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云雾岭是一片烧焦的荒原。
虽然叫“岭”,实际上是一座坡度平缓的山包,四周都被大山所环抱,焦黑的丘陵和青翠欲滴的山峰对比鲜明,看上去显得十分突兀。
寒山走了百来步,发现一只斑斓的大蝴蝶正绕着自己飞,他起先并不在意,但随后蝴蝶接二连三从云雾岭高处飞来,越聚越多,最后达到了数千只。甚至还形成了一条彩带,一头就是他脚下所立之处,另一头连着云雾岭的峰顶。寒山知道它们是在指路,因此跟随着向前走去。
翻过峰顶,他看到一片烧焦了的树林。
不,不是树林,只是一棵树。
这是南州特有的一种树,它树形奇特,树高岁久,树冠巨大,枝繁叶茂,往外伸展的枝条上能生长出根,新生的根向下扎入泥土,又形成新的树干,周而复始,树冠树根向四面无限伸展,一棵树便能形成稠密的丛林。
眼前这棵树,粗看有数十条柱根,竟不知道哪一根才是主干。如果这棵树没有被火烧过,树冠必定遮天蔽日,树上必定栖息着无数的鸟雀,一到清晨,鸟雀腾空飞起,绕树三匝,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可惜现在这棵树只剩下了焦黑的枝干,当时焚烧火大时,也不知道多少小生灵陪着它葬送了性命。
蝴蝶引着寒山来到树下,又领着他继续往里走,终于,寒山看见了这棵巨树的主干,高达十余丈,其粗壮程度大约三十个人手拉手也无法环抱。
蝴蝶纷纷地落在主干高处,扑闪着美丽的翅膀,寒山抚摸树干,看着满手的焦灰,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棵树度过了千年的光阴,风吹日晒,雨淋水淹,虫蛀雷劈,始终屹立不倒,而今却毁于一旦,怎么不可惜呢?
突然他发现这棵树并没有死,因为在脚下,许多绿色的小芽已经钻出了焦黑的泥土,娇嫩嫩地立着。南州的森林潮湿多雨,气候又温润,倒是很适合草木生长。
随后,他看见那些蝴蝶动了,它们绕着树干翻飞落下扑闪,最后竟然组成了一个清晰的彩色的大字:
——剑。
寒山陡然明白了。
为什么云雾岭对于农辰来说如此重要,为什么农辰几乎不出南州,为什么峨眉派能安心大胆地把绛珠灵芝交给他。
因为他是药仙,同时也是精怪,他的本体就是这棵树,这棵云雾岭上、独木成林的千年古树!
难怪敌人要用火来焚烧云雾岭,因为除了火,这样的巨树还能惧怕什么呢?
“晚辈的确修习剑术。”寒山说。
蝴蝶又动,形成另一个字:
——峨。
寒山摇头说:“不,晚辈并非来自峨眉,而是来自昆仑山玉虚峰,是玉清真人座下弟子,晚辈名叫寒山。”
蝴蝶散开,绕树飞舞。
另一个字出现:
——证。
哦,他是要验证一下,看看寒山是否真的来自昆仑派。
寒山会意,但怕乱用法术会伤害脚下的树木嫩芽和这些蝴蝶,于是只是朝着别处远远地放了个凝冰诀。剑仙各派的出招姿势都有不同,一望便知。
寒山说:“晚辈受峨眉派铜岩师太的指引,前来取回七宝之一的绛珠灵芝。”
蝴蝶翻飞,片刻之后,树干上出现了一个大字:失。
果然绛珠灵芝已经被夺走了,否则农辰也不会落得这么惨,连本体都烧了。
寒山问:“请问前辈,是谁拿走了绛珠灵芝?”
大约是字数较多,蝴蝶动了好一阵子,最后寒山看清了是“凤凰”两个字。
“凤凰?”寒山问,“前辈可否在明说一些?”
蝴蝶于是再动,这次时间更久。
三个字:玉梨三。
寒山的惊愕不亚于婵九。
“玉梨三?”他惊问,“怎么可能是她?”(寒山也以为玉梨三是女妖)
天山的玉梨三不是替昆仑派保存着相生阴阳镜么?正因为如此,她必定是玉清真人信赖有加的人,怎么她会跑来抢峨眉派的绛珠灵芝?
何况“七宝”的保存人是绝密,保存紫僵蚕的柳七知道玉梨三,而玉梨三或许知道千年冰参的在谁身上,但绝不应该知道绛珠灵芝的去处啊!
但农辰也不可能诬陷玉梨三,因为他被打得元气大伤,连人形都无法变化,要靠着蝴蝶组字来和寒山交流了。
这么说那片密不透光的灵雾障,那些三番两次迷晕了婵九的花也是玉梨三的手笔?
想到婵九,寒山心里一急。
他问:“我有一位朋友,是一同来拜访前辈的,在浓雾之中不辨方向时,我一时疏忽让她被人掳走了。请问下手之人是否也是玉梨三?”
