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海亮,是个晴朗的秋日下午。天高云淡,黄叶飘零,我们在石崖上谈了整整三个小时,这和尚口若悬河,时有妙语:“草木皆有佛性,菩提不外人心。”“不躁不亢,不佞不媚,是为君子。”我啧啧叹服,当时就拜了师。黄昏时一起用了素斋,到他的房间继续畅谈,海亮越发得意,从人间婆娑世界讲到东方琉璃世界,又从东方琉璃世界讲到西方极乐世界,三世佛招之即来,百金刚效命麾下,更有大神通、大造化、大法力,祭起法宝就能丢翻美利坚,说到兴起处,这和尚秃头铮亮,缁衣生尘,山峦间花瓣乱飞。一直聊到很晚,我起身告辞,刚下楼就停电了,满山漆黑,我有轻微的夜盲症,在夜里跟瞎子差不多,只好上去找他借手电筒,这和尚刚点上蜡烛,我告诉他:“师父,外面太黑了,看不清路。”他嫣然而笑,忽地一口吹灭了蜡烛,慢慢地对我说:“去吧,现在外面不黑了。”
那夜里我异常感动,以为找到了那个东西:外面即是里面,我心即是世界。心中有光,眼前就有光;心中无路,脚下就无路。不过现在我知道那一切无非骗局:黑夜茫茫,你不能指望秃驴发光,他自己也只有一根蜡烛。
两天开了三个庭,晚上还要到电视台做节目,忙得焦头烂额。这三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可以说是赢定的官司,一千一百多万眼看着就要到手,想起来就高兴。做完节目回律所,路上哗哗地下起了雨,我开得极为小心,半天才回到办公室,周卫东正埋头整理案卷,旁边的打印机吱吱作响,那是最高法网站上最新的司法解释。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太晚了,回家吧,明天再说。”他满面堆笑:“今日事今日毕,就快完了。”说着递来一个信封:“刘亚男来过了,这是她还您的。”我接过来捏了捏,问刘亚男怎么说,周卫东吞吞吐吐地:“她说……她说……你是个禽兽!”我哈哈大笑:“对付禽兽,就得用禽兽的办法!你说对不对?”他也笑:“师父,你这一手太毒了,一剑封喉啊。”我笑眯眯地盯着他,周卫东目光闪烁,忽地岔开话题:“哦对,孙刚被抓了,你知不知道?”我装糊涂:“他犯什么事了?”他低头整理打印好的文件:“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容留、介绍****罪,他爱人给我打电话,师父,你说我管不管?”
我脸一沉,大声喝令:“不许管!让他老婆给我打电话!”周卫东愣住了,我转身往外走,心想这小子道行够高的,办个劳动纠纷都能把客户撬走,前前后后瞒了个死,真不愧是我的传人。这不是好苗头,律师行最怕这个,看来以后得多留心才行。
电梯正在养护,只好走步梯。快到六楼了,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一个女人低声倾诉:“我不是要房子!我只是……只是想你跟我说话!我们还是不是夫妻啊,志明?这么多年了,你……”我无声地挪了两步,看见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顾菲哭得浑身乱颤,老潘仰面向天,眉头紧皱,状如万箭穿心。我上不得下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顾菲哭声渐小,抽抽搭搭地问:“陆中原说还要整你,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啊?”老潘长叹一声,慢慢地扭过头来,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反正躲不过,我几步走到近前,说不用怕他,你一不行贿二不吃请,而且早离了审判口,一个档案管理员有什么可整的?他们俩倏地分开,顾菲擦擦眼泪,说没那么简单,他审了那么多年案,得罪了多少人?陆中原说要找当事人和经办律师投诉他,现在已经开始搞了!我心里一沉,想陆老板也太黑了,事情很明显:天下没有绝对公正的官司,肉里挑刺,眼中寻沙,总能找出毛病来。律师都是人中之贼,只要法院给个暗示,哪有见落水狗不打的道理?一告二闹三请愿,一点小事也能搞得民怨沸腾,到最后老潘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我转了转脑筋,说树挪死,人挪活,要不你活动一下吧,我认识高院政治部的颜常山,你准备点东西,这两天我带你见见他。老潘十分不屑:“我要肯走后门,何必等到今天?你不用说了!我一生堂堂正正,不信他敢把我怎么样!”
