火车站。这故事不知真假,但我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事,更惨的也不足为奇,这是一千万人的受害群体,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然而细思其中的残酷之意,真是令人周身寒彻,当那丧尽天良的哥哥失败而归,他又该怎样面对自己断腿逃走的兄弟?
中国古代政治中有一些卑鄙的东西,鼓励告密就是其中之一。武则天设铜匦搜集情报,开启了一个告密时代;明朝皇帝四处派遣耳目监听群臣,连谁家打麻将都清清楚楚。在这样的朝代,告密者总是能获取最大的利益,为了一个宏大的目标(甚至是卑鄙的目标),告密者不惜出卖家人、出卖朋友,陌生人更是不在话下。索尔仁尼琴在《古拉格群岛》中讲过一段话,说苏联的空气促使人们争当“告密工人”,并且认为自己不是告密,而是在帮助别人。这说的简直就是传销团伙。
在我看来,鼓励告密就是鼓励卑鄙和背信弃义,翻翻中国历史,最黑暗、最残酷的朝代往往就是告密者横行的朝代,为什么那时少有挺身而出的英雄?因为英雄背后永远都站着恶意的看客和阴险的密探。在这些朝代中,大多数人都将活在恐惧之中,畏惧权力、警惕同类、怀疑一切,随之而来的就是黑暗政治和整个社会的信任危机。传销团伙鼓励告密,二十年来已经为中国培养了超过一千万的告密人才,并将持续培养下去,这些人不可能成为什么商界精英,却必然会加剧中国社会日益严重的信任危机。
然而张宏涛对此全无查觉,他的姐姐、姐夫表面亲热,转过身就会向我们密报他的一举一动,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越来越高兴。晚饭后我们带他去看上饶夜景,走过步行街,走上信江大桥,两岸灯火瞬间齐放,处处流光溢彩,张宏涛肯定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眼睛都直了,嘴里啧啧赞叹:“真好看!这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啊。”接着回头对我感慨:“哈呀,这一趟来对了,回头把老婆子也叫来!”我不能明说,只能拐弯抹角地劝阻:“要是你们两口子都来了,孩子上学怎么办?”他说这个简单,住他爷爷奶奶家呗。我又问:“还有你那十几亩地呢,怎么办?不种了?”他笑起来:“咳,种地不挣钱,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一亩地也就挣个七八百块钱,哪有干行业轻松啊?”
我叹气不语,慢慢走过江边,看见一群中老年人正在灯光下跳舞,我们驻足观望,个个看得出神,小琳低声问我:“你会不会跳舞?”我吹牛:“那还用说?我当年在大学里当班长,专门教人跳舞!”她似乎不太相信,非要测试一下,我带她跳了一曲华尔兹,王志森看得大乐,啪啪在旁边鼓掌。一曲跳罢,李新英也想试试,这时录音机里放的是一支伦巴舞曲,当年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带着她走进场中,先示范基本步法,然后拉起她的手正式开跳,估计这是她第一次跳舞,脸都羞红了,动作十分僵硬,走几步就会踩到我的脚。我对这姑娘一直没什么好感,觉得她又馋又懒,还有点阴险刻薄,可看她此刻的表情,心里还是有点伤感,想如果她没来干这该死的行业,也该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姑娘吧。
事实上,传销团伙就是个巨大的黑暗漩涡,只要当上经理,人性中的那点善就会被逐渐吞噬殆尽,只剩下邪恶、阴险、欺骗,以及对整个社会的不信任。几个月后,李新英也退出了团伙,据说是因为良心难安,嫂子一家就是被她骗去的,后来家破人亡,我相信嫂子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小琳跟我转述她的话:“新英姐说过:在行业中干得越久,受伤害就越深。”我还以为她真正醒悟了,试着打了一个电话,李新英的反应极其冷淡:“哟,你还敢给我打电话?”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咯咯地笑:“我现在上高业了,过得很好啊。”我叹口气挂掉,心想我还是把人想得太简单了,经过了一年多的洗脑,她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不能期待她的彻悟,也不能期待她的善良,她能记住的只有仇恨。
一月二十二****起得最早,因为皮鞋先生就睡在客厅,我没敢开灯,摸着黑烧上开水,煮上稀饭,然后点上一支烟,在黑暗中默默回想这二十三天的种种经历。很快小琳也起来了,我低声告诉她:“我今天就走了哦。”她点点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这个年已经过完了,早饭没有馒头,所谓“稀饭”也只是一盆清水,好在还有两根香肠,刘建威炒了一盘,众人吃着香肠,喝着清水,神情都有点失落。只有张宏涛神色不变,李新英问他:“叔,今天没馒头吃了,你不会介意吧?”张宏涛笑眯眯地回答:“没事,你们都能这么吃,我也能!不介意,不介意,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喝完这盆清水,皮鞋先生开始给他算账,还是老套路:当实习业务员能赚一千一百四十元,当业务组长能赚一千三百三十元,这只是零花钱,当上主任能赚两万多,相当于种几十亩地。
然后重头来了,皮鞋先生比比画画地讲解:“叔,你看,只要你当上经理,在两年的时间内,至少能挣二十多万!啊这个,我问你,你在家里种地,种多少年能挣到二十四万?”张宏涛摇头:“难,不可能,怎么可能挣这么多?”我们同时微笑,皮鞋先生笑得更欢:“这两天你肯定经常听人提到万元收入、六位数什么的,你肯定不太相信,对吧?现在呢,这账就摆在你面前,你说你信不信?”张宏涛犹疑不答,皮鞋先生一拍胸脯:“你放心吧,叔,我保证你能挣到这笔钱!你看看我们,你说我们傻吗?呆吗?要是挣不到钱,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你再看看郝哥,人家大学毕业,还当过老师,要是这钱不能挣,你说他会在这儿干吗?”这下把他说服了,张宏涛看看我又看看他,满脸憨厚的笑:“我没说不信,我信,我信!我就是想,二十四万啊,你说我怎么才能花得完?”一群人开怀大笑,皮鞋先生嘲笑他:“我告诉你,二十四万不是什么大钱!只要你上了高业,一个月就能挣二十四万!现在你就发愁,将来还不得愁死啊?放心,有办法!你要是担心钱多了花不完,给我!我帮你花!”