蝴蝶飞了一阵,留下两个大字:
——不知。
寒山和婵九三天前到达云雾岭,当时农辰必定自身难保,或许树上火烧得正旺,这里和婵九倒下的地方又隔着一座山顶,他没有看见玉梨三的小把戏也是正常。
寒山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玉梨三是否回去天山?”
蝴蝶没有动,焦黑的树干上依旧是“不知”两个字。
婵九明确知道玉梨三去哪儿,他去天山,因为金窝银窝不如他的狗窝。
当然他自己不会这么表述,他说:“事已办妥,回宫。”
婵九问他:“你到底是什么王?绿帽子王?”
玉梨三指着明晃晃的金冠:“嗯哼。”
婵九就说:“金大王,你能不能把这洞里的明字诀先收了?”
“这不是剑仙低等的明字诀,这是我的焚天之焰。”玉梨三说,“为什么要收?收了洞里太暗。”
“暗一点儿好,”婵九说,“让我眼睛休息一下,老看着大王您,我觉得快瞎了。”
“凡夫俗子!”玉梨三怒斥,然后收了他的焚天之焰。
婵九终于感觉舒服了些,狐狸总体来说是夜行生物,光线太强让他们紧张,尤其玉梨三这厮比什么“焚天之焰”还要亮堂。
“大王,再商量一件事。”婵九弱弱地说。
玉梨三问:“我答应了,你就做王妃吗?”
婵九抱着头说:“这个以后再谈。现在,先把你衣服上的小转铃都拿下来好吗?叮叮当当实在是很吵啊大王!”
玉梨三的金光大氅的边缘挂着好几个铃铛,一有动作便铃铃作响,声音虽然清脆,但婵九听着实在难受。
玉梨三便把衣服脱了,又问:“这下行了吧?”
婵九指指他的金冠。
那金冠上的前后流苏都有半尺长,刚才两人靠得近时,婵九差点儿被这排金刷子刮花了脸。
玉梨三又惋惜地把金冠摘下来搁在一旁。
他毫无疑问是一只凤凰。
凤凰是上古神鸟,可这世上并没有神,所以不管玉梨三是凤凰还是山鸡,他依旧是一只妖。
凡人传说凤为雄,凰为雌,凤凰为羽虫之长,百鸟偃伏,能翱翔四海,见之则天下太平。说其翼若干,其声若箫,不啄生虫,不折生草,不群居,不侣行,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这些基本都是牵强附会,凭空胡编乱造,首先修行日久的凤凰和狐狸一样可雄可雌,就看他自己怎么选;其次见到凤凰绝不代表天下太平,倒有可能天下大乱,因为凤凰十分好战,越是兵戈扰攘,它越喜欢上去凑热闹。
但有一点凡人没有猜错:凤凰相当骄矜,玉梨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妖这种东西,大多喜欢自由自在,独来独往。如果他们聚集在一个洞里,要么是师徒,就像柳七和婵九,要么原本就有群居的习惯,比如狼或猴子。
但能够一个族群一起修炼,一起得道的狼或猴子可不多,所以妖几乎没有占领着一座山头就称王称霸,“本王”“本座”不离口的。
世间一物降一物,妖上还有剑仙,剑仙上还有天劫。妖虽有千万种,但都是百年苦修而来,懂得满招损,谦受益的天道。
但凤凰不用,谁叫他是神鸟,世上大概没有剑仙或剑魔敢去招惹一只凤凰。昆仑派掌门玉清真人把千年冰参交给玉梨三,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婵九猜测玉清真人和柳七一样,都没有见过玉梨三,否则他怎么可能信任这明晃晃的金毛男,一剑捅死他还差不多。
玉梨三说:“再脱本王就光着身子了,这下能说话没?”
婵九勉强同意:“说吧,不过要说什么?”
“我们以后是住在天山的瑶池好,还是不咸山的天池好?”
婵九说:“谁要跟你一起住?”
“本王先领你去看一遍怎样?”玉梨三问。
这凤凰妖怪大王还是有好处的,虽然目中无人,但也不像人间帝王那样无知自大。那些人明明是凡人,高不过几尺,力不过数钧,偏偏自称“天子”,享尽人间富贵,几十年阳寿一尽,留下无数烂摊子。
几十年对于凤凰来说,不过是眨眼的工夫。
婵九刚要说话,玉梨三说:“哎,你先别忙,喝一盏茶再说。”
说着他“啪啪”拍了两声手,高声说:“来人啊,上茶!”
从洞口便进来两个妖。
花妖,但已经修成了人形,两人的脸几乎一模一样,扁平五官,细眉细眼,绝对不算好看,但也谈不上难看。但他们一个是白脸,一个是红脸,一个胸口别着朵大白茶花,一个别着朵大红茶花。
茶花倒是极美,花瓣繁复,层层叠叠,娇艳欲滴。
婵九的记忆其实是有断层的,比如第一次红茶花在她手中散开之后的事,她就不记得了,第二次白茶花被她摔在地上之后的事,她也不记得了,但明确记得这两朵花。
她对玉梨三笑了笑,玉梨三心中一荡,正要说话,接着便挨了一记结结实实的右勾拳。
“果然是你这家伙害我!!!”婵九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