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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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距离

第二天,当奥金佐娃出来喝茶的时候,巴扎罗夫俯身对着茶碗坐了好久,他突然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她扭过头来对着他。他马上觉得,她的面容在一夜之间,稍稍变白了。她急急忙忙回到自己的房里,直到吃早饭时才出来。

打从大清早起,天气就变得多雨了,因此无法出去散步。所有的人都汇集在客厅里。阿尔卡季掏出一份最新的杂志,开始阅读。公爵夫人像往常一样,首先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像他做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情,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他对夫人并没有加以理睬。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道,“到我房间里去吧……我想问问您……您昨天提到一本参考书……”

她站起身来,就朝门口走去。公爵夫人看了看周围,那神态似乎想说:“你们快看看吧,你们快看看吧,我有多么吃惊呀!”

奥金佐娃迈着快步,迅速走到了自己的书房前。巴扎罗夫紧跟在她的后面,头没抬,只是耳朵里听到她那丝绸衣服轻轻地从他面前的地面拖过发出的响声。奥金佐娃坐在昨天夜里坐过的那张扶手椅上,巴扎罗夫也随即占住了他昨天所占的位置。

奥金佐娃把手伸了过去。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请您原谅!但是我把您叫到这里来,目的不是为了讨论教科书。我想恢复我们昨天的谈话。您走得那么突然……您不觉得寂寞无聊吗?”

“我听从您的吩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但是,请问我们昨天谈的是什么来着?”

奥金佐娃偷偷地向巴扎罗夫投过去一瞥。

“好像我们是谈的幸福问题。我给您谈了我自己的情况。附带说一句,我提到了‘幸福’这个词。请问,为什么,比方说吧,甚至在我们欣赏音乐、欣赏一个美好的夜晚、与一些有好感的人谈话的时候,为什么这一切好像是暗示某种无比的、存在于某处的幸福,而不是暗示实际的幸福也就是我们自己所拥有的幸福呢?这是因为什么?难道您对此没有过任何类似的感觉?”

“您知道一个这样的成语吧:‘这山望见那山高,到了那山没柴烧。’”巴扎罗夫反驳说道,“而且您自己昨天也说过,您并不感到满足。可我的脑子好像进不来这样的想法。”

“也许,您觉得这些想法可笑?”

“不,不过,这些想法从来没在我的脑海中出现过。”

“真的吗?您知道吗,我很想知道您在想什么?”

“怎么?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请您听我说吧,我早就想同您说清楚。用不着对您说——这一点您自己很清楚——您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您还很年轻,整个生活还在您前面。您准备自己干什么呢?

什么样的前途在等待您呢?我想说的是——您想达到什么目的?您想往什么方向走?您心底里在想些什么?一句话,您是个什么人?您想干什么?”

“您叫我感到吃惊,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明明知道我是搞自然科学的,至于我到底是什么人……”

“是的,您是什么人?”

“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了,我是一名未来的县级医生。”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做出一个很不耐烦的动作。

“您说这个干什么呢?这一点连您自己也并不相信。阿尔卡季倒是可以这样回答我,您却不应该这么回答。”

“为什么阿尔卡季……”

“快别说下去了!这样不起眼的工作能使您感到满足吗?而且您自己不是经常喋喋不休地说对您来说医学是不存在的吗?您那么自负,会甘心当一名县级医生!您对我这么回答,是为了摆脱我,因为您对我一点也不相信。您是否知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是能够理解您的:我以前也像您一样的贫困和自负,也许,我也经历过像您一样的考验。”

“这一切都很好,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不过,请您原谅我……一般说来,我不习惯说话,而且在您我之间的距离又是这么大……”

“什么距离?您又要对我说我是女贵族了吧?够了,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好像我向您证明过……”

“这一点可以不说了,”巴扎罗夫打断她的话说道,“我们谈论、思索未来又有什么用处呢?何况我们的未来如何,大半并不取决于我们呢!

