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过崖上遍地都是蛇的尸体,柳七正一条一条捡起来往山下扔。婵九问:“干嘛?不留着吃啊?”
柳七说:“太桌啦!”(太多啦)
“啧,死蛇更恶心。”婵九说,“一个月内我是不想再看见蛇了。”
柳七席地而坐,行了一炷香时间的功,终于舌头能利索点儿了,他叹道:“一个月内你确实无法再看见蛇,因为它们中还活着的都要回洞睡觉。咱们华山地处秦岭之北,照理说蛇要冬眠到惊蛰才醒,阳春才出洞。这蛇祖宗把冬眠的蛇都强行召出来,害得它们就算不死,也要受些伤,世上一物降一物,蛇变少了,明年此地的鼠患恐怕要厉害了。”
天色已经很黑,雪终于落了下来,初开始是雪珠,后来是大片大片的雪花。
人间已经过了正月,三十六行三教九流早已经开工做事,但对于妖和剑仙来说,一年的时间实在转瞬即逝。正因为凡人生命短暂,节庆才变得更为宝贵。
寒山点燃了松木火把,三人分头清理思过崖上和洞里的死蛇,大约是受了大雪纷纷,天地间万籁俱寂的影响,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寒山注意到婵九的手背高高地肿了起来,问:“怎么了?”
婵九甩了甩手,说:“刚才把环给你用的时候,小拇指被蛇咬了。”
“中毒了?”寒山问,“怎么都发紫了,严重么?”
“没关系,我是妖啊。”婵九说,“过两个时辰就消下去了。”
柳七就在一旁说风凉话,说我都快被蛇咬成残废了,怎么就没人来关心一句啊?
寒山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往崖下扔蛇。
婵九说:“师父,我关心你哈,一会儿回洞里我帮你擦药。”
柳七点头说:“婵九乖,我就知道领养的果然不如亲生的。”
寒山决定离他们远一点。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积了一寸来厚,许多角落里的死蛇都被大雪掩盖,一时半会儿也清理不了,三人干脆想等到雪化了再说。他们进了不悔洞,用灵雾障把洞口遮好,柳七点了好几堆火,原本冰冷的洞里顿时温暖许多。
“大战之后一定要弄点儿酒。”柳七说着就搬出一缸酒,排开封盖,从长长的酒勺舀出两勺,灌入一只长颈圆肚的陶制酒壶。接着他跑去洞外捧了一陶盆雪,架在火上煮开。
“一定要是绍兴三十年陈黄酒,烫一下入口更为甜醇。”他将酒壶放入热水,半晌后取出,给婵九、寒山和自己一人倒了一小杯。
婵九一饮而尽,咂咂嘴,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寒山倒似乎品出了什么滋味,望着洞外的蒙蒙雾气,把一杯酒在手中端了许久。
“对了师父,”婵九说,“我刚才把蛇妖头上的蛇宝割下来了。”
寒山闻言,从怀中掏出那颗带血的红色圆珠子,拿在手里端详。
这颗蛇宝比起美人蟒骨环上的那颗小了一多半,因为今天的蛇妖大约只有三四百年道行,自然没法和修行千年的美人蟒相比。但蛇宝始终是和好东西,有了它,任何毒物、毒药、毒烟、瘴气都近不了身。
寒山把蛇宝递给婵九。
婵九说:“我有了,这颗你收着吧。”
寒山温柔一笑,把蛇宝放回怀中。
柳七不满地问:“你们俩怎么不问我要不要?”
寒山说:“你是五百年老妖,世上绝大多数的毒都奈何你不得,被五步蛇咬了也不过麻痹片刻,你要蛇宝做什么?”
柳七怒摔酒杯:“我要把你赶出洞去!赶到雪地里冻死,赶到悬崖上摔死,把你送给剑魔吊起来打死!”
寒山冷笑:“你试试。”
柳七朝他扑了过去。
于是婵九当天剩下的主要任务,就是拉架。
……
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天寒地冻,积雪皑皑,四周的山峰披银裹素,白得耀目。
婵九搓着双手出洞,在崖上跳来跳去取暖,问寒山说:“今天总不会有人来了吧?”
寒山说:“但愿平安无事。”
婵九笑嘻嘻说:“那我要去抓兔子了,雪天里的兔子最好吃,又肥又嫩。等我抓回到兔子你来烤,你烤的比我好吃。”
“兔子?”寒山偏着头问,“你脑袋里只想到兔子?”
“那还得有什么呀?”婵九问。
“……”寒山在他脚下扔了个“缠”字诀。
“喂喂喂你干嘛?”婵九身子一歪,失去平衡,往前扑倒在雪地上。
“我以为你好歹还知道修行。”寒山摇头轻叹,御剑往对面的雪峰而去。
婵九绝望地右手空抓,喊道:“回来啊……”
“师父!”她转向洞里,可惜柳七昨晚上喝醉了,正在呼呼大睡,所以连灵雾障也没有布。
反正也站不起来,她只好无聊地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等着缠字诀的效力过去。
正好滚到仰面朝天的时候,她发现头顶上有一只鸟。
那是只隼那么大的鸟,羽毛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黑。鸟展翅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竟然猛然一个俯冲,朝婵九啄了过来。
“我的妈!”她尖叫,“这又是什么鬼东西呀?!”
