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东两眼瞪圆,说天哪,你怎么成这模样了?我叹口气,问他带没带烟。周卫东有点不好意思:“带了,不过不是好烟。”我说现在还管什么好坏?赶紧给我。这小子很机灵,抬头看看四周,手一扬,半包“红梅”嗖地飞了进来。我慌慌张张地塞进衣服里,门外的武警探头看了一眼,我赶紧低头。周卫东叹了一声:“唉,真******,让你受这个罪。”我说这你就不懂了,不经三冬风雪,哪知春花娇艳?有苦有乐才是完美人生。这话硬撑场面,连自己都说不服,周卫东显然也明白,咧嘴笑笑,说胡主任托我转告你:吃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想,要是检察院提审,一句明白话别说,先应付着,最多三天,一定让你出去。我长吁了一口气,想胡操性做事谨慎,轻易不说满话,看来这次是有绝对把握,心里不由得亮了起来。
在曹溪看守所关了三天,我像是换了一个人。头发剃光了,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囚服,看上去就像首夷齐寺的和尚。这几年听海亮讲过不少丛林公案,开始我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后来觉得被秃驴骗了,现在想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个******定数,你怎么活就得怎么死,种下什么,就得收获什么。造物主没有别的本事,只是算账厉害,估计以前当过会计,每一笔都算得清清爽爽。
年关近了,街上不时能听见鞭炮声,外面的世界一定热闹非凡,高墙内还是同样的阴森凄凉。以前我发誓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宁可嚼舌自尽。现在才知道死并不容易,不管活得多么艰难,总有一个理由支撑着你往下活。挨打很疼,憋住一口气也能挺过去;牢饭难吃,饿上两天,等肚里油水刮尽,烂菜霉饭一样吃得津津有味。这两天黑三派我凌晨值夜,每天三点钟被人推醒,身心无比疲惫,咬咬牙也能撑下来。人向来下贱,砍掉他的腿,他爬着往下活;挖掉他的眼,他摸索着往下活;身子砍成几截,他还可以不停蠕动着往下活。牢狱之下无贵族,再骄傲的人关上半个月,照样变成贱胚,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魏达!
——到!政府好!报告政府,我叫魏达,镜高县人,今年三十七岁,因涉嫌行贿,于十二月十九日被市检察院依法刑事拘留,报告完毕,请政府指示!
这是看守所里的套话,我已经背得纯熟,即使在梦中叫我,我也会立时回应,绝不会有半分犹疑。想来宋江也会这个,只是不称“政府”,而叫“官家”。但他毕竟是黑道大佬,手下马仔众多,全宋朝的古惑仔都挺他,监狱长也得给面子,切肉倒酒熬鱼汤,估计没少带他去青楼行走。我没这般手面,进来吃尽了苦头,胸腹间一直疼得厉害。董葫芦倒台后,我处境好了一点,虽然还是睡在马桶边,毕竟不用挨打了。
仓里是个奴隶社会,铺上都是爷,想打谁就打谁,随时可以没收财产。铺下都是孙子,有点东西就得进贡,时常要陪笑脸,一天不挨打就算过年了。每天吃过晚饭,铺上的奴隶主开始集体意淫,黑三色中饿鬼,三句话不离女人下身,一切女性在他嘴里都是“骚X”,女警是骚X、管教是骚X,连送饭的老太婆都是老骚X。这人极其粗俗,没事就搭着人梯偷窥女犯区,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还是乐此不疲,下来后一脸淫邪,像个网络作家一样编些下流故事,逻辑混乱,情节牵强,说穿了只是一个“操”字。没人相信,只勾得自己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像根急欲点火腾空的小火箭;小六子贪财,他进来前买过几手股票,现在天天梦呓不止,那股票每分钟涨停一次,从三块钱一直涨到几千块,然后摇身窜入上流社会:炕上铺满钞票,胯下躺尽娇娃,脖子上的金链子至少两斤半,完全可以拿来拴老虎。有个姓彭的胖厨子极为好吃,天天摸着肚子讲太白楼的英雄肉:“都切成一寸见方,酱油大料统统给足,文火炖上四个钟头,一揭锅,嘿,******,几里地的人都流口水!再来上半斤白酒、两头大蒜,我一口肉一口酒,再咔嚓咔嚓地嚼上瓣大蒜,一个字:香!一顿就能吃两三斤!满嘴都香!”我听得心里发痒,看看刘元昌,他也伸着脖子直咽唾沫。
