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扎罗夫夫妇俩没想到他们的儿子会突然归来,高兴得不得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急得在家里来回跑,随后就突然张开嘴笑起来,但却没有笑出任何声音来。
“我来你这里准备逗留整整六个星期,老爸爸,”巴扎罗夫对他父亲说道,“我要从事研究工作,所以请你别打扰我。”
“就是你把我的相貌都忘掉,我也不会来打扰你的!”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说道。
不过,巴扎罗夫终于给自己找到了工作。有一天他在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为一个农民包扎伤口,但是由于老头子两手不停地发抖,怎么也包扎不好绷带,于是儿子上去帮忙,从此以后他就开始参加父亲给人治病的工作。
有一天,邻近村里的一个农民把他害伤寒病的弟弟领到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那里。这个不幸的农民俯卧在一捆麦草上,已经奄奄一息。他全身布满了黑色斑点,早已不省人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对于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早一点找医生表示惋惜,然后宣布,已经没有办法可救了。的确,那位农民没能把自己的弟弟运回家,他就死在大车上。
三天以后,巴扎罗夫走进父亲的房里,问他有没有硝酸银。
“有。你要它干什么?”
“需要烧灼一下……小伤口。”
“给谁烧?”
“给我自己。”
“怎么?给自己!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小伤?伤在哪里?”
“瞧,在手指上。我今天到村子里去了一趟,你知道,就是送来过一个害伤寒病的那个村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打算解剖他的尸体,可我好久没干过这种事了。”
“啊?”
“后来,我就请求县里的医生允许我来解剖,所以就自己割伤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脸色马上变白了,他二话没说,立即跑进书房,迅速回来,手里捏着一块硝酸银。巴扎罗夫本想拿住硝酸银就走掉的。
“看在上帝面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请让我亲自来干。”
巴扎罗夫微微一笑。
“你真喜欢行医!”
“请你别开玩笑了。把手指伸出来看看。伤口倒是不大。不痛吗?”
“你用劲点压,别害怕。”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停下来了。
“叶夫格尼,你看是不是用烙铁来烧灼更好呢?”
“这本应该早点做的。可现在就是用硝酸银也无济于事了。如果我真的感染上了,那现在就为时已晚了。”
“怎么……为时已晚……”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这还用说吗?从割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又对伤口烧灼了一会儿。
“难道县里的医生没有硝酸银?”
“没有。”
“这怎么可能呢,天哪!一个医生竟然连这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都没有!”
“他该看看他的柳叶刀。”巴扎罗夫说完这话就走了出去。
这一天直到晚上和第二天一整天,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都在想方设法寻找可能的借口,以便走进儿子的房间,虽然他不仅不提他的伤,甚至想方设法说一些最最不相干的事情,然而,他老是望着儿子的眼睛,胆战心惊地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结果使得巴扎罗夫失去了耐性,威胁说要一走了之。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向儿子保证不去打扰他,当然更不用说要把一切都瞒着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了,因为她已开始缠着他问,为什么儿子不睡觉?
到底他出了什么事?
整整两天,他都挺住没说,虽然他一直偷偷观察儿子的举动,发现儿子的脸色……到了第三天吃中饭的时候,巴扎罗夫终于坚持不住了。他垂着脑袋,坐在桌旁,任何一个盘子里的菜都没动。
“为什么你不吃,叶夫格尼?”他装出一副毫不关切的样子问道,“我觉得,这些饭菜都做得很好嘛。”
“不想吃,所以就没吃。”
“你的胃口不好吗?脑袋怎么样呢?”他用怯生生的声音补充说道,“痛吗?”
“痛。为什么它不痛呢?”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挺直了身子,注意听着他们讲话。
“请你别生气,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下去,“你允许我给你把把脉好吗?”
巴扎罗夫慢慢地站起身来。
“不用把脉我也可以告诉你,我的体温很高。”
“也发冷吗?”
