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父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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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别说漂亮话

阿尔卡季从床上爬起来以后,把窗户敞开——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这位老人身穿一件布哈拉

睡衣,腰间用一块手帕围着,正在起劲地挖菜园。他一见到自己的年轻客人,马上用铁锹撑着身子,大声叫道:

“祝您健康!您睡得怎么样?”

“很好。”阿尔卡季回答。

“您看,我正在这里像辛辛纳特一样,种晚萝卜。现在时代不同了——真该谢天谢地!

——人人都应该用自己的两手来养活自己,不必依靠别人,应该自己劳动。您要不要到这里的阴处来,在早茶前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呢?”

阿尔卡季走到他的身边。

“再一次表示欢迎光临!”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按军人方式,把手举到戴在他头上的那顶油渍斑斑的无边的小帽边沿敬礼,“我知道,您是过惯了舒适、阔气的生活的,不过,当今的伟大人物对于在茅草房顶下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并不感到厌恶!”

“您说到哪里去了,”阿尔卡季高声说道,“我算什么当今的伟人?对于阔绰的生活我也没有过惯。”

“请原谅,请原谅,”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表示歉意,但脸上仍然挂着可爱的笑容,“虽然我快要进博物馆了,但我还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从言谈举止就能看出一个人来的。我还是心理学家,一个相面专家。我斗胆说一句吧,要是没有这点本领,我早混不下去了,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人物,早就被人踩死了。不是说恭维话,我坦率地告诉您:

“我看到您同我儿子之间存在深厚的友谊,我感到由衷的高兴。我刚才同他见了面,他像平时一样,很早就起床,然后跑到郊外去。请问您认识我的叶夫格尼很久了吗?”

“去年冬天才认识的。”

“是这样的啊,先生!请允许我再问您,我们是不是坐一坐呢?——请允许我作为他的父亲非常坦率地问您:您到底对我儿子叶夫格尼有什么看法?”

“您的儿子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杰出人物当中最为突出的一个。”阿尔卡季很高兴地作了回答。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两只眼睛突然睁得大大的,两颊也微微红了起来。铁锹从他的手里落到了地上。

“这么说来,您认为,”他开始说……

“我相信,”阿尔卡季接着说道,“您儿子会有一个伟大的前途的,他一定会给您扬名争光的。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怎么……这怎么会呢?”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高兴的微笑使他宽阔的嘴唇张得大大的,那微笑已经牢牢地挂在他的嘴唇上,没再消失。

“您想知道我们是怎样相遇的吗?”

“是的……而且总的说来……”

阿尔卡季便开始讲起巴扎罗夫来,他这次比他同奥金佐娃一起跳玛祖尔卡舞的那个晚上谈得更热烈、更起劲。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注意听着他讲,一边听一边擤鼻涕,两手搓手帕,一边咳嗽,同时把自己的头发弄得稀乱——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了,他把身子弯下去,对着阿尔卡季,吻了一下阿尔卡季的肩膀。

“您这一席话,使我感到幸福极了,”他说道,同时没有止住笑,“我应该告诉您,我……非常喜爱我的儿子,至于我的老婆子,我就不必说了,大家都知道母亲是怎么爱儿子的!但是,我不敢当着他的面表露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不喜欢这样。他反对表露一切感情。许多人甚至对他的这种坚强的性格加以指责,把它看成是骄傲或冷酷的一种表现,不过,对他这类人,是不应当用普通的尺寸去衡量的,是吗?

随便举个例子来说吧,要是别人处在他的位置上,肯定会向父母亲张口要这要那的,可他呢,您相信吗?他打从一生下来就没向我们多要过一个戈比,这是千真万确的!”

“他是一位大公无私、忠诚老实的人。”阿尔卡季说道。

“正是大公无私的,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我不但非常爱他,而且为他感到自豪,我的全部希望在于有朝一日在他的传记上出现这样的词句:

‘他是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但是,这位普通军医早就发现了他的才华,并且不惜一切地对他进行教育……’”老人的声音突然中断,话说不下去了。

阿尔卡季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

“您怎么看呢?”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经过一段沉默之后问道,“他会在医学领域里达到您所预言的那种知名度吗?”

“当然,不只是在医学方面,虽然在这一方面他也将会是一位第一流的学者。”

“那会是哪一方面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

“这一点现在还很难说,不过,他一定会很出名的。”

“他一定会出名!”老人重说了一遍以后就陷入了沉思。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吩咐我请你们去喝茶。”安菲苏什卡端着一大盘熟透的马林果从他们身旁走过去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身子晃了一下。

“马林果配有冷奶酪吗?”