这都是做梦。这里是绝望之地,几乎见不到女人,也没有一分钱,吃肉要等到过节,平时只有烂菜帮子和不削皮的土豆。犯人就像潮地的蘑菇,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点点发霉、溃烂,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他们都是下等人,没权、没钱、没名望,粗俗浅薄,庸俗懦弱,但聚到一起就成了暴徒。不过我渐渐理解他们了:人生再苦,也要有点想头。在这阴暗的牢底,不做梦,无以活。
只有董葫芦最惨,这两天他一直在地上蠕动,姿势难描难画,手脚脑袋全捆在一起,肚皮拼命向前挺,像一个踢破的毽子。牛皮绳深陷肉里,勒起一道道红肿的皮肉。脸上先是红,接着白,现在竟然是一片黑绿色。这是曹溪看守所最毒的刑罚,多少滚刀肉畏之如虎,号称不怕电棍,不怕皮鞭,只怕八马攒蹄。董葫芦开始还能叫唤,第二天话都说不出了,脸上涕泪横流,裤裆里湿答答的,不知是屎是尿,别人喂饭也不知道吃,像虫子一样爬,也像虫子一样分泌着黏液,有口水、有鼻涕、有眼泪,还有黑色的呕吐物。仓里人长期受他欺负,现在终于翻手,是个人就敢过去踢他两脚,我没动手,只是觉得解气,渐渐地那口气消了,我想,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一刀捅死他,也不想看他受那么多罪。
曹溪的探视区跟电视上演的不同,没有宽敞明亮的大厅,只有两间低矮的平房,也没有玻璃隔墙和直通电话,说什么都得扯着嗓子喊。开始还有武警盯着,后来武警走了,我跟周卫东终于谈起了案情。他说所里专门开了个会讨论这事,估计你得罪谁了。我说不用猜,肯定是邱大嘴。他摇摇头:“我觉得不是,邱律师没那么阴险,听说你被抓了,他还着急的,还说可以帮你到公安局找人。”我冷笑:“这种话你也信?这王八蛋当了十几年律师,演戏还不是小菜一碟?”忽地想起一事,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猴子的,周卫东挠挠头:“咦?挺熟啊,你让我想想,是谁说过这人来着?”我说应该是个小伙子,法学院的应届毕业生。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刘亚男的男朋友!”
我心里一跳,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说董葫芦对我并无恶意,否则不会让我睡到铺上。中间别无变故,只有小邓来巡过一次房,接着董葫芦就开始下死手。我跟这姓邓的素不相识,想来想去,毛病肯定还在那个李猴子身上。我又惊又怕,惊的是一个实习生竟如此大胆,我堂堂知名律师,他也真敢下手。怕的是一时还出不去,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恐怕还是难逃生天。
我半晌无语,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探视时间快到了,周卫东问我:“师父,我有没有年终奖?年底了,我想回成都探亲。”我说没问题,你想要多少?他转文:“长者赐,安敢辞?看着给就行。”我说你上班没几个月,先给你一万吧。他笑眯眯地看过来,手里轻佻地摆弄着一支圆珠笔,我赶紧加码:“我本来要说两万的,你看我这嘴。”这下他高兴了:“谢谢师父!”我说不用谢,你赶紧回去,对老胡说这里有个姓邓的要杀我,让他赶紧找人。周卫东一拍胸脯:“放心,保证办到,一出门就给胡主任打电话!”我点点头,心里无端地失落起来,想******,这些年白混了,一个人没交下,收个徒弟都要趁火打劫。跟着武警回到牢房,想没什么可失落的,世界本来如此,身入泥潭,君子不爱,花钱能请动人已经算是深恩厚义了。
