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夜之后,他们的婚姻正式陷入危机之中。
他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就连夜里也不再同床共枕,他总是宁可吹着冷风在外头流连到夜尽天明,也不肯回家面对她。
就算回来了,也是在客房就寝,他们已经好久、好久不曾有过实质的肢体碰触了……
不是没留意到她数度的欲言又止,也知道她把他的话当真了,他的每一个要求,她都那么努力地想办到,不能亲口诉说情意,她相当介怀……
他真是恨死自己了,没事说这些混账话做什么?惹得她那么痛苦……
可是——若不这么说,她又怎么会死心?
不敢再迎视她忧伤的容颜,怕自己承受不起那样的疼,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残忍地背过身而去,强迫自己漠视她所有的哀愁。
然而,她却不知,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是来到她床前,一遍又一遍拭去她颊边残泪,无声地倾出满腔心怜与痛悔。
直到有一天——
她主动来到他面前,默默递出一份文件。
宋擎呼吸一窒:“离婚协议书?”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吗?明明是他的最终目的,但是那一刻,他却胆怯得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从此两人形同陌路,再无纠葛……
尹心语轻轻摇头。
很难形容这一瞬间的感觉,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那就拿走。除了离婚协议书,我什么都不想看。”
尹心语还是摇头,坚定地将文件放入他手中。
宋擎有些闪神,指尖柔软的温度与触感,令他揪心地依恋起久违的温存。
收摄远驰的心神,他低下头,抽出纸袋中的文件,看清详细的内容后,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这是干什么?”
她居然将名下所有的动产及不动产,包括流动基金,全部过户到他名下!
如果这真的是你要的,我成全你。
宋擎简直不敢相信她做了什么:“尹心语,你是白痴吗?明知道我接近你是别有目的,你还如了我的愿,你真想一无所有是不是?!”
这难道不是你所希望的?
她苦涩地一笑,继续比道:只要我办得到,对你,我没有给不起的东西。比起这些有形的事物,我所亏欠你的,是偿不清的无形事物。
“你在胡说什么!你根本没欠我什么,我从来就不曾真心爱过你,你还见鬼的愧疚什么?”他挫败地低吼。
该死!为什么会这样?他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对她只是虚情假意了,她还有什么好愧对他的?她该恨他的,不是吗?她为什么不怨、不恨?她知不知道,她愈是这样,愈是教他难受!
尹心语轻轻摇头,反驳了他的话:不是这样的。有你相伴的日子对我来说,是我这一生最珍贵的瑰宝,更胜千金。我一直都不晓得,我的幸福是以你痛苦的忍耐所换来的;对你,我很抱歉,但请原谅我的自私,我还是不离婚,不管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就是不能失去你。
“你——”傻心语!为什么要这么痴呢?我承担不起啊!
悲狂的心,再也无法承受更多,他匆匆背过身,不敢再去解读任何手语。
“出去,我懒得和你多说。”
尹心语也明白,当他打定主意漠视她时,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没和他争论,一如往常,静默地退开。
不管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是什么,她都愿承受,此心无悔。
一等她身影消失在眼界,宋擎一拳重重捶向墙面,任剜心蚀骨的懊悔,一寸寸吞没了他——
他知道心语是认真的,她早就打定主意一生追随他,无论他再怎么做,她都只会逆来顺受,而他呢?他又还有多少勇气,足以持续这一成不变的折磨?
心语呀心语,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深深叹了口气,他心里清楚,是该结束了,彻彻底底消失在她生命中,抹去他存在的痕迹,从此——云淡风轻。
见着眼前的男人,尹伯安立刻端出一张臭脸。
“爸。”宋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待遇,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你还知道要喊我。”尹伯安冷哼,“我都还没去找你,你反倒先送上门来!”
一时沉不住气,他拍桌站了起来,扬高音量:“宋擎,你给我说清楚,你是怎么对待小语的?才多久不见,她就憔悴成这样,你欺负她是不是?”
宋擎没反驳,低低问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说!是我生日那天,没见到你的人,看她表情又不太对劲,问她,她又只会说你对她很好……你知道小语那张脸是瞒不住心事的,她好不好我会不晓得吗?白痴都看得出她在强颜欢笑。”
语气中有着浓浓的苛责意味,宋擎没为自己抗辩,默默承受了下来:“我知道我很该死,但我必须这么做。”
“你这是人说的话吗?”尹伯安愤然吼道,绕过书桌逼近他,“老婆娶回去不好好珍惜,还说得像是欺负她是应该的?!”