“有的,老爷。”

“注意,要冷的!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您不要讲客气,挑大的吃!叶夫格尼怎么还没来呢?”

“我在这儿啦。”从阿尔卡季的住房里传出巴扎罗夫的声音。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迅速转过身来。

“啊哈!你想去看望你的朋友,但是你去迟了,amice,而且我同他已经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现在应该去喝茶了,你妈派人来叫啦。附带说一句,我有事需要同你谈谈。”

“谈什么呢?”

“这儿有一个农民,他患icterus……”

“就是黄疸病吧?”

“是的,是慢性的,而且是很顽固的黄疸病。我给他开了百合花和金丝桃,强迫他吃胡萝卜,给了他苏打水。但这都是治标的姑息剂,应该采取更为坚决的办法。虽然你嘲笑医学,不过,我还是相信你可以给我提供切实有用的意见。但这事可以以后再谈,现在我们一起去喝茶。”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很快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唱起了《罗伯特》中的歌词:

法律、法律、法律由我们自己来制定,

为的是活得欢……欢……欢快高兴。

“了不起的生命力!”巴扎罗夫离开窗前说道。

中午时刻来到了。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躺在一个不大的干草垛的阴处,身子底下垫着两三捆沙沙发响的干草,那草虽说已经晾干,却还带着绿色,而且芬香扑鼻。

“那棵白杨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巴扎罗夫开口说了起来,“它长在一个洞边,我当时深信这个洞和这株白杨都是一个特殊的护身符,因为我站在它们旁边,从不感到寂寞。我当时并不明白,我之所以不感到寂寞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好啦,现在我长大成人了,护身符也就不起作用了。”

“您在这里总共住过多久?”阿尔卡季问道。

“大概连续住了两年。后来我们就出去了。我们过的是流浪生活,多半是在一些城里搬来搬去。”

“这所房子建起很久了吧?”

“很久了。它还是我外公,我母亲的父亲建起来的。”

“他,你外祖父是干什么的?”

“鬼知道。好像是一个什么少校吧。在苏沃罗夫手下干过,老是讲如何过阿尔卑斯山的故事。肯定是瞎吹!”

“难怪你们家的客厅里挂着苏沃罗夫的肖像呢!我很喜欢像你家这样的房子,又古朴,又暖和,里面还有一股特殊的味道。”

“是灯油和木樨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巴扎罗夫一边打哈欠,一边说道,“至于这些可爱的屋子里的苍蝇……呸!”

“你告诉我,”经过短暂的沉默以后,阿尔卡季开始说话了,“小时候父母亲没有打过你吗?”

“你已看到我的父亲是什么人了。他们不是很严厉的人。”

“你爱他们吗,叶夫格尼?”

“我爱他们,阿尔卡季!”

“他们非常爱你!”

巴扎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他把两手枕住脑袋,终于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的父母亲在世界上活得很好!年过六十的父亲还在忙来忙去,谈论治标的“姑息”疗法,给人治病,他对农民很宽厚——总之一句话,他活得快快活活。母亲也活得好:

她的时间都让各种各样的活计占去了,要不就是唉声叹气,她连清静下来的时间都没有。可我却……”

“可你怎么啦?”

“可我在想:你看我躺在干草堆这里……我占着这么一块狭窄的地方,与没有我、与我无关的其余的地方相比,它显得多么小:

我所度过的这一部分时间,与没有我以前和以后的永恒相比,它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在这个原子里、这个数学点上,血液却在循环流动,脑子在不停地工作,也在想着什么……这是多么荒唐!

这是多么渺小!”

“请允许我告诉你:你所说的,一般地说,适用于所有的人……”

“你说得对,”巴扎罗夫接着说道,“我想说的是,你看他们,也就是我的父母亲,忙忙碌碌,并不担心自身的渺小,并不因此而感到乏味……可我却只是感到厌倦和愤怒。”

“愤怒吗?为什么是愤怒呢?”

“为什么?怎么为什么?难道你忘记了?”

“我全都记得,不过我还是不承认你有权愤怒。你不幸,这我同意,但是……”

“唉!你呀,我看哪,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你对爱的理解,与所有最新的青年人是一样的:

你咯、咯、咯地叫唤着母鸡,可一旦母鸡走近面前,你就撒腿跑开,天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可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一点说到这里也就够了。既然不能帮助解决的事,老谈它是叫人害羞的。”

他翻过来把身子侧着,“喂!你看,一只小蚂蚁在拖着一只半死的苍蝇呢。‘老弟,你把它拖走吧,拖呀!