瞬间那只鸟已经冲到了她跟前,果不其然是要啄她的眼珠子。
此时再喊寒山救命已经来不及了!
“去你妈的!”她扔出美人蟒骨环,但鸟极为灵活,往侧面一滑便避开了。
婵九又放出一团狐火,可惜在接触到鸟的瞬间就被顶散。
那只鸟伸开双爪,朝着她抓来,眼看就要触及她的眼皮,她就地一滚,把后脑勺留给它。于是那只鸟——确实是一只隼——就开始扯她的头发,她也不甘示弱,一把揪住了鸟翅膀。
和一只疑似疯了的鸟扭打可不是什么好看的场景,尤其当你站不起来,只能在地上滚时。
婵九打得如此投入,以至于连武器美人蟒骨环都忘在一边,专注地和眼前的隼比力气。隼要啄她,她就摁住隼的嘴;隼要抓她,她就扣住隼的爪子,一人一鸟打得满地翻滚,积雪乱飞。
婵九也真是战斗型狐狸精,这么巨型这么凶悍的一只鸟,喙和爪子锋利如刀,打到后来愣是没能在她身上留下一条抓痕。
等寒山赶过来一剑割掉鸟头时,她还觉得有些惋惜,说“杀它干嘛呀?说不定还能留下来养。”
寒山看着她蓬头散发,板着脸问:“你怎么不喊我?”
婵九坐起来,拍打着满头的烂雪和草屑泥土,说:“喊你也听不到啊,你们剑仙耳朵又不灵光……啧,好脏,大冬天的,让我上哪儿洗澡去?”
鸟的无头尸体就落在两尺开外,寒山蹲在一旁查看片刻,将死鸟挑给婵九说:“这就是一只普通隼,连妖都不是,你去烤着吃吧。”
婵九问:“那它怎么突然来啄我?”
寒山说:“恐怕又是被谁驱的,隼这种鸟善飞,应该是在别处被驱了,然后飞到这边来。”
婵九抱怨说:“烦死了,成天不太平,剑魔啊,妖怪啊,蛇啊,鸟啊都来找我们的麻烦!”
寒山说:“我在想那所谓的‘主人’真是神通广大,剑魔听他差遣倒也罢了,连妖也臣服在他脚下。”
婵九摇手说:“没有人能让妖臣服的,他只是允诺了妖好处而已,一旦那好处没了,妖可是翻脸不认人。”
寒山微微一笑:“那你以后也翻脸不认我么?”
“我也会啊。”婵九瞪大眼睛说,“你又没给我好处,别忘了你还把我的内丹抢走了。”
寒山在她面前蹲下,用碧色的眼珠子紧紧盯着他,认真道:“不可以。”
婵九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吻上来了。
婵九刚打过架,脸上沾着烂泥,嘴唇上粘着草屑,额头上的痕迹疑似蛇血,可寒山根本不在乎,甚至不在乎婵九的眼睛依旧瞪得跟铜铃一样大。
婵九被他恶狠狠碾压过,被他冷漠对待过,可从来没被这么温柔地吻过。
狐妖不知道什么叫做“不好意思”,所以即使在做最羞耻的事情,往往也能保持清醒,婵九于是在脑中默默地想:这家伙是不是喜欢我?不可能啊……这家伙要杀我……这家伙抢了我的……
她闭上眼睛,伸出双手,搂住寒山的背。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柳七捏了个小雪球,义愤填膺地扔向寒山:“不许堵着我的洞口,调戏我的徒弟!”
又扔了一个:“剑仙了不起啊?!”
“我眼睛要瞎啦!”
寒山松开婵九站起来,说:“这是……这是今天给你的精气。”
说完这句他自己脸先红了,甚至不敢再去看婵九一眼。他大概再活五百年,都想不通自己刚才怎么会一时冲动!他现在要赶紧离开婵九,离开思过崖,否则会羞臊致死!
“真的?”婵九摸着嫣红的唇说,“可是我什么都没吸到啊。”
“那等一下再给你。”寒山低着头要走。
偏偏柳七不依不饶,雪球连击:“早晚都是我女婿,这么猴急。”
寒山转身问他:“柳七师叔,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尾巴太多了?二百五十年前仙魔混战时,我依稀记得削过某个妖怪两条尾巴,但是因为时间久远,不太记得清了,你还记得么?”
“……”柳七赶紧把手中的大雪球扔了,“没觉得尾巴多,也不记得您削的是谁。总之您老自便,我给您当女婿也可以!”
寒山不敢和婵九对视,逃走了。
婵九在他身后喊:“喂,至少把我腿上的缠字诀解开了再走啊!”
寒山已经御剑而起,迅速成为了天边的一个小点。
柳七长叹:“一物降一物,他不怕我这五百年老妖,却怕我那连内丹都丢了的徒弟!”
婵九说:“他不怕我啊。”
“我觉得他怕你怕得要死。”柳七笑眯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