牢狱之中,香烟就是奢侈品,半包红梅相当于外面一个LV皮包。我没资格独享,恭恭敬敬地交到黑三手里,他很是高兴,连连夸我“懂事”,我说小事一桩,不必记在心上。过两天出去了,三哥你随时来找我,我请你抽两万一根的烟。小六子撇撇嘴,说少他妈吹,什么烟两万一根啊?金子打的?我怎么就没听说过?我微鞠一躬:“还真不是吹牛,六哥,我手里有一盒上等哈瓦那雪茄,一盒两根,卖四万五千多。”众人大骇,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黑三口水长流:“那东西抽了什么感觉啊,是不是跟****女明星差不多?”我笑笑无语,慢慢走回马桶边,想两千二百欧元一根的科伊巴也就那么回事,又呛又辣,不见得比红梅美味多少。以前朱英度有个****的妙论,说男人抽雪茄都是为了生啃鲍鱼,雪茄劲大,抽后舌干唇麻,可以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现在我已经到了谷底,以前种种,恍如大梦一场,终于明白权势和名位不能拿来填肚子,满世繁华不如一身轻松,梦里莲花满屋,醒来身在雪窟,金珠万斛,宫掖连天,还不如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
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饿过,晚饭前彭厨子不知从哪摸出了半袋肉松,铺上的人你一把我一把地抓着吃,样子香甜无比,铺下的个个狂咽口水。狼多肉少,很快就见底了,一群人咋舌回味,彭厨子作风豪狠,哗啦撕开袋子,伸出一条青黑色的舌头转着圈地舔。扁头张晓春更是下作,撅高屁股舔铺上落的那点残渣,嘴里吧嗒吧嗒地响,像一条****的狗。黑三越看越不愤,忽地一脚将他踹翻:“****妈的,能不能有个人样?!”仓里一片哄笑,马桶那侧的董葫芦悄悄挪动身子,脸上竟然也有了一丝笑意。
看守所警力不足,历来都是犯人管理犯人,每仓都有一个管事的,称为“号头”或者“仓管”,地位相当于丛林里的猴王。猴王在位固然可以鱼肉群猴,一旦失势也是境况凄惨,公猴挠挠,母猴呶呶,一天挨打三百遍,有命喘气就算上苍庇佑了。晚饭时董葫芦爬到我身边求我别记仇,说都是落难之人,应该互相扶持。我点点头没说话,心想就算是小邓指使的,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要不是刘元昌仗义出手,我他妈早死硬了。这事有点玄妙,姓董的一时豪杰,肯定不会甘心认栽,说不定还会再次翻手,我初来乍到,不必急急下注,先看看形势再说。
晚饭是玉米窝头和烂菜帮子,我明知这东西猪都不屑,到底管不住嘴,稀里呼噜塞进肚里,好像压根没经过舌头,从喉头直落胃底,什么味都没品出来。吃完后往饭盒里倒了点水,拿小塑料勺搅了搅,几乎不见一丝油花,还是仰脖喝了个精光。胃里依然空空的,转过头看刘元昌咀嚼吞咽,这家伙吃相不雅,口水四溅,嘴唇拌得啪啪直响,我喉头发痒,眼巴巴地看着他盒里那半个被菜汤泡得稀软的窝头,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进嘴里。他也发觉了,舔舔嘴唇停下来:“魏……魏……你没没吃饱?”伸手把饭盒递过来:“你吃!我……我……我饭量小!”我过意不去,装模作样地谦让两句,他起身走开:“我死……死就死了,你……你得活着!”我没说话,拿起饭盒默默地吃了两口,忽然心里一堵,饭犹在喉,却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天色渐黑,犯人们把被褥铺开,七歪八扭地躺倒地上,各仓轰轰喧响,那个女人又尖着嗓子喊起来:“马顺,马顺哪!”仓里一阵淫笑,黑三斜着眼问马顺:“想不想跟这骚X打土电话?”马顺点点头:“想,三哥,想。”黑三****地挺了挺腰:“你想?我他妈更想!骚X借给****两天行不行?”马顺还是那副腔调:“你看不上她,嘿嘿,看不上。”黑三一翻白眼:“我他妈看得上!真他妈是个骚X,天天****,叫得老子心里发痒,总有一天出去****她!”这话粗鲁呛耳,马顺艰难地咧了咧嘴,爬到窗口喊那女人:“彩凤,彩凤,你千万要想开啊!我听说——”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你干什么?!下去!”马顺一哆嗦,扑通跌倒地上。我远远地看着,不知怎么想起了肖丽,忍不住叹了一声。