别管它如何顽抗,你要充分利用你作为动物所拥有的一切,你有权不承认怜恤的感情,不像我们这位自我破坏了的兄弟!’”

“这话可不该你说,叶夫格尼!你什么时候毁坏过自己?”

巴扎罗夫把头稍稍抬起来。

“这正是我感到自豪的事情。我自己没有毁坏过自己,那么一个女人也毁坏不了我。阿门!完了!关于这件事,你以后不会再听到我说它了。”

两个朋友在沉默中躺了一段时间。

“是呀,”巴扎罗夫开始说道,“人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只要你从旁边或者远远地看一看‘父亲们’在这里所过的与世隔绝的封闭式的生活,似乎觉得再好不过了!你吃吧,喝吧,而且知道你的行动是最正确的,最合乎理智的。可是不!你会感到苦恼。心里很想与人打打交道,即便是骂骂他们也罢,但总想与他们打交道。”

“要把生活安排好,使它里面的每一瞬间都过得很有意义。”阿尔卡季冥思默想后说道。

“谁说的!有意义的事即使虚假也是甜的,但是,对没有意义的事也可以容忍……可这无谓的争吵,无聊的闲话……这才是糟糕透顶呢。”

“只要一个人不想承认,那么无聊的闲话对他来说,也就不再存在了。”

“嗯……你这是说的与众不同的反话。”

“什么?你把什么叫做反话呀?”

“是这么回事。比方说,教育是有用的,这就是大家公认的话,而说教育是有害的,那就是与大家唱反调的反话了。它听起来似乎更漂亮,可是实质上却是同一个意思。”

“那么真理在哪里呢?在哪一方面呢?”

“在哪里?我来像回声一样回答你:在哪里?”

“你今天的情绪很忧伤,叶夫格尼!”

“真的吗?一定是太阳把我晒得太厉害了,再说马林果也不该吃这么多。”

“在这种情况下打个盹儿倒不坏。”阿尔卡季说道。

“那好。不过,你千万别看我,因为任何人睡觉的时候,面孔都是很难看的。”

“你对别人怎么看你,不是都无所谓吗?”

“我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一个真正的人对这个问题是不关心的。对真正的人是不必考虑的,对他的态度应该是:俯首听命或者仇恨。”

“这就奇怪了!我却不恨任何人。”阿尔卡季略加思考以后说道。

“可我恨许多人。你心肠软,窝窝囊囊,你怎么能恨人呢!……你胆子小,对自己也很少抱有希望……”

“那么你呢?”阿尔卡季打断他的话,“你对自己抱有希望吗?你对自己估计很高吗?”

巴扎罗夫沉默了一会儿。

“一旦我碰到一个在我面前不低头的人,”他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就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仇恨!

比如你今天从我们村长菲力普的房子面前经过时,说那座房子很好,很白——还说如果最后一个农民都有这样好的住宅的话,那么俄罗斯就达到了最完善的境界,因此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为促进这件事而出力……可我却恨这最后的一个农民,不管他是菲力普还是菲多尔,为了他我必须竭尽全力工作,而他却连谢谢也不说一声……再说就是他说一声谢谢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嗯,他将来可以住上洁白的房子,我的身体却要拿去肥牛蒡了,那以后又会怎么样呢?”

“够啦……叶夫格尼……今天听你说话,我不得不同意那些责备你没有原则的人的意见了。”

“你说话就像你伯伯。一般说来,原则是没有的——可是感觉却是有的。而且一切都取决于感觉。”

“怎么能这样呢?”

“就是这样的。比如我吧:我坚持否认原则的态度是因为有了感觉的关系,我觉得否认令人感到愉快,我脑子的构造就是这样的,这就完了!为什么我喜欢化学?

为什么你喜欢苹果?

也是感觉在起作用。这一切都是一致的。比这更深一层的理解,人们永远也得不到的。并不是人人都会把这一点告诉你的,就是我,下一次也不会对你说得出这番话来。”

“什么?连老实也是感觉吗?”

“那还用说吗?”

“叶夫格尼!”阿尔卡季开始用伤心的声音说话。

“啊?什么?不合口味吗?”巴扎罗夫打断他的话说道,“不,兄弟!既然决心把一切都割掉,那就把自己的两条腿也割去吧!

