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屋外传来了鼓乐和歌唱的声音,节奏鲜明,十分欢快。巫师长老微笑道:“他们怕是要跳舞跳到早晨呢。”
劫难后的狂热庆祝是人们发自内心的行为,所谓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不如快活一会儿。
“你那位同伴呢?”巫师长老问的是婵九。
寒山说:“一定混在人堆里玩。”
巫师长老说:“她很好,很难得的好。”
寒山心想她当然难得,她是狐狸精,你这辈子能见到几个狐狸精?
两人的话题又回到沙盘上。
“这迷宫并不复杂。”寒山说。
“是的。”巫师长老说,“农辰非常仁厚,从不为难他人,会时不时传授一些药方给我外婆那样的普通药仙,造福南州的百姓。他设下云雾岭这个迷宫,我猜一是为了求清净,免得经常有人去打扰他,二是就为了好玩而已。”
“这是什么?”寒山指着沙盘上一块小红石头说。
沙盘上一共有三块这样的红色小石头,每个都间隔差不多距离。
“我外婆说这是机关。”
“机关?”寒山问,“什么样的机关?”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外婆终身都没能真正上过一次云雾岭。”巫师长老说,“但你不用担心,以农辰的脾气,断然不会设置什么恶毒的机关的。”
“岔路……机关……”寒山喃喃自语。
他问巫师长老:“这沙盘能否给我?”
巫师长老微笑着说:“尽管拿去,反正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我也是毕生无法登上云雾岭的凡人。”
她随即解释为什么凡人上不了云雾岭,是因为无法穿越笼罩岭上的厚厚瘴气,那瘴气并没有毒,但却能让人昏睡。据她的外婆说,偶尔有采药人误闯云雾岭,无一例外会睡倒在林间,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好好地躺在山下。
外头山坡下的歌声、舞声、器乐声越来越大了,寒山忍不住走出去看。
寨中火光点点,到处都是明亮的火堆和火把,与原先的漆黑一片形成鲜明对比。他看见婵九坐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手里还抱着个娃娃,因为既不会唱,又不会跳,所以只好在边上看。
她脸上被篝火映得红通通的,显得自得其乐,那孩子的母亲不知道在哪儿跳舞呢,竟然放心把小孩子交给她。
五色幻魂幡并没有被寨中的众人烧了,而是底下接上了两段长竹篙,高高竖在广场的中央。这是他们古老的规矩,杀死了仇人要带回战利品,然后展示给全寨看。剑魔死后必定会自爆,否则他们倒可以在幡杆子上再栓一个剑魔脑袋。
五色幻魂幡没有了法力催动,就是一面普通的幡,并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寒山想既然婵九不要,那就干脆把这幡留在白塔寨吧,也好震慑一下周边的邪魔外道。
说起来,这种兔子专吃窝边草的邪魔外道其实并不厉害,就比如刚才被寒山收拾掉的剑魔,如果没有五色幻魂幡,其能力甚至不如在华山上被婵九和柳七打得抱头鼠窜的长白山震元子。真正厉害的坏人志向远大,往往不屑于做杀害凡人的这种小事。
比如那个剑魔口中的“主人。”
婵九也看见了寒山,远远地对他笑。
寒山眼力不如她,只看到他一张模糊的脸,并不清楚他是什么表情,因此没有反应。
婵九就把孩子交给别人,站在树杈上冲他挥手。
这次他看见了,用口型问:“做什么?”
婵九两手捂起,对着手心飞快地说了一句话,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寒山耳中就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下来玩~~”
寒山失笑,这狐妖的小把戏。
婵九又说了一句,寒山听到后顿时脸色微红。他皱起眉头,还以一个貌似很凶的表情,婵九仰头大笑。
接着寒山对婵九做了个“过来”的动作。
不一会儿,耳中又如蚊蝇般作响:“干什么呀?”
他便指着天,意思是要走。
婵九挑了挑柳眉,麻利地爬下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问:“干嘛要走?歇一会儿不行么?”
寒山说:“我知道云雾岭在哪儿了。”
“巫师长老说告诉你了?”婵九高兴地问,“远么?”
寒山说:“不远,明天一早,她带我们去。”
“好哎!”婵九高兴地拍手,“这么说我还能玩到明天早上。”
她说着又要回去玩,寒山拉住他问:“你不为明天多积攒点儿力气?万一云雾岭周围也有敌人等着呢?”