黑狱之下,没什么值得期待,谁都不敢指望自己的女人坚贞不渝,“一年人等**也等,两年人等**不等,三年人**都不等”,这是流传在看守所里的爱情诗篇,粗俗,下流,却十足深刻,戳穿无边风月,直抵繁华尽头。世间自有情如铁,都在花前月下,一旦进了高墙,山盟海誓都成了飞灰,吹阵风就没了。
马顺是高唐中学的会计,跟我同年,他女人叫周彩凤,比他小十一岁,农村出来的,没有工作。三年前两人生了个大胖小子,刚过完满月,他们学校盖新校舍,派马顺现场监理。本来工程监理是大有油水的差事,搞几批残次材料、弄两笔暧昧账目,三百万的工程至少能捞个五六万。谁想马顺迂腐不通世务,先是拒收建材,被校长硬压着收了。工程验收时又不肯签字,说不能亏了良心,万一房子倒了,砸死孩子算谁的?施工方都是有家有业的绅士,也不跟他吵,一个电话把校长叫来,校长跟他讲道理,说这可是年度形象工程,意义重大,影响深远,我的战友,啊,县委周书记都要来剪彩,误了期你负得起责吗?马顺梗着脖子死犟,说要签你签,我可不敢签!校长大怒,立马宣布停他的职。很快新校落成,县里几大班子都来了人,电视台和报纸都做了报道,战友周书记还当场发表演讲,说这是本县教育事业的一次创举,观照当世,辉映万代,说得上下欢天喜地,只有马顺一个人在家里生闷气。
几个月后问题就捂不住了,墙皮脱落、地基塌陷,接着墙体开裂、屋宇动摇,学校里群情汹涌,谣言纷飞,有人说施工方是校长的姑表兄弟,有人说亲眼见到校长提着密码箱到银行存钱,跟着有人证实,说一箱至少也有三十万。越传越离谱,几个老师都鼓动马顺告状。马顺正憋了一腔怨气无处宣泄,连夜写了封万言书,写完后想逐家找人签名,所有人都缩了回去,说自己不清楚,只鼓励他“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马顺好汉脾气发作,别人一激他就硬,当天把信递了上去。等了两个月没动静,又写第二封、第三封,终于把调查组盼来了。
这工程书记都来剪过彩,还是个战友书记,哪个吃了豹子胆敢给它抹黑?遮的遮,掩的掩,一床大被囫囵盖,最后不了了之。马顺可就惨了,工作彻底丢了,人人都不待见,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南下打工。半年后一场大雨把教室冲垮了,砸死了两个学生,这下事情大了,多家媒体报道,民间群情激愤,于是领导在镜头前奋笔怒批:严办!严办!一查到底,决不容情!校长是机灵人,见风声吃紧,连夜找组织上反映情况,说所有文件都是马顺的字,当初建材进来时我就质疑,他还跟我谈什么行业标准,我就知道有问题!然后痛哭流涕,说自己用人不当,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更对不起战友周书记的重托,恳请组织上给予处分。这边还没检讨完,那边已经把施工队抓了,施工队知道躲不过,干脆全招了,说马顺屡次索贿,前后共计二十六万零四千有余,本来工程款就紧张,哪经得起这么克扣?只能用豆腐渣盖豆腐楼。
千里之外的马顺毫不知情,刚下班回到出租房,警察如狼似虎地进来了,他女人周彩凤正在炒菜,抡起马勺跟人力搏。周彩凤久干农活,力大势猛,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其中一个警察连挨了三马勺,一头盐酱,满脸锅灰,缩在屋角大叫“暴力抗法”。激战良久,到底悍妇不敌人多,把两口子全铐了起来。现在早就过了三十七天的关押期限,却一直没放出去,也不让取保。周彩凤绝望至极,几番拿头撞墙,好在仓里人多,总死不成,现在头上还缠着绷带。
这案子并不难办,请个有本事的律师,上下疏通一番,辩护扎实一点,说不定就能兜底翻转。可惜马顺出不起这个钱,邱大嘴收钱算温柔的,至少也得收他十几万。这两天马顺没事就往我跟前凑,意思是让我帮着出出主意,我自己都顾不过来,自然没心情理他,每次都是草草了事。