……不过,我们在这里大发议论已经够了。普希金说过:‘大自然送来了睡梦的沉默。’”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类的话。”阿尔卡季说道。

“好,就算他没有说过,但作为诗人,他是不仅能够、而且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的。顺便说一句,他一定在军队里干过。”

“普希金从来不是一名军人!”

“这就对不起了,他几乎每一页作品上都写着:‘去战斗,去战斗吧!捍卫俄罗斯的荣誉!’”

“你这简直是在胡编乱造!你知道,这几乎就是诬蔑!”

“诬蔑,好大的帽子!你想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言辞去诬蔑一个人,他实质上都比你的诬蔑还要坏二十倍!”

“最好让我们睡觉吧!”阿尔卡季非常恼火地说道。

“完全同意!”巴扎罗夫作了回答。

但是,不论是巴扎罗夫还是阿尔卡季,两个人中谁也没睡着。一种近乎敌对的感觉,抓住了两个年轻人的心。过了五六分钟以后,他们都睁开了眼睛,默默地相互望了望。

“你看啊,”阿尔卡季突然说道,“一片干枯的枫叶脱离开了树枝,正朝地面上落下来。它的动作与蝴蝶的飞行非常相似。这不令人觉得奇怪吗?

一个最悲惨的死物却同一个最愉快的活物相似。”

“啊,我的朋友,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巴扎罗夫大声惊叫,“我对你有一点要求:请你别说漂亮话!”

“我会怎么说就怎么说……这终归也是一种****行为。我脑子里有了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呢?”

“原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我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呢?我认为说漂亮话不礼貌。”

“说什么才有礼貌呢?谩骂吗?”

“唉!你呀,我看你是想跟着你伯父的脚印走,亦步亦趋。要是那位白痴听见了你的说话,不知道会感到多么高兴!”

“你把巴维尔·彼得罗维奇叫做什么来着?”

“我把他叫做白痴,非常恰当的说法。”

“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阿尔卡季大声叫道。

“啊哈!亲属感情出来啦!”巴扎罗夫平静地说道。

“我心里冒出来的纯粹是一种正义感,根本不是亲属感情,”阿尔卡季火冒三丈地说道,“但是,因为你不理解这种感情,你没有这种感觉,所以你不能对这种感情作出判断。”

“换句话说:阿尔卡季·基尔萨诺夫太崇高了,高得我无法理解了——我只能低下脑袋,沉默不语。”

“请你别再说下去,叶夫格尼。再说下去我们最终是会吵起来的。”

“啊哈,阿尔卡季!你就行行好吧,让我们好好地吵它一次——吵得我们昏头昏脑、不省人事才好呢!”

“那我们结果会……”

“打架吗?”巴扎罗夫接着说道,“那好嘛!

就在这里,就在这干草堆上,在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环境里打一架,这里远离世界,人们的眼睛都看不到,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你打不过我。我一动手,马上就会掐住你的喉咙……”

巴扎罗夫撒开了他的又长又硬的手指……阿尔卡季背转身子,像开玩笑似的做出各种各样的准备反抗的姿势。……但是,他觉得他朋友的面庞是那么凶恶,嘴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发光的两眼所表露出来的威胁,并不是闹着玩的,因此他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害怕……

“啊!

你看你们跑到哪儿来了!”就在这一刹那间响起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声音,接着这位老军医就出现在两位年轻人的面前。他身穿一件家织亚麻布上衣,头戴一顶也是家庭自制的草帽。“我四处寻找你们……你们倒是挑选了一个好地方,干你们的好事。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你们是否知道,这里面也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呢!”

“我只有在想打喷嚏的时候才仰望天空,”巴扎罗夫喃喃说道,随即转向阿尔卡季,低声补充说了一句:“可惜他扰乱了我们的好事!”

“好啦,不用再说啦,”阿尔卡季悄悄地说道,随即偷偷地握了一下自己朋友的手。“但是,任何友谊也不能长久经得起这样严重的冲突。”

“年轻的朋友们,我望着你们,”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我望着你们就无法停止我对你们的赞叹:

你们身上是那么富有活力,是那么富有才华,简直是……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

“你看你钻到神话学里去了!”巴扎罗夫说道,“现在可看清楚了,你当年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拉丁学者!我记得你的一篇文章还得过银奖呢,是吧?”

