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清楚,寒山能活着的可能非常之小,连她自己也不一定能够活过今天,但她就是盼。寒山,寒山……
惊雷,闪电,烈火,狂风,碎石,焦木,发抖的身体,惊惧的内心……这必将是婵九平生一百一十年来最难忘的一晚。
……
晨曦初露的时候,雷声停了。
婵九僵硬地从巨石下爬出来,踉跄走了几步,差点儿摔倒。
远处的树林还在燃烧,但附近已经成了一片焦土,一缕缕的白烟从灰烬中冒出来,空气中味道呛人。河道里还是老样子,除了增加许多块碎石头,河岸倒是塌了一大块,泥土倾覆,露出没烧焦的树木的根。
婵九平安无事,除了落了满脸的烟灰,显得黑不溜秋。
她扑到水边,捧起化冻的冰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才喘了一口气,瘫坐在地。
“我的天……妲己祖师奶奶……我以后还是不修仙了吧!就当一只普通狐狸,吃了睡,睡了吃,夏天乘凉,冬天睡觉,生一窝小崽子,早早死了算了。修仙又是要被火烧,又是要被雷劈,吃不消呀!”
她喘了片刻,揉着僵硬的膝盖,想起了寒山。
寒山怎么样了?可千万别死啊!
她忽地站起来,跳上河岸,往树林空地飞奔。
树林里的火并没有灭,每隔几步路就有一小块正在燃烧的地方。灰烬烫得惊人,婵九边跑边被烫得直叫,等到了空地那边,她的光脚板已经起了燎泡。
“呼呼~~,呼呼~~”她找了一个树桩坐下,小心翼翼地吹着自己脚底,“呼呼~~,好痛好痛。”
她剥下树桩上的焦枯树皮,见不是很烫,便从衣服上撕下布条,将其绑在鞋底。
“呼,好多了……”
她站起身,笼着嘴大喊:“寒山——!”
婵九的呼喊声在焦枯的树林中回荡,得不到回应。
她四下张望,空地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原先周围有一圈虽然光秃秃但颇为高大的树,现在只剩下一圈焦黑的木桩。
她捡起一根断枝在地下翻找,翻了一会儿想起寒山要是活着,怎么可能躲在地下?又想到寒山很可能已经被雷劈死了,而且烧焦了,她吓得打了个冷颤。
“寒山,你修炼了五百年,怎么能这样就死了?也太不划算,太不甘心了!寒山,你还活着的吧,是不是?”她边找边大声说话,既是对寒山说,也是安慰自己。
突然,她发现了青芝的剑!
剑仙的剑不愧都是经过百年淬炼的至宝,经过这样的考验,青芝剑除了剑柄的木刻灵芝上有些焦痕,露在余烬之外的剑身依旧寒光闪闪,刃如秋霜。
婵九扑过去把剑拾起来,把上面的浮灰吹掉,然后插在腰带里。
剑有了,寒山呢?她茫然地张望。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他死了,我就把他搬来这边,和师弟师妹们埋在一起。如果他活着,但是残了傻了,我就把他带回华山不悔洞去。我……我照顾他,不管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我都照顾他。”她喃喃自语。
婵九在空地找了许久,一无所获,埋葬青芝和红菱的地方原本就没有做记号,如今被火一烧,也找不到了。
她用剑砍着枯枝,怏怏地朝着与河道相反的方向找去。
寒山既然要她离开,就肯定不会往她在的方向跑,只会尽可能地远离,以免她更受到天雷波及。他既然没在空地,就必定在更远处。
婵九猜得没错,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她在一条小土沟中发现了寒山腰上的玉佩。
那玉佩通体莹白色,和田玉雕成,造型古拙简朴,正面是两个字,后面刻着像只鸟的图案(其实是青鸟),与其说是装饰品,还不如说是腰牌,表明他是昆仑派弟子而已。
玉佩半截埋在土里,露出顶上一个小圆玉纽,幸亏婵九眼睛尖看见了,否则还真不容易发现。
她尖叫半声,跳下小沟,挖出了玉佩。
“寒山来过这里!”她高兴地说,“这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我不认识,但看起来就是他的!”
这条小土沟由于地势较低,并没有被林火烧过,沟底甚至还有活着的杂草,婵九心中的希望之火蹭蹭地燃烧起来。
她沿着小沟往前找去,却再也没有找到属于寒山的物事,因为寒山随身本来就不太爱带东西。就在找得不耐烦之际,她看到了寒山的一只行路靴。
“鞋!鞋!”她欢呼着跑过去捡起那只靴子。
靴子是牛皮缝制的,被烤得卷了边,还无论如何还是一只完完整整的靴子。
再走几步,发现了另一只靴子,已经烧通了。
往前走,斗笠,幸亏还剩下一个尖尖,能看出是斗笠。
再往前,中衣,裤子……都成灰了,从小布片的颜色来推断,应该是中衣和裤子。
这时小土沟拐了一个弯。
婵九已经确定拐角后面一定是光溜溜、而且昏迷不醒的寒山了!
“寒山!”她蹦过去。
然后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光溜溜的,闭着眼睛的……
……
婴儿。
“……”婵九直直转身,往回走。
她边走边念叨:“我在这里捡到裤子……在这里捡到衣服……在这里捡到的是斗笠……在这里是靴子……玉佩……”
她扭头,往拐角处冲:“的的确确每一件都是寒山的呀!”