要点名了,黑三吆喝众人列队门前,董葫芦站不直,两个家伙吃力地搀着他,我心想果然没看走眼,这厮还是有一点香火旧情,黑三这两天骄横跋扈至极,弄不好日后要被董葫芦丢翻。这时小邓走了进来,按花名册逐一点过名,缓步走到我面前:“这两天没什么事吧?”我两脚一并:“谢谢邓干部关心,没事!”他笑笑:“那就好,饭怎么样?能吃饱吗?”我站得笔直:“报告邓干部,能吃饱!”他点点头,转身问黑三:“你现在管仓?”黑三赶紧答应,小邓笑眯眯地:“唉,就是你们七仓让我操心,你出来,我有话说。”黑三腾地跳下,跟着小邓往外走,我知道不妙,情急之下一嗓子喊了出来:“邓干部!”小邓缓缓转身,我脑筋飞转,瞬间有了主意:“报告邓干部,您那天说的李猴子,我想起来了,他叫李家明,是刘亚男的男朋友。”小邓双眉一剔:“那又怎么样?这可不是讲人情的地方!”我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层纸捅破,这么多犯人和武警都在场,看他敢把我怎么样?深深鞠了一躬,说我对不起李家明,现在正式向您赔礼道歉。他沉不住气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你……”我接话极快:“今天下午我已经把话传出去了,如果我死在这里,您就是幕后黑手!看着办吧。”他脸色大变,这时瘦子汤明礼橐橐走近:“什么事?”小邓狠狠瞪我一眼,扭头吩咐身边的武警:“锁门!”我低头走回铺位,心里通通乱跳。董葫芦远远看着,忽地竖起了大拇指:“聪明!”
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姓邓的小王八蛋看着和善,行事却极为阴损,如果真让他把黑三叫出去,我肯定要吃大苦头,索性豁出去了,我就不信他一个见习生能把天遮住,再说汤明礼也在旁边,这两天听犯人们议论,都说这瘦子口唇生痔疮、满身长倒刺,惩治犯人一向手辣,三年前曾把一个犯人活活打成残废,不过行事还算公道,一干人渣恨他三分,怕他三分,也敬他三分。现在我旗鼓鲜明地拉开阵势,估计姓邓的也得有所顾忌。
这一夜刘元昌值夜,我睡得极为香甜,起床铃响过两遍,还是赖着不想起来,刘元昌赶紧推我:“魏,魏,起……起来吧。”我懒洋洋地坐起穿衣,看着他把被褥叠整齐摞到铺上,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人真是贱胚,以前天天华屋软床,心里犹有不足,现在睡这湿冷的水泥地,居然还觉得挺美。
早餐是一大盆玉米糊糊,外加几大砣能齁死牛的咸菜疙瘩。前面的人把干货全撇走了,轮到我已是清可见底,勉强喝了小半盆,肚里依然空空地难受。铺上的大爷们早有准备,有的吃饼干,有的吃麻花,彭厨子又拿出了一袋肉松,吃得吧嗒作响。我馋得心慌,肚子咕咕乱叫。好容易熬到午饭,两个窝头半盆清汤,吃了也像没吃,放风时灌了一肚子凉水,胃里咣当直响,心倒不那么慌了。回仓后发现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不知又在打谁,我是不入流的小角色,没资格围观,垂着头缩回角落,听了一阵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往里挤,发现刘元昌蜷缩地上,鼻子汩汩冒血,扁头张晓春不停踢打,嘴里恨恨地骂:“****妈的,叫你偷!叫你偷!”我刚想说点什么,小六子冷冷地看过来,吓得我浑身一抖,赶紧闭了嘴。打了足有五分钟,刘元昌慢慢往回爬,一路鲜血滴答,我问怎么回事,董葫芦眉头一皱:“该打!他偷人家的饼干!”我心中一酸,想刘元昌老实了一辈子,如果不是饿得太厉害,他哪有这个胆子?正叹着气,只听见门上当地一响,经常送饭的老太婆探头进来:“副食,日用品!”一群人轰地围了过去,一个叫:“陈姨,两包饼干!”一个喊:“陈姨,来袋小麻花!”彭厨子嗓门最大:“肉松,陈姨,肉松,三袋肉松!”老太婆大怒:“你娘肉才松!”拿起一个本子翻了翻,“空账了,让你家人送钱进来!”