将来如果有机会干成点什么事——那当然很好:万一没有机会——至少对这一点可以感到满意:我事先没有大吹大擂、夸夸其谈。”

“您把友好的谈话,叫做‘夸夸其谈’?……也许,您认为我这个女人不值得您信任?因为您看不起我们所有的人。”

“我并不是看不起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这一点您也知道。”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可以假定:我理解您不愿意谈论您的未来活动的心情:不过,您现在心里发生的……”

“发生的!”巴扎罗夫重复说了一下,“好像我是一个什么国家、什么社会似的!无论如何这是没有一点兴趣的:

再说,难道一个人可以经常大声说出自己心里‘发生’的事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使你无法说出你心里所想的一切。”

“您能吗?”巴扎罗夫问道。

“我能。”经过稍事犹豫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回答道。

巴扎罗夫低下了脑袋。

“您比我幸福。”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疑问重重地看了看他。

“您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她继续说道,“不过,我仍然觉得我们认识并不是白费精力,我们将会成为好朋友的。我相信您的这个,怎么说好呢?

您的这个紧张的心情,这种克制,最终总会消失的,对吗?”

“您发现了我身上的克制……您还怎么说来着……是紧张心情吗?”

“是的。”

巴扎罗夫站起来,走近窗前。

“您希望了解我这么克制的原因,您希望知道我心里正在发生什么吗?”

“是的,”奥金佐娃重说了一遍,但心里怀着一种她还不理解的恐惧。

“您也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不生气吗?”巴扎罗夫背对着她站着,“那就请您了解吧,我爱您,既愚蠢又疯狂地爱着您……这就是您想达到的目的。”

奥金佐娃两手向前伸去,巴扎罗夫则用前额顶住窗玻璃。他开始喘气,看来,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动。但是,这不是年轻人羞涩的颤抖,不是第一次表白爱情甜蜜的惊慌在控制着他,这是一种激情在他的心中挣扎,强烈的、沉痛的激情——不像仇恨,也许与仇恨有关的一种激情……奥金佐娃开始对他感到既可怕,又可怜。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她说道,声音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温情。

他迅速转过身来,向她投过去要把人吞下去的目光——接着就抓住她的两手,把她拖进自己的怀中。

她没有立刻从他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已经站到了远远的角落里,从那里望着巴扎罗夫。他向她扑了过去。……

“您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她急急忙忙说道,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似乎,他要是再朝她跨出一步,她就要喊叫起来……巴扎罗夫咬着嘴唇,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以后,使女把巴扎罗夫写的一张纸条交给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纸条上只写了一行字:“我应当今天走还是可以待到明天?”——“为什么要走呢?

我没有了解您——您也没有理解我。”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回答他说,可她自己却在想:“我也不理解我自己。”

在吃中饭以前,她一直没有露面,老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两手放在背后,有时一会儿在窗前停停,一会儿又到镜子前站一站,用一条手帕慢慢地擦擦脖子,她老是觉得颈脖子上面有一个地方在燃烧似的。她问自己,到底是什么东西迫使她“逼迫”(照巴扎罗夫的说法)他坦白了?她是否怀疑过什么?

……“责任在我这儿,”她说出声来了,“但是,这一点是我无法预见到的。”她开始沉思,一想起巴扎罗夫向她扑过来时那张近乎野兽般的面孔,她的脸就红起来了……

“要是不呢?”她突然说了出来,随即就停下来,甩了一下鬈发……她在镜子中看见自己的形象:

她的脑袋向后仰着,半开半闭的眼睛和嘴唇上带着神秘的笑容,似乎在一刹那间告诉她一件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的丑事……

“不,”她终于作出了决定,“上帝知道,这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这可不能开玩笑,平静终归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

她内心的平静并没有受到震动,但是她感到伤心,甚至放声大哭过一场。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不过不是因为受到了伤害,她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伤害,她倒是觉得自己有错。在各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如对逝去的生活的觉悟,对新事物的渴望等等)的影响之下,她强迫自己走到了一定的界线,强迫自己看看这条界线——于是她发现界线后面甚至不是无底的深渊,而是一团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