满屋子欢声雷动,张宏涛也很高兴,又到了“出去转转”的时候,李新英带他下楼,皮鞋先生抖着脚问我:“哥,你看这人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我说没问题,看样子已经搞定了。他兴奋至极,在屋里四处乱窜,时而叉腰,时而挥手,唱得极为欢畅:“数英雄人物啊,还看今朝——咿呀喂!”
趁他情绪高涨,我又一次提出要走,他慢慢冷静下来:“这就走了?不用这么急吧?这样,你再出趟工作吧。”我只好答应,跟着小琳走了两公里,终于进了一栋小楼,楼上坐着一位豆芽形的青年,丝瓜脸,扁豆眉,嘴巴尖而红,好似熟透的灯笼椒;鼻子圆而歪,宛如挨了一锤的大瓣蒜,此人名叫张德庆,我一直在心里叫他“瓜菜哥”。这人还有点水平,至少口齿很清楚,先讲了他的来历,还是老一套:人生太残酷,社会太阴险,他不断思考,越思考就越苦恼,越苦恼就越聪明,摸遍了中国没摸到发财之门,越来越觉得这世界不符合他的梦想,于是毅然决然地钻进了传销窝,从此隔绝红尘,终日持斋念咒,所有的歪经文他都背得烂熟,虽然比不上黑道刘大侠,成佛成仙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介绍完这段辉煌经历,瓜菜哥双眉一挑:“哥,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出来我们一起参谋参谋。”我的心早就飞出上饶了,哪有心思跟他啰唆,硬着头皮介绍了一下史法可等人的情况,请求他为我指点一条明路。
瓜菜哥沉思良久,断定广州的刘伟明可以搞,而且可以大搞,因为这人是个财主,而行业就需要这种傻而有钱的家伙,“我支持你,哥,要发展就发展最高端的,你想啊,要是你把他叫来,哈,而且能让他留下,肯定是一个黄金点!他有钱啊对不对?交钱之后他要发展吧?有什么样的推荐人,哈,就有什么样的业务员,肯定又是一个黄金点!到时候,你一条线就能产生好几个黄金点!哈,一条线就能做个几百份!我跟你说,干行业最高兴的就是这个!”
我大受鼓舞,又假模假式地向他请教了两个问题:第一,带新人有什么诀窍?第二,如果新人不听话怎么办?瓜菜哥张口就来,第一个问题简单,答案是“二十字真言”: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察颜观色、旁敲侧击、无微不至;第二个问题复杂一些,瓜菜哥说了半天,内容还是那二十个字[25]。我心悦诚服,感激涕零地握住他的手:“哎呀,今天真学到东西了,谢谢你!”瓜菜哥傲然一笑,在我的签名本上挥毫题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相会于成功之巅!!!”然后依依不舍地送我出门,我心中冷笑,想瓜菜老大,你就等着伤悲吧,那个巅就在那儿杵着,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是要高飞远走了。拜拜,挨了一锤的大蒜们;拜拜,灯笼椒、扁豆和丝瓜们。
走回步行街已经十点多了,小琳要去八角塘买菜,而我坚持要回去收拾东西,争了半天,她勉强答应,不过有个条件:一定要等她回来才能走。我点头答应,刚走出几步,小琳在后面叫我:“郝哥,记住,等我回来你才能走!”我笑笑转身,她再叮嘱一遍:“等我回来你才能走!”我不耐烦,挥挥手走回住处,张宏涛他们早就回来了,听说我要走,人人唉声叹气。
我在上饶置办了不少东西,以后肯定用不着了,干脆送给他们,把一件呢子大衣给了张宏涛,搽脸的面霜和剃须刀给了王志森,皮鞋先生是最高领导,我怕他临时变卦,送了他一件长羽绒服。一切收拾停当,我把那个装脏衣服的纸袋塞进行囊,心想这无聊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虽然没挖出幕后黑手,总算收获颇丰。
刚要出门,李新英急煎煎地冲出来:“先别走,小琳说让你等等她!”很快小琳回来了,进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你那些学习材料呢?”我心里一惊,脸上倒没表现出来:“都交给你了,我哪知道?”她狐疑地盯着我,我暗暗打定主意,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那几个本子带走,如果他们真敢搜查,我就豁出去硬来,反正是最后一天,当时刘建威不在场,估计张宏涛也不会伸手,只剩下王志森和一个皮鞋先生,打起来未必是我的对手,再说出门几十米就是大街,只要逃出这个门,量他们也不敢当众行凶。小琳琢磨半天,可能还是顾忌新人,没有立刻逼我开包检查。
我扬长而去,她和李新英送我出门,路上问我的行程安排,我说先到南昌找史法可,痛宰他一顿,然后回广州取我的旧手机,如果不出意外,我肯定会把刘伟明直接带来,她们俩都很高兴。走到步行街口,我心想汽车站太远,而且那里全是搞传销的,万一被他们发现我偷走了材料,肯定还要有一番纠缠,干脆坐出租车,司机开价八百元,我还到七百元,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她们俩在车外依依挥手,小琳深情告别:“郝哥,我等着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