这时汤明礼大步走来:“魏达!”我腾地站起:“到!报告政府,我叫……”他打断我:“行了行了!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我心下狂喜,一时间天旋地转,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我的案子……”他不耐烦了:“取保候审!啰唆什么?快点!”我长出一口气,心想没什么可收拾的,被子枕头全留给刘元昌,说你的事不大,我出去就帮你办取保,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十分感动,嘴唇一个劲地哆嗦。那边马顺也听见了,一把抓住我的手:“魏律师,求求你……”
我心情正好,脑筋也活了起来,说你的案子我知道,不过找律师用处不大,得走偏门才行。他一愣:“什么偏门?”我说你再写封检举信吧,这事的症结在你们校长身上,先把他拖下水。写完信多印几份,给县里几大班子、教育局、公检法全部寄到,先把声势造大再说。马顺一脸苦相:“写过了,没用!”
我冷笑:“那是你不会写!光陈述一堆事实,谁他妈会理你?对付奸人,你要比他更奸!我问你,校长和周书记到底是不是战友?”马顺点点头:“肯定是战友,但不在一个连队。以前开会的时候,校长经常跟我们显摆,说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的战友周书记,说周书记当年只是个炊事员,也没什么文化,全凭自己努力,又入党又提干,最后还当了这么大的官。”
铺上有个犯人当过兵,远远接话:“这个炊事兵厉害!”
我高高昂起头:“厉害?厉害才好呢,就怕他不厉害!听着,这封信这么写:第一,把事情说清楚——工程怎么发包的、建筑材料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工作怎么验收的……这里一定要真凭实据,没影儿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写!不取信于人,你怎么撒弥天大谎?”
马顺低头:“我就是这么写的,可是……”
我戳戳他的胸脯:“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听着,先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全力攻击你们校长的人品!什么贪污腐败、男女关系,不用管什么证据,有影没影的全给他写上!这年头谁没点作风问题?清清白白倒奇了怪了!还有这段话,你记住了,一定要写进去:某校长身为党员,思想作风一贯反动,平日里说怪话、冒酸水、发牢骚,经常散布不和谐的言论,尤其喜欢传播领导人谣言,说县委周书记就是个伙头兵,大字都不识几个,当他妈什么书记?烧饭的书记!还说现在这世道,流氓能管一个省,文盲能管一个县,老子满腹经纶,却只能守着两亩校园。如果这些还不够,再给他加点辣的,比如这么写:当年周XX给他爹写信都得找我帮忙,现在当了********,肯定有不少秘书,这发言稿嘛,写得是越来越有水平了。”
马顺目瞪口呆:“这……这行吗?”
我嘿嘿冷笑:“检举信都是批转原单位!现在信里写了这么多领导隐私,你说他敢不敢往下转——借他几个胆子都不敢,那叫散布领导人谣言!不往下转他敢捂着?总有一天会传到周书记手里!你说这姓周的看了会怎么想?如果校长不说,谁知道他是个伙头兵?谁知道他没文化?这叫什么?——拔他的牙咬他自己,不是真的也是真的!还有,他既然能当校长,总得识几个字吧?我太了解这帮知识分子了,二两墨水下肚,满身骨头都轻!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看谁都不入流。我敢断定:即使你们校长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那么想过!”
马顺插话:“对!他就是这么个人,谁都看不起,还经常写点酸诗什么的,说自己‘胸有五车书,可敌百万兵’,哼!”
我一拍大腿:“对啊,这叫什么?——诛心呐!你说这姓周的信不信?”
满屋人都听傻了,董葫芦啧啧赞叹:“毒!太毒了,这么一搞,就算不能判他的刑,校长肯定没得做了。”我微微一笑,正想谦虚几句,门外汤明礼不耐烦了:“快点快点!你是不是不想走?”我赶紧出门,跟着他走出监区,正好遇见小邓,我满面带笑,弯腰给他鞠了一躬:“邓干部,我出去了,多谢您的关照。”他脸色大变,我启齿一笑,悠悠然出了高墙。
阳光明媚,空气甜净,我几乎醉了。胡操性的白宝马就停在楼下,我几步上前,车里没人,估计到楼上找看守所领导了。我心情极美,几番都要唱出来,跟汤明礼到值班室办了手续,这才看见胡操性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缓步下楼,我大笑相迎,说这次多亏你了,至交不言谢,咱们好好喝两杯。老胡不停叹气,拉拉我的手,悄悄地把一包中华塞了过来。我十分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不说话,表情无比沉痛。我正摸不着头脑,旁边穿警服的开口了:“刚接到局里电话,你女朋友自首了。你们两口子够狠的,杀人,还分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