宋擎苦笑,递出手中的文件作为回应。
“这是什么鬼东西?”尹伯安皱眉,“你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现在说的是你和小语的事——”
“先看完再谈。”宋擎移步走向窗口,静望着窗外浮云片片。
“搞什么鬼?”尹伯安莫名其妙地抽出最前头的文件,没多久,愕然低呼,“小语她把这些都过户到了你名下——”
“什么都别问,看完它。”宋擎淡道,语调听不出情绪起伏。
这就够震撼了,难不成还有更震撼的?
尹伯安低下头,打开下面那份文件。
那是一份医院的检查报告,将病情记载得很详尽,而上头的名字是——宋擎?!
尹伯安狠狠吸了口气,震骇地望向窗口的清寂背影:“你——”
“懂了吗?”宋擎缓缓回身,笑容幽寂;那不含欢愉的笑,看来却令人格外酸楚,“这就是我不得不离开她的原因。”
“为……为……什么……会这样?!”备受震撼的心绪仍处于恍惚状态,尹伯安结结巴巴,说不出流畅的一句话,“小语……知道吗?”
宋擎淡淡地摇头:“她承受不住的。就因为这样,我想尽了办法让她对我死心,说我厌弃了不言不语的她;说我和外头的女人有牵扯;说我会接近她,完全是为了财富名利……所有不堪入耳的谎言,我都扯尽了,但是——”他沉沉一叹,指了指尹伯安手中的文件,“那就是她给我的答复。就算我别有所图,她还是愿意成全我,丝毫不曾动摇与我相守一生的信念,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才会来找你。”
“既然这样,那——”尹伯安迟疑道,“我们是不是——该把真相告诉她?也许,她并没有我们所想的脆弱,我们没有权利代她决定一切,那对她是不公平的。”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伤了她,我的心比谁都痛!但是如果真把实情告诉她,你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果?”
“后——后果?!”尹伯安被他激昂的情绪所震慑。
“她会陪我一起死!”宋擎沉痛地低诉,“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在她柔弱的表相下,有着一颗比谁都还要坚毅执着的心,她一旦决定追随我,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动摇不了她的决心!”
好半晌,尹伯安都只能惊愕地望住他,吐不出半个字来。
抵着窗缘,他愁苦地叹息了声:“你很清楚,我绝对不是在吓你,若不是因为这样,我又何必苦苦隐瞒?在人生最后的这段时日,你知道我有多想和她朝夕相依,诉尽浓情吗?在这世上,若有谁最心疼她、最舍不得她受苦,那绝对是我。所以我宁可割舍最后的冀盼,还她自由,也只有这样,她的未来才有希望可言。”
“你只替小语想,那你自己怎么办?”虽心疼爱女,但对宋擎,尹伯安也是当成儿子在疼惜,见他如此,尹伯安当然于心不忍。
宋擎悲涩地轻扯唇角:“我无所谓。”
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临出口前,又改口问了最实际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直觉告诉尹伯安,他不会喜欢宋擎的答案。果然——
“出门前,我已经在桌上留下一份离婚协议书,但是依我对心语的了解,就算明知道我不会再踏进那里一步,她还是会守着我们的家直到老死!所以,过一阵子,等她怨我、恨我,彻底死了心后,去将她接回来,代替我、好好——照顾她。”哽咽地说完,来不及掩饰的泪,夺眶而出。
尹伯安讶然。
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吗?
他为这对小儿女心酸:“你真的忍心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她见,那日后小语要是发现真相,怎么办?”
宋擎低敛着眉,掩去泪光:“那就绝口不提,就让她以为,我真的是为了财富而接近她,达到目的后便一走了之好了。直到有一天,她能真正放下这段感情,甚至连我的名字都想不起来的时候,再将属于她的一切交还给她,那时,该已事过境迁,云淡风也清了。”
低头睨视手中的文件,尹伯安黯然无言。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他怀疑,真的好怀疑——
自那一夜最后的对谈后,隔日醒来,尹心语便再也找不着宋擎,没有只字片语,只遗留下一封令她痛断肝肠的离婚协议书。
她无法相信,他竟残忍至此,决绝地远去,舍去他们以句句挚情承诺所筑起的温馨窝巢,抛下他们共有的甜蜜回忆及柔肠寸断的她……他怎能这么狠心地待她?
