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跳下去时心里盘算(亏他还有力气盘算):钱庄的众人已经在点火把,忙不迭地喊人帮忙,就算那妖怪再厉害,也该明白双拳难敌四手,总不至于追着本道爷往院子里跳吧!
可惜他想错了。
这里是钱庄,钱庄有很多特有的习惯,比如极度迷信,任何时候说话都要讨吉利;比如掌柜伙计一个月只能回一次家;比如拿粗铁丝网网住整个钱庄上空,第一防外盗,第二防家贼。
刚才他要上房观气,钱庄伙计把铁链网掀开一个口子让他上去,随后又赶紧封好,撤下了梯子。
于是他没有落到院子里,而是掉在了铁链网上。
他像只落网昆虫一般乱爬,寸步难行。底下的钱庄众人高举火把和扁担、木棍、朴刀等武器,连连喊“道长小心!”婵九则立在房檐上冷笑。
道士四肢并用,边爬边喊:“别……别……”
婵九提起衣摆,也跳下了铁链网。
道士奋力地往钱庄外爬去,婵九跟着追。两人从钱庄第一进院子的网追到第二进院子的网,从账房院子的网追到银库院子的网,又从会客室院子的网追到连接内宅走道的网。
其实婵九比道士轻巧多了,几乎用不费劲就能追上他,她只是觉得臭道士那猴急狗爬的样子好笑,故意放他多爬几步。
道士则此时恨不得把前半辈子的后悔药都吃了!
跑到内宅上房时,他见钱庄的掌柜伙计们还没追来,又见内宅的女眷个个吓得躲在房里不敢探头,便小声对婵九说:“仙姑,呼呼,停了,呼呼,饶命,呼,停!”
婵九斜着眼睛问:“干嘛?”
刚才追逐了一阵,看道士那要死要活的狼狈样儿,她的气已经消一大半,外表也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战斗之前将自己变得狰狞可怖一些,是妖怪常用障眼法,并没有实际用处,就是唬人。
障眼法也要消耗妖力,婵九的妖力已经枯涸见底,可不能再无端端消耗。
道士说:“仙姑,呼呼,你饶我这一次,来日我必当报答。”
婵九问:“怎么报?”
“这个……”道士还没想好,“总之他日仙姑若有差遣,我势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呼呼。”
“哦?”婵九当然不会相信他。
道士急忙说:“仙姑,趁着天色已黑,这时四下又无人,你快些走吧!今日之事,不是我要和你为难,是刘家牵头,我且看在钱的份上才出手。大家和气生财,何必动刀动枪呢?话说回来,我虽然不济,但此地往东三十里有一座朝霞寺,寺里的方丈明澄大和尚是有些真本事的。我看仙姑法力虽然高深,但心思纯良,心怀慈悲,不忍杀生,万一刘家把那大和尚搬来,仙姑恐怕要着了那贼和尚的道儿!”
婵九心想也对,她还饿着肚子呢,刚打过一个牛鼻子,可不想再碰见一个秃驴。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道士说:“我道号空虚,俗家姓名叫王五贵。仙姑,求你饶我一命吧!”说着又作揖。
婵九问:“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哪边有靠近的村庄?”
空虚道士指着说:“北边,城门外二里就有许家村。”
说话间,钱庄众人已经举着火把跑到了他们脚下,还有人咋呼着要掀开铁丝网,上来活捉妖怪。
空虚道士催促:“仙姑快走,我来拖延他们!”
婵九原本也担心和钱庄众人硬碰硬,她现在的妖力可不比以前,欺负一两个道士还可以,同时对付那么多人简直就是找死。
过会儿被乱棍打成一条死狐狸,她上哪儿说理去?
她点头说:“好,我走了。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了吧,空虚道长。”
“当然要见,要见。”空虚道士强调,“愿仙姑此去一路顺风。”
婵九冷笑了一声,双足一点从铁丝网上跃起,沿着高高低低、连绵不断的屋顶往西北跑去,耳朵里听着敲锣打鼓,叫唤着“捉妖”的喧哗声越来越远。
西北城墙的缺口还是老样子,婵九跳出缺口,径直往北跑。
隆冬腊月,西北大地上空旷无垠。今天是初一,朔月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升起落下,头顶只有墨蓝色、掩盖四野的天幕。
“冻死我啦!”婵九抱着胳膊在寒夜里奔跑,又累又饿,“什么狗屁许家村,到底在哪儿啊?”
一整天做了那么多事,却只吃了一块干硬的面饼,喝了一口冰冷的生水,她婵九姑奶奶可以说是舍己为人不要命了!
她开始万分怀念刘少东家的烧鸡和白酒,恼恨半路杀出的空虚道士,要不是那蠢材废物王八蛋,她早就在某个有钱人家的厨房里吃香喝辣了。
终于,她看到几点灯光,前方确实是有个村庄的样子。
可跑近了一看,她发誓下回再遇到空虚道士,一定要把她整整齐齐剁成三截。这许家村虽然离城不远,但压根儿不像有钱的样子,连讲究些的高牌楼都没有一座,一眼望去全是茅草屋顶,被积雪压得低低的。
肚子要紧,婵九忍怒往村子里跑去,终于找到了一户勉强能看得过眼的人家,虽然也是土墙稻草顶,但似乎比别人家大些,也不像别人家用竹木篱笆围着,而是有个正正经经的院子,墙也垒得整齐。
她翻进院子,蹲在树下,警觉地四下张望,院中静悄悄的,主人家应该都睡了。
她闻到一股浓郁的醋味,都说此地人特别爱醋,陈醋、香醋来者不拒,吃什么都得蘸点儿醋,可婵九还是第一次在一户人家家里闻到这么浓、这么刺鼻的酸味,简直是泡在醋坛子里。
这户人家似乎有两个院子,住人的院子小,侧面另有一个大院子。
她往偏院溜去,看到那儿整齐地排着几百口大缸,缸上都加了盖,酸气袭人,这家人果然是专门酿醋的。
婵九的鼻子失灵了。被这么铺天盖地地熏着,哪里还能找到厨房啊?她觉得牙都酸倒了,真不知道这家人平常都是怎么过的。
一般小户人家的布局总是差不多,厨房柴房杂物间都在北面,她摸黑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厨房。拉开碗柜,里面只剩下几个硬馒头,灶台下面倒是藏着一缸老酒。
她一边抱怨,一边就着老酒啃馒头,骂了空虚骂寒山,骂了寒山骂狼妖,最后把咋咋呼呼的万金流钱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挨个儿骂了一遍,才觉得心里舒坦些。
勉强填饱了肚子,她照例爬到房梁上睡觉,盘算该找个人来吸精气了。
流年不利,把内丹要回来之后,无论如何也得回山上洞府里呆着了,在外头简直越混越惨……
犯困间她想起这是个老陈醋作坊,总少不了干活的人,吸点儿精气应该不难。
最好能来两个年轻伙计,脸蛋无所谓,只要身体健壮,皮肉紧实……逮住了深深吸一口,啊,活过来了……
婵九抹去口水,发出嘿嘿嘿的坏笑。
狐妖从不贪恋美色,狐妖只喜欢尝鲜。
但愿明天能有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