“季奥斯库里,季奥斯库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反复说道。

“够了,父亲,别老说好听话了。”

“偶尔来一次倒是可以的,”老头子喃喃说道,“不过,先生们,我来找你们不是为了给你们说几句好听的奉承话的,我来的目的是:第一,来告诉你们,我们很快就要开饭了;第二,我想早点告诉你,你母亲想为你的归来,做一次谢恩祷告。你别以为我来叫你是要你去参加祷告。不,祷告已经结束,不过阿列克塞神甫……阿列克塞神甫很想同你认识。他不反对玩牌,甚至……不反对抽烟斗。”

“怎么样?我们吃完饭坐下来玩一玩叶拉拉什,而且我要赢他。”

“嘿嘿嘿!让我们走着瞧吧!老太婆说话模棱两可,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呢!”

“什么?难道你还想照老办法干吗?”巴扎罗夫特别强调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青铜色的面颊泛起了一点淡淡的红晕。

“叶夫格尼,你怎么不感到害臊!……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是的,我准备在他面前坦白承认,我年轻时有过这一嗜好——的确如此,不过我也为它付出过惨痛的代价!

啊呀,天气真热!请您允许我坐到您的身旁。我不会妨碍您吧?”

“一点也不会的。”阿尔卡季说道。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呼哧呼哧地一屁股坐在了干草堆上。

“你们现在的这个床铺,亲爱的先生们,”他开口说道,“使我想起了我的军事生涯。居无定所的不安定的生活、包扎所,那也是在干草堆旁,而且有这样的住所也就要谢天谢地了,”他叹息一声,“我这一辈子经历过许多许多。举例来说吧,如果您愿意,我就给你们讲一讲在比萨拉比亚鼠疫流行时发生的有趣故事吧。”

“你就是为这事得到过一枚弗拉基米尔勋章吧?”巴扎罗夫接着说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附带说一句,为什么你不把勋章戴起来呢?”

“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任何偏见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嘟嘟囔囔说道。他接着就谈起了鼠疫事件。“可他却睡着了,”他突然指着巴扎罗夫,善意地使了一个眼色,对阿尔卡季说道,“叶夫格尼!

快起来!”他大声补充了一句,“我们吃饭去……”

阿列克塞神甫是一位魁梧的胖男人,一头浓密的头发,梳得非常精致的,穿一件淡紫色的绸袈裟,束一根绣花腰带。他却是一个非常灵活和机智的人。他第一个首先握了握阿尔卡季和巴扎罗夫的手,仿佛他早就明白他们是不需要他祝福的,所以总的说来,他的举止相当自然,无拘无束:

他既不降低自己的尊严,也不触及别人的尊严:有时顺便笑笑中学里开的拉丁文,为自己的主教辩护几句:

他喝干了两小杯酒,但拒绝喝第三杯。他接下了阿尔卡季给的一支雪茄,却不打算吸它,说要把雪茄带回家去。他唯一使人感到不很愉快的是他时不时地慢慢腾腾地、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捕捉落在他脸上的苍蝇,而且间或能把苍蝇捉住捏死。他坐在一张绿色的牌桌旁,并不感到过分的高兴,但结果却赢了巴扎罗夫两个半纸卢布。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仍然坐在儿子的身旁(她并不打牌),仍然用拳头支着面颊,直到需要吩咐下人送新的美味来时才起身。她害怕对巴扎罗夫表示亲切,巴扎罗夫既不鼓励她对他表示亲热,也不激发她表露亲切的愿望,而且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也劝她不必特别去“打扰他”。“青年人对此并不热衷。”

他翻来覆去地对她说道。但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的一双眼睛一直望着巴扎罗夫,表露出来的不仅仅是钟爱和温情,里面也隐隐约约地表现出忧郁,夹杂着好奇与担心,那里面也显露出某种温和的责备。不过,巴扎罗夫没有心思去分析他母亲的两眼所表达的意义,他很少对母亲说话,只是偶尔对她提提简单的问题。有一次他要求她母亲把手伸给他,碰碰“运气”,于是她悄悄地把她自己的一只柔软的小手放到他又硬又宽的手掌中。

“你想不想喝一点醋栗水,叶纽舍奇卡?”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巴扎罗夫只是耸了耸肩膀。

“不!”巴扎罗夫第二天对阿尔卡季说道,“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我感到很苦恼。很想工作,可在这里干不成。我还要到你们家乡去。我把自己的全部标本都留在那里了。在你们家,我至少可以关起门来干。要不然,父亲老在这里对我翻来覆去说:

‘我的书房供你使用,谁也不会来打扰你。’可是他自己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再说关起门来把他关在门外也觉得过意不去。对母亲也是如此。我老是听到她在隔壁唉声叹气,可走到她那里,又没有什么话对她好说。”

“你母亲她很难过,”阿尔卡季说道,“你父亲也一样。”

“我还会回到他们身边来的。”

“什么时候?”