“我担心什么,有你呢。”她笑着挣脱寒山的手,跑了。
寒山转头,看见巫师长老一脸同情地站在他身后,于是解释:“她……我……总之我习惯了。”
巫师长老说:“俗话说得好,习惯成自然。”
寒山心想你不但中原话说得挺溜,你还知道俗话说得好,真不愧是巫女出身。
婵九果然看热闹一直到早上,她也不唱歌,也不跳舞,就是歪在树上傻看,脸上笑嘻嘻的,也不知道看个什么劲儿。
当她的师父柳七闭关时——别以为废柴就不用闭关——她就有几年或者十几年的时间独自面对空山幽谷。
春天看山顶上的积雪化冻,山溪里的坚冰消融;夏天看绿树成荫,看水塘边的萤火虫;秋天看落叶,冬天看下雪,白天看云卷云舒,晚上看疏林月光……总之就是一个人呆着。
所以啊,修行是件非常寂寞的事情。
天色大亮,庆祝的人群疲倦地散去,回家睡觉,婵九跑到寒山身边说:“当个凡人也很快活的。”
巫师长老正好在一旁收拾行李,闻言接口:“可惜快活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婵九问寒山:“你们剑仙快活的时候多么?”
寒山说:“修仙之人无欲无求,无喜无悲,按理说剑仙是不应该快活的。”
婵九不以为然地撇嘴:“你撒谎。”
寒山笑,心想是啊,我撒谎了,至少我前五百年不知道快活是何物。
巫师长老请人牵来了一匹短小精悍的马,这马是南州特有的马种,个子小而粗,但结实,特别擅长爬坡和走颠簸崎岖的山路,是这边旅人出行的必备牲畜。寒山不骑马,宁愿跟着走。
婵九觉得新鲜,一开始骑上了,但马一是没有脚蹬,骑上去东倒西歪;二是没有配鞍子,她骑了一会儿,被硌得屁股生疼实在受不了,也不愿意上马了。
巫师长老并不是一个人上路,而是浩浩荡荡带了十多个随从,组成一个马队,成员毫无疑问都是女人。
这下可把寒山累得不轻,他这才知道陪着凡人行路是什么滋味,再也不敢腹诽婵九麻烦了。凡人动不动就累,隔了片刻就饿,而且穿山越岭时根本没有婵九的柔软灵活。
这一路走得让寒山心急如焚,等到了云雾岭,已经过去整整五天了。
婵九倒不觉得路上拖沓,反而很享受和一大群人叽叽喳喳说话的感觉,毕竟她和柳七性格类似,脑子里从来没有轻重缓急。
眼前是一道极深的沟壑,可谓是深不见底,因为悬崖下一丈多的地方就翻滚着团团白雾,对面的崖壁也隐藏在白雾之中。
“对面就是云雾岭。”巫师长老指着说,“我们不能越过断崖,只能回头了。”
相处数天,突然要分别,婵九有些舍不得。她把行李翻了个底朝天,拿出一堆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分发给众人,什么老鳖肚子里的珍珠玉石银两啊,长白山吃人霸王的骨头啊,这些东西沉甸甸的她背了一路,此时却几乎全分发掉了。
她喜欢藏东西,但绝不代表她小气。
巫师长老的女随从们咯咯咯笑着推拒,但谁也没能拗过婵九。当她拿出护宝食人蛊巢穴里的那颗大黑圆珠子要塞给巫师长老时,后者赶紧按住了她的手。
“这个我不能收!”巫师长老认真地说。
“为什么?这个没毒啊。”婵九说,“而且我带着太沉了。”
巫师长老说:“我曾是巫女,虽没有法力,却有直觉。这东西不是我们凡人能拿的,你硬要给我,怕是最后我会为之丧命。”
婵九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来。
巫师长老是觉得此物很危险,却也说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婵九只好把大黑圆球收回包袱,等着一会儿问药仙农辰。
两拨人就此分别,寒山和婵九目送巫师长老她们下山,这才御剑飞过断崖,落在浓雾之中。
婵九左右望望,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脚下踩着的地都只能看清周围一尺见方。雾里香气浓郁,婵九鼻子灵敏,从落地起就喷嚏不断,片刻就打了十七八个。
“到底是什么花香?”她揉着鼻子喃喃。
寒山摇头表示不知道,从袋中掏出了指路沙盘。
这沙盘是几十年前的巫女用粘土做成的,早就干硬了,可此时刚一掏出来,竟然迅速化成了一滩烂泥。寒山甚至没来得及阻止,那标识着机关方位的三粒小红石子就啪啪落在了地上。
他甩着手上的泥水苦笑:“果然古怪。”
婵九问:“这可怎么办?”
“路我倒是记下来了。”寒山抬头,茫茫四顾,“只是这么大的雾,看不清啊。”
“我觉得雾里有什么东西,我和巫师长老一样,也有直觉,而且比她还要准。”婵九勾起一边嘴角笑了笑,“问题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