三个人都不说话,外面雨势愈急。我要送他们,老潘惨淡一笑:“你走吧,我跟小菲还有话说。”我摇摇头上了车,看见他们俩依偎着渐行渐远,夜雨凄凉,那把伞太小了,老潘只知遮挡他的小菲,浑不顾自己身处风雨,淋得半身尽湿。
那是一个誓言,他说过,会一辈子保护她。
我唏嘘不已,在滂沱大雨中缓缓开行,手机响了一下,断了,接着是嘀嘀的短信声,杨红艳问我:任红军答应出来见我,下一步做什么?我干脆拨过去:“你们约在哪里?什么时间?”她说周末下午六点,在东郊苍凉谷的度假山庄。我算了算路程,直接下令:“你按时赴约,记住,一定要拖住他,至少两个小时!”她嘟嘟囔囔地:“那么久啊?他要起坏心怎么办?”我说你们老相识了,坏就坏吧,又不是没坏过。这事办完,我保证老贺不再烦你。她无言以对,无声无息地挂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肖丽还没睡,一见我就扑了上来:“陈……陈杰!”我心里一抖:“陈杰怎么了?”她满脸惊慌:“他刚才就在门外!”我汗毛倒竖,把门上的锁全都锁死,隔着门镜静静地往外看,什么都没看见,转身问她:“陈杰来干什么?”她嘴唇直哆嗦:“我也不知道,他……他肯定疯了,一个劲儿地砸门,还说……还说要杀了你!”我定了定心神,说没事,不用怕。心想这小王八蛋真是活腻了,前脚刚逃出鬼门关,后脚就来主动找死。
我一生常处险境,周旋既久,练成了两大绝招:一招叫做“草船借箭”,一招叫做“吹火烧山”。前招是善用资源,在漩涡中浮沉,总有落水之日,这时不能慌,一定要抱紧大树,能爬多高爬多高。后招是嫁祸江东,事事预留地步,一旦灾祸上身,要在第一时间找到替罪羔羊。这事我早有准备,一直在王秃子面前造邱大嘴的谣,说邱某心如蛇蝎,坏事做绝,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满城人渣都是他小舅子。现在只手遮天,随时可以调出一个野战军来,想灭谁就灭谁。现在顺势一推,王秃子深信不疑,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斗法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死了我都高兴。
那天从鹤舞山庄出来,我招招行险,先给曹溪看守所打了一通匿名电话,这是最关键的,一定不能让陈杰死在里面,否则一切都完蛋了。王小山绝非善类,今天能要一百五十万,明天说不定就会要三百万,只要这把柄在他手里,非把我活活逼死不可。只要陈杰不死,一切都好办,我没有捞人的本事,胡操性可是手眼通天,卑词媚之,厚礼结之,保出来应该不难。这事十分滑稽:送他进去的是我,捞出来的还是我,真他妈吃饱了撑的。不过形势逼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给这小子几十万,反正近期收入颇丰,一点小钱不在话下。
肖丽还在发抖,我轻轻地搂着她,嘴里轻言细语,一点点宽她的心。她渐渐开朗,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说要跟我喝两杯。暗红色的灯光朦胧地照着,有点暧昧,有点温暖,让人不觉温柔情动。碰了碰杯,两个人相视而笑,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漫不经心地拿在耳边,一个女人哭咧咧地告诉我:“魏律师,我叫柳芳,是孙刚的爱人,我想求你……”
我放下酒杯:“你在哪里?”
“在家里,我能不能跟你谈谈?”
我说你等一会儿,转身到门镜中观察半天,外面还是毫无动静,心里稍稍一松。我住的是高档社区,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巡逻,估计陈杰待不住。柳芳在电话里呼呼地喘气,我问了地址,让她在家等着,说我马上就到。她连声道谢,我把那电警棍拿在手里,嗒嗒擦了两下,满屋子电光乱闪。想想还是不保险,又从架上摘下一把长刀,拿报纸裹了裹,牢牢抓在手心,肖丽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说你先睡吧,这案子事关重大,晚上可能回不来了。她一下嘟起了嘴,帮我穿外套、拿雨伞,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
雨越发急了,我狂踩油门,十几分钟开到孙刚楼下,柳芳正在楼口等我,这女人十分家常,估计有四十岁了,腰肢臃肿,五官平庸,一身烂萝卜味,只有白皙的皮肤还保留一点当年风韵。我暗暗撇嘴,想孙刚这王八蛋一辈子周旋花丛,娶个老婆居然是如此德性。简单招呼了两句,我跟着柳芳上楼,问孙刚被抓前说过什么。这女人可怜巴巴地:“什么都没说,也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你……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说不好办啊,首阳公安局长直接派人抓的,看来麻烦了。
她眼圈红了:“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有心脏病,万一……”
我说:“只能尽力而为了,不过你要做好准备,容留、介绍****罪可不是小事,轻则一年,严重的五年以上,唉,孙刚怎么会这么笨?”
柳芳眼泪长流:“我给你钱,只要能救他出来,我卖房子、卖车,我……我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我的心邪恶地跳了跳,拿腔拿调地告诉她:“钱嘛,不是问题;办法呢,也不是没有,只要你听我的,嗯,我明天就可以把人捞出来。”她连声答应:“我听你的,一定听你的!”我阴阴一笑,浑身邪气咕嘟喷涌,一把将她搂了过来。柳芳僵呆,满脸惊愕之色,我毫不顾忌,搂着她臃肿的腰,慢慢掀起她的睡衣下摆,把手粗鲁地伸了进去。她抖得像块凉粉,不过丝毫没有挣开的表示,我心里像揭开了一个厚厚的痂,既痛且快又恶心,中有仇恨刻骨。在她胸前狠狠地搓了两把,我狞笑着问她:“会不会做辣子鸡?”
“会。”她神色慌乱而迷茫。
“去,给我做个辣子鸡!”我粗俗地说,“我他妈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