“去彼得堡的时候。”

“我特别同情你母亲。”

“为什么这样呢?莫不是她请你吃了浆果吧?”

阿尔卡季垂下了两眼。

“你对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叶夫格尼。她不仅是一位很好的妇女,而且她很聪明,真的!她今天早晨同我谈了半个来小时的话,她说得那么实在,那么有趣。”

“大概一直都在议论我吧?”

“不仅仅是议论你。”

“也许是的。旁观者清嘛!一个女人既然一谈就是半个小时,那是一个好的征兆。不过,我还是要走。”

“把这件事告诉他们,你是不会轻松的。他们老是在议论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将要干什么呢!”

“是不会轻松的。今天有个魔鬼拉了我一下,要我去惹一惹父亲。他前几天吩咐人把自己的一个交租的农民,打了一顿——他做得很对,是的,是的,你不用这样恶狠狠地望着我——他做得很好,因为那个农民是个小偷,一个可怕的酒鬼。只是我父亲怎么也没料到,这件事竟然让我知道了。他感到很尴尬,而现在我又不得不使他再一次伤心……没关系!他会好起来的。”

巴扎罗夫虽然说了“没关系”,但是过了整整一天以后,他才下决心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最后他在书房里与父亲道别的时候,他假装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说道

“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请你吩咐一下,明天把我们的马送到菲多特那里去换班。”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大吃一惊。

“莫非基尔萨诺夫先生要走吗?”

“是的,我也同他一起走。”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就地背过身子。

“你要走?”

“是的……我必须走。请你安排好马匹。”

“好……”老人结结巴巴说了起来,“去换班……好……不过……不过……怎么会这样呢?”

“我必须到他家去住一段很短的时间……然后我又回到这里来。”

“是的!

住一段很短的时间……好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取出手帕,为了擤鼻子,几乎把身子弯到了地面上,“这没说的……一切……都会准备好的。我本来以为你在我们这里会待得……久一些的。三天……分别三年,这太少了一点,太少啦,叶夫格尼!”

“我不是对你说了我很快就会回来吗?我必须走。”

“必须……有什么好说的呢?首先需要履行职责……这么说要把马送去了?好的。当然,我和阿利娜对这一点是没有料到的。她到邻居家要花去了,想给你的房间装饰一下。”他突然停住话头,朝门口走去。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父亲,真的!”

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没有转过身来,他只是把手一挥就走了出去。回到卧室时,他碰到妻子正躺在床上,便开始悄声祷告,免得把妻子惊醒。但是妻子却已经醒来了。

“这是你吗,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开口问道。

“是我呢,孩子他妈!”

“你是从叶纽沙那里来?你知道吗,我有点担心呢?!他在沙发上睡得安宁吗?我吩咐安菲苏什卡把你的行军垫子给他垫上,放上新枕头。我本想把我们的鸭绒被给他,不过,我好像记得他是不喜欢睡软床的。”

“没关系,孩子他妈,你不必担心。他睡得很好。主啊,你可怜可怜我们有罪的人吧!”他继续小声念着自己的祷告词。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非常怜恤自己的妻子,他不想告诉她明天会有多大的伤心事在等着她。

巴扎罗夫和阿尔卡季第二天就走了。打从大清早起,家里就透着一种沮丧的沉闷气氛……巴扎罗夫不止一次地保证无论如何要在一个月之内归来,他才终于从父母挽留他的拥抱中脱出身来,坐上敞篷四轮大马车。待到马跑动起来,车铃叮叮作响、车轮辘辘滚动起来以后——很快就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了。

在尘埃落地以后,季莫菲依奇伛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两位老人单独留在自己的住宅里时,觉得这栋房子好像也突然缩小了,变得老态龙钟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几分钟以前还站在台阶上神气十足地挥动手帕,现在却颓然坐在一把椅子上,把脑袋垂在胸前。“他把我们扔下了,扔下了……”当时,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就坐到他的身旁,把自己花白头发的脑袋靠在丈夫的花白脑袋上。她说:

“有什么办法呢,瓦夏!

儿子是切下的一片面包。他就像一只雄鹰,想回来就飞回来,想走就飞走。你我却像长在树蔸上的两颗菌子,并排长在一起,一动也不能动。不过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也不变的,正像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一样。”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抱住自己的妻子,自己的朋友,他抱得那么紧,就像年轻时拥抱她那样:在他伤心的时候,她给了他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