为此,她哭了又哭,等了又等,一天又一天,却怎么也盼不回他。
一直到现在,她都还是没办法接受事实,她宁可傻气地相信,他会回来,他会想起过往那些温存相依的日子,然后再一次回到她身边,与她重新开始……
然而,日复一日,她由希望等到绝望,心也冷了、寒了,他却还是杳无踪迹,她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走了,不要她了……
直到尹伯安出现在她面前,满怀心疼地看着她,她终于崩溃地痛哭失声,在父亲怀中哭尽这些日子以来的悲屈与伤痛……
尹伯安想接她回去,她却坚决地告诉他:不,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不会真的抛下我不管,我相信他,我真的相信……
她不断重复地比着,说服父亲,也说服着自己,一定要相信他……
“傻女儿!”尹伯安热泪盈眶,紧紧将她抱在怀中。
这对小儿女,痴得让他好心疼——
爸,你相信他好不好?我们都要对他有信心,我知道他不是那种狠心的人,你不相信他,他会很难过的……
尹伯安强忍着发热的喉间,哽咽地回应:“好、好!爸爸陪你一起相信他,你跟爸爸回家好不好?”
尹心语坚定地摇头。不,我要留在这里等他。
“听话,小语。回家让爸爸好好照顾你,别忘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低下头,目光触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他鼻骨泛酸,眼眶莫名地发热,“宋擎回来后,要是看到你没有好好照顾自己和他的孩子,他会心疼的。”
心疼……
她恍惚地低下头,抚着腹中的小小生命。
是啊,他会心疼,他一向只为她心疼,每次她没好好善待自己时,他都会好难过……
“好不好?和爸爸回去。”尹伯安小心翼翼地轻问。
这一回,她缓缓点了一下头,她会好好地照顾自己,为他,也为他们的孩子。
滴滴答答的阶前雨,持续了好多天。
她异常沉默,顺着玻璃窗面蜿蜒的雨水,小河般地流着,好像她的泪,幽幽地流着、泣着……
他们,曾共同度过多少个雨天?
他们,曾多少次共撑一把伞?
而他,总是将她护在他怀中最温暖的一片晴空,从不让她感觉到丝毫寒冷……
这个时候的他,在做什么呢?
在伞下回忆,还是雨中想她?
或者,他早已将她忘怀……
“小语啊,吃饭喽——”
尹伯安推开房门,声音顿时止住,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皱眉。
“跑哪去了?”他喃喃自言,关回房门,满屋子晃了一圈,却还是没见到女儿的人影时,他开始急了。
这种天气,她还能去哪里?
他立刻吩咐所有的佣人到附近去找找,可是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找不到她。尹伯安心急如焚,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打电话联络宋擎。
“什么?!”另一头,宋擎扬声大喊,紧张地抓牢电话,“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中午,叫她出来吃饭时就没看到她的人了,所以我才会打电话问你,她有可能会去什么地方?”
“她可能去的地方……”宋擎茫然低语,旋即道:“你在家等着,我出去找,一有消息要马上联络我。”
说完,他挂断电话,匆匆出门。
心语会去的地方……
他不断地从回忆中寻找蛛丝马迹,数月来,首度回到这个他们共同建立的家。
站在门外,内心纠葛交战着。
该进去吗?若真见到了她,他又能说什么?好不容易做到这地步,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然而,想见她的渴望,最终仍是战胜了理智。
找出钥匙开了门,里头每一样东西、每一件摆设,仍一如他当初离开时那样,只不过,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轻轻抚触着曾伴他俩度过无数激情夜晚的床与枕,模糊的泪雾淹没了眼前的世界。
心语啊!如果来生有缘再遇,就让我们再结一世夫妻情缘,我发誓,定会好好守护你直到终老,绝不再负你!
深吸了口气,逼回眸中泪光,找遍屋内每一个角落,却没发现她的踪迹,他凝眉细细思索。
难道他猜错了,她并没有回来过?除此之外,她还能去哪里呢?
