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奶奶三十五六岁,黄皮厚唇高颧骨,整张脸没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
婵九在她家蹭过几天饭,倒是挺佩服她收拾妾室们的凶悍,本着英雄惜英雄之心,她有意给李大奶奶留个面子,不去县太爷跟前告发他了,只在她脸上写“人是我杀的”几个大字。
她打定主意后下床找笔。
李大奶奶不识字,房里当然不会有笔墨,婵九在梳妆台上找到一支画眉毛的炭黑色眉石,返身爬上床,突然想起自己也不识字。
于是她在李大奶奶额头上画了一个小人,在左脸上画了一个柿子,右脸上画了一个箭头,下巴上画了一把刀。
人——柿(是)——箭头(指李大奶奶)——杀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表达得够清楚了,抄着手独自欣赏了半天。
欣赏完自己的大作,她打了个呵欠。
真困呐!
没内丹就是麻烦,容易累,明明刚才在睡过了,现在又得找地方睡觉。如果内丹还在,夜夜笙歌也不碍事。
她边打呵欠边找地方,最后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刨了一个窝。稻草原本就暖和,她又裹着皮裘,比刚才在土地庙还舒服,她蜷缩着身体,很快就沉沉睡去。
“寒山……你给我等着……”临睡前她喃喃。
天亮后,李大奶奶房里乱成了一锅粥,当然没人能读懂婵九留下的天书。李大奶奶发了一通火,打了丫头几个大耳刮子,把守门的小厮也捆起来抽了几鞭,然后洗了脸,带着家丁丫头老婆子,气势汹汹讨伐二姨太去了。
婵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听见外头闹哄哄的,她精神猛地一振:好嘛,抓凶手了!
李财主,虽然和你素不相识,但没想到是姑娘帮你伸冤报仇吧?希望你来世还是当一个大白胖子,多积攒精气,助姑娘修炼!
狐妖的耳力本来就好,有无内丹都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她跳下柴草堆,趴在窗边仔细听着屋外的响动,一丝来自李大奶奶的细微声响传进她的耳朵。
嗯,李大奶奶不愧女中豪杰,毒妇中毒妇,听说话语气还占理得很,佩服佩服!
她又听了片刻:不对啊,怎么就李大奶奶一个人叫骂?二姨太最著名的激烈反抗哪儿去了?
她看左右无人,拉开柴房门跳了出去。
狐妖名声不好,呆在人间时分外谨慎,白天绝不肯轻易现身。婵九这时也顾不上了,蹬着窗棂爬上了屋顶,又从一个屋顶跳到了另一个屋顶,终于靠近了人声最嘈杂的地方——二姨太的院子。
二姨太的院子里挤满了人。
就听到李大奶奶骂:“你这好吃懒做的yin妇,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参汤里下毒,骗相公吃了!人证物证聚在,今天我非把你扭到县衙去,让你给板子活活打死!”
二姨太从初开始被栽赃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呸!你这倚门卖俏的老表砸!你自己在外面养小白脸儿,回来对相公下毒手,把参汤给掉包了,还把屎盆子扣到我脑袋上?走走走,见官去,我倒要看看知县老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两人嘴里嚷嚷着要见官,脚下却纹丝不动,互相戳着鼻梁对骂。
李家上上下下对他们俩吵架已经习以为常了,连个上前拉的都没有。家仆丫鬟们抄着手看热闹,三四五六房的小妾恨不得他们俩早日互相掐死,加上当家的没了,自己前途未卜,心情恶劣,各自躲在房里没出来。
婵九端坐屋脊中央,高挑眉毛“哼”了一声。
瞧瞧这帮子凡人蠢的,她明明指出谁是凶手了嘛,白画那么大字儿了!
她当然不打算插手,底下两人正吵得热闹,什么脏话泼话都往外喷,她听着好新鲜,顺便认真学习体会。
过一会儿李大奶奶和二姨太动起手来了,书上的那种表面波澜不惊、底下暗流涌动,当面姐姐妹妹叫得亲,背后下辣手捅刀子,回头还得装圣母的高贵情境一概没有,就是泼妇打架,打得一地鸡毛,扭胳膊,扯头发,拉耳朵撕嘴,问候对方生儿育女之宝地。
婵九看得嗤嗤直笑。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说:“别闹,看打架呢!”
那人说:“别看了,把狐皮裘还给钱庄的小公子吧。”
婵九猛一回头:
寒山!
哟,我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送上门来了!
她伸手:“我的内丹呢?还来。”
寒山问:“你答应我的四十九件善事做完了?”
“做了一大半。”婵九脸不红心不跳,“我要内丹。”
寒山简直要被她气乐了——这小狐妖一晚上抢了刘家的马车,吸了刘少东家半辈子的精气,剥了他的皮裘,吃了他的酒菜,劫了他的银两,还得人家差点儿冻死在荒郊野外,末了还说自己做的是好事。
“皮裘给我。”寒山说。
婵九连忙双手裹紧:“这不是他的,这是我另外捡的!”
寒山当然不可能动手去帮她脱,只好皱眉凝视她,脸上带着苦恼的神气。
看来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好事,遇到这样厚脸皮的死妖怪,不能放,杀不得,骂没用,打又怕失手打碎了,真是棘手啊。
他说:“你也是修仙之人,在这儿听凡间俗妇吵架,不觉得败坏了清净?”
婵九可不觉得看泼妇打架有损自己堂堂狐妖的身份,说:“我和我师父在山里的时候,一百年也看不到这样的一次热闹,凭什么不看?”
寒山问:“尊师是谁?”
婵九说:“柳七。”
“哦,是他。”寒山若有所思,“你和你师父,还是都不要修仙为好。”
婵九心说你这话怎么听着刺耳呢,你埋汰谁呢?正想翻个白眼给他瞧瞧,突然听到脚底下又一阵喧哗,原来是县衙的捕头带着手下闯进来了。
那捕头看看蓬头乱发的李大奶奶,又看看满脸抓痕的二姨太,一挥手:“绑了!”
于是捕快衙门们一哄而上,把在场李家从主母到烧饭伙计统统绑了,像蚂蚱一样用麻绳栓成长串;另一路人马把原本想躲避是非的三四五六房姨太太从屋里押了出来,女人们尖声喊冤枉。两路一汇合,足足有五六十人,哭哭叫叫,推推搡搡往县衙而去。
婵九说:“哎哟呵呵呵,闹大了!”
寒山看她高兴得两眼放光,心想是啊,如你所愿。
婵九一扭身要走,寒山问:“你去哪儿?”
“我到县衙看戏去。”
寒山说:“钱庄刘家也在县衙前跪着,说他家的少主人昨天遇上了盗匪,恳请知县出兵剿匪,追回财物。”说完望着婵九身上的狐皮裘。
婵九想:你不是不管凡人的官司么?怎么今天又跑来管了?
、 她哼了一声说:“拿去!让刘家的都给我小心些,走夜路手多扶着脖子,免得无辜挨刀,下回再让我碰见,看姑娘怎么收拾他们!”
她脱去皮裘,身上只穿着昨天那件薄纱裙。
寒山微低头,看见一截雪白的胳膊把皮裘抡到自己怀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婵九便跳下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