她抱起婴儿,翻过来看他的后肩膀,后肩膀上有颗针尖大小的痣。她强行剥过寒山的衣服,那人的肩膀后面也有颗小痣。
她抓起婴儿的小手,看到那肉呼呼的手背上,赫然一个誓约印,殷红如血。
“……”她捧着婴儿放声尖叫,“寒山——————山——山——山——山——!!!”
婴儿醒了,望着她的脸,哭了起来。
“我的——内——丹——呐——呐——呐——??!”
婴儿哭得更厉害了。
……
“你是不是要吃奶啊?”婵九问婴儿,“我没有奶的,怎么办?”
她又问:“你不是说自己会元神寂灭吗?为什么被雷一打,反而变成小宝宝了?”
因为担心婴儿受寒,她把他贴肉包在衣服里,如果还是那个大寒山,这时必定脸红得咬舌自尽了,幸亏婴儿什么都不懂,反而晃着晃着睡着了。
婵九碰了碰他的脸,发现他的脖子很软,便伸出一只手托住。如果她能对凡人的孩子有所了解,就会知道这个婴儿还不足两个月,还不会竖头。
她从窄小的土沟里爬上来,望着身上又是破洞,又是焦痕,又是泥泞的衣服,皱眉对婴儿说:“不管怎样,先找件新裙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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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媳妇回娘家的头两晚上都睡得极不安稳。
她回来,爹娘和哥哥嫂嫂倒是挺高兴的,嘱咐她多住几天,千万再别去那恶毒公婆家了,反正自己家里小有盈余,不在乎多一口人吃饭,也气愤外人欺负自家宝贝姑娘。
过一两个月,等婆家熬不下去送休书来了,她就一身轻松,往后能改嫁就改嫁。女人家的一辈子,总不能因为听信了媒婆的几句谎话而全毁了不是?
家人这样对自己好,新媳妇白天也挺高兴的,就是睡着了做恶梦。
第一天,她梦见被人从热被窝里抓了出来,然后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跋涉,那一望无际的皑皑冰原啊!真是寒风料峭,寒气逼人……早上起来果然病了,发了一天的高烧,而且身上还有瘀伤。
更奇怪的是她在被窝上面发现了山大王的花棉袄,就是那个从婆家把她带回来的姑娘大王。
新媳妇原本就不太聪明,现在更死了都想不通那棉袄是怎么来的。
到了第二天晚上稍微退烧了,她刚挨着枕头,外面开始打雷。震耳欲聋的巨雷整整打了一晚,闪电把整个天空映得雪亮,吓得家里的家禽牲畜整夜乱跳。
爹娘说这雷违逆天时,不同寻常,恐怕是要地震,绝不能再在屋里睡!于是一家人在院子里坐了一整夜。
第三天,她又开始发高烧了,烧得晕晕乎乎满脑子浆糊。喝了丫头送来的姜汤后,她裹在棉被里发汗,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突然,有一只冰凉的小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她奋力睁开眼,视线模糊,但也认出来者是婵九。
“大王……你怎么……”她哑着嗓子说。
婵九问:“你为什么脸那么红,头上那么烫?”
新媳妇支撑着坐起来,披上衣服:“我受了寒气,怕是病了。”
她见婵九邋邋遢遢浑身泥泞,满脸的黑灰,头发乱糟糟的,发梢还烧焦了一小截,一点都不像先前的那个带点儿妖气的美人儿了,便问:“大王,你怎么了?”
婵九摆手说:“唉,一言难尽……姐姐,有吃的吗?”
新媳妇指着桌子,嫂嫂送来的早饭、午饭还摆都在上面,她病了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婵九也不客气,坐下要吃。忽然想起什么,从身上解下一个包袱,平平放在新媳妇膝上:“帮我照顾一下,随便弄就好,不用太紧张,他不咬人的。”
新媳妇于是看到了那个婴儿。
“……”她内心的震动简直难以用语言表述:大王竟然有孩子,而且还这么小!
这么小的孩子就能带出来打家劫舍么?万一冻了、饿了、病了、伤了怎么办?万一兵荒马乱丢了怎么办?这当娘的也太粗心、太狠心了!
新媳妇连手都发了抖,慌忙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这、这、这难道是你……”
婵九塞了满嘴的鸡蛋羹,举着勺子挥了挥:“姐姐,不要问了,和你也说不清。”
“好,我不问!”新媳妇生气了。
她怒想:没心没肺硬心肠的粗人!你大姑娘家独身带着个孩子,却不懂得好好过日子,成天西转到东、东转到西,这下好了,让人欺负了吧?!
她跳下床,打开柜子,从里面翻出两件贴身绵软的衣裳,把婴儿裹了起来;又找出一条小被子,也许还是她小时候用过的,笨手笨脚地给婴儿打了个蜡烛包。
婵九笑眯眯地看着她做,说:“你这样会热着他的。”
“胡说!”新媳妇怒道,“孩子这么小,你连一件贴身小衣都不给他穿,数九寒天的,不怕冻坏了他吗?”
婵九又吃了一口鸡蛋羹,甜甜笑道:“随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