关上门,走入雨幕中,有一刻,他是茫然的,天地之大,居然会让人不知何去何从——
什么地方,令他依恋甚深?
什么地方,令她痴眷难舍?
又是什么地方,能够收容他们的悲欢笑泪?
一滴雨珠,代表一分天空的悲伤泪珠哦!
男孩一手撑着伞,一手搂住她的肩,微笑地问:“那好多好多雨珠呢?”
代表好多好多的悲伤,今天的天空好伤心。
女孩的浪漫善感,换来男孩绵绵不绝的怜惜:“我永远不会让你和天空一样伤心。”
……
模糊的画面,穿过遥远时空,一幕幕掠过脑海。
他骗人!他说永远不会让她像天空一样悲伤的,可是她现在好悲伤、好悲伤,比天空更悲伤,但是他人呢?承诺要呵疼她一辈子的人去哪里了?
她努力地找着、等着,却只换来失落的空虚,难道,他真的忘了吗?
恍恍惚惚,她茫然走着,总有些什么,能够证明她的爱情、证明他曾真实停留在她的生命中、证明他曾真真确确地怜过她、爱过她……
等她停住步伐,眼前的景物,揪紧了她的胸口。
是呵,就是这里!在这个公车站牌下,两颗年轻的心,曾经密密相依过,天真地以为,可以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到天涯的尽头……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失神地撑着伞,站在雨中,任时间随着雨水流逝——
远远的,一班公车驶来,在她面前停下,门开了,她却只是愣愣地看着。
司机等得不耐烦,扬声问:“啊你有要坐呒啦?”
是这班公车吧?埋藏了太多他与她的回忆。
公车内,隐约传出凄柔忧伤的歌声——
我停下来 呆望着公车站牌
而拥挤的回忆 抛锚地停靠在脑海
多少次牵着手等待 想搭真爱去未来
最后真爱没来 乌云飘来 你跑开我还在……
连这不知名的女歌手都在为她感伤吗?揪紧的心,好疼、好疼——
是啊,他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她,还在原地痴痴等候。
我一个人撑一把雨伞 世界昏暗 伞下很宽却挡不了雨冷风寒
曾两个人撑一把雨伞 眼神交换 雨湿了肩却都笑得很温暖……
回忆太过沉重,压在胸口,无法喘息。
以往,身边有他,再冷的天、再大的雨,都有他绵密的怀抱呵怜,他明明曾那么温柔地爱过她,怎会转眼间便成虚幻?
擎,你在哪里?别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一起过生日的愉快 爱到末日的告白
幸福过站不停 雨中掠过 把水花溅起来
我一个人撑一把雨伞 走到夜半 寂寞打在思念的伞让我心烦
想两个人撑一把雨伞 用心做伴 一说了爱到老不改有多难……
够了、够了!能不能不要再唱了?她不想再听了!
双膝一弯,撑不住的身子跌跪在雨地中。
一旦说了爱,要到老不改,真有那么难吗?
擎,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
哀哀切切,她无声悲泣。伞下的世界,没有天空的悲伤,却有她的,一颗又一颗,她已经分不清是天空的眼泪还是她的,酸酸涩涩的,尝进嘴里,好苦——
“小姐、小姐!”喊了几声,等不到回应,司机轻啐了声,“肖仔!呒要坐搁在那憨憨啊等!”
关上了门的公车,再一次驶离,溅起浅浅水花,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抵靠着站牌,任情绪崩溃——
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不要不管我,我不怕苦,不怕痛,就怕没有你,天涯海角,我都只想跟着你啊!
好疼!她捂住胸口,无法呼吸,昏昏 的视线中,仿佛又再一次见着那道熟悉的形影——
宋擎无法形容,在见着那一幕时,心中是什么样的感觉。
蜷缩在站牌之下的她,哭得凄恸惨切,他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样的锥心冲击,震撼的眸子,将她大腹便便的模样尽纳其中,刺痛的泪雾蒙胧了视野。
他一步步走近她,蹲下身子,低哑而颤抖地逸出声音:“心、心语——”
终究,还是让她等到他了。
露出欣慰的笑,无边黑暗朝她袭来,松懈下来的身子,虚软地跌入他怀中,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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