“也发过冷。我去稍稍躺一躺,请您给我送点菩提花茶来。我肯定是感冒了。”
“这就对了,难怪我听到你昨天夜里一直咳嗽呢。”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说道。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忙着准备菩提花茶,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进隔壁房里,默默地揪住自己的头发。
巴扎罗夫那天就没再起来,而且整夜都处在一种半昏迷的、沉重的睡眠状态之中。午夜一点,他使劲睁开两眼,在灯光照耀下,看到父亲苍白的脸就在眼前,于是吩咐他走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听从他的意见,走了出去,但马上又踮起脚尖走回来,让五斗柜的柜门遮着他的半个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也没躺下,她把书房门稍稍打开,时不时地走近去听听“叶纽沙怎么呼吸”,接着就望望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她只能看到他一动不动的驼背,但就是这样也给她带来某种轻松感。
到了早晨,巴扎罗夫企图爬起来,但他的脑袋开始发晕,接着又鼻孔流出鲜血,他不得不又躺下去。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地在服侍儿子。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走进他的房间,问他的自我感觉如何。他回答一声“好些了”之后,就把脸转向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对着妻子摇着双手,她便使劲咬着嘴唇,免得哭出声来,随后就从房里走了出去。
家里的一切,似乎突然之间,都变得暗淡无光了,大家都紧绷着面孔。整个院子里笼罩着一种奇怪的宁静。巴扎罗夫继续面墙而卧。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力图用各种各样的问题去问他,但这些问题却使他感到疲惫不堪,于是老人只好呆坐在自己的安乐椅里,只是偶尔捏捏手指,发出一点点响声。他有时走到花园里待几分钟,像一尊泥塑木雕似的站在那里,似乎被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惶所吓倒。于是他又回到儿子的身边,竭力回避妻子的盘问。妻子终于抓住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几乎是带着威胁的口吻问他:
“到底儿子出了什么事?”这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才猛然想起来,强制自己笑着对她回答。但使他自己感到可怕的是,他没有微笑,却不知从哪里发出来了笑声。天一亮他就派人去请医生。他认为有必要把此事告诉儿子,免得他生气。
巴扎罗夫突然在沙发上翻过身来,两眼目不转睛地、呆呆地望了望父亲,然后要求喝点水。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给了他一点水,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烧得很厉害。
“老人家,”巴扎罗夫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开始说道,“我的事情糟透啦。我受到了传染,几天以后,你就得埋葬我了。”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身子猛然一晃,好像有人朝他的两腿狠狠地打了一下。
“叶夫格尼!”他喃喃地说道,“你这是说什么呀!……愿上帝同你在一起!你只是得了感冒呀!……”
“算了吧,”巴扎罗夫不急不慢地打断他的话,“做医生的不应该这么说话。传染的征象都有了,你是知道的。”
“传染的……征象在哪里,叶夫格尼?……你别说啦!”
“这是什么?”巴扎罗夫说完就卷起衬衫袖子,让父亲看到发出来的可怕的红斑。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浑身一抖,吓得一身都冰凉了。
“我们假定,”他终于说道,“我们假定……即便……即便……即便有……类似……于传染的……”
“脓血症。”儿子提醒他说。
“是呀……是一种……类似于……传染病的症状……”
“是脓血症,”巴扎罗夫严肃而清晰地重说了一遍,“莫非你忘记了自己的小笔记本?”
“嗯对,对,随你的便……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一定要把你治好!”
“好啦,这是痴心妄想!但问题不在那里。我没有料到我这么快就死。这纯属偶然,不过老实说,这事令人感到很不高兴。”他又喝了一点点水,“我要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趁着现在我的脑袋还听使唤。你知道,到了明天或者后天,我的脑子就不起作用了。就是现在,我也不完全相信我是否把意思表达清楚了。我躺着的时候,老是觉得有几条红的狗在我周围跑来跑去,而你则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只山鸡似的。我好像一个醉醺醺的醉汉,你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吗?”
“你说到哪里去了,叶夫格尼?你说的完全是应该说的话。”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告诉我,你派人请医生去了……你想以此安慰你自己……你也安慰安慰我吧:你派一个送信人……”
“找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吗?”老人接着说道。
“阿尔卡季·尼古拉依奇是什么人?”巴扎罗夫说道,他好像在沉思,“哦,对了!是那只小鸟!不,你不要去惊动他:
他现在已经变成寒鸦了。你不要感到惊讶,这还不是梦呓!你给我派个人去找奥金佐娃,安娜·谢尔盖耶夫娜……你知道吗?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点了一下头)叫他告诉她说,叶夫格尼·华西里耶维奇·巴扎罗夫吩咐他向她致意,说我快要死了。这事你能办到吗?”
“我办得到……不过,你真的会死去吗,叶夫格尼……你自己判断判断吧!要真是这样,那公道又在哪里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你得给我派个人去送信。”
“我马上就派,并且亲自写一封信去。”
“不,为什么要写信呢?告诉他说我吩咐致意就行,别的什么都不必要了。现在我又看到红狗了。真奇怪!
我想把思想集中到死这上面,可怎么也办不到。我只看到一个什么斑点……此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沉重地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走出书房,走到妻子的卧室时,就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圣像前。
“快祷告吧,阿利娜,快祷告呀!”他呻吟道,“我们的儿子快要死去啦!”
医生,就是那个没带硝酸银的县级医生,乘车来了,检查病人以后,劝他们采取等待的办法,同时还说了几句有可能痊愈的好话。
“您见过病得像我这个样子的人不去极乐世界的吗?”巴扎罗夫问道。他突然抓住摆在沙发旁边一个很沉重的桌子脚,摇了摇,然后把它推开。
“力气呢,力气,”他说道,“力气又全都在这里,可还得死去!……一个老人,至少已经厌倦了生活,可我……是呀,你去试试否认死吧。它要是把你否认掉,那就完啦!
谁在那里哭呀?”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道,“是母亲吗?真可怜!现在她做的那么好的肉片汤又给谁喝呢?你,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好像也在哭泣?
好啦,既然基督不帮忙,你就做一名哲学家,当一名斯葛特派吧!你不是经常夸口说你是哲学家吗?”
“我是什么哲学家啊!”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尖声叫了起来,接着泪水就沿着他的两颊滚了下来。
巴扎罗夫的情况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更坏。病情迅速发展,外科中毒往往如此。他还没有失去记忆,也明白别人对他说的话。他还在拼命挣扎。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像疯子似的,走来走去,一会儿提出使用一个方法,一会儿又提出另一种方法,但他所做的却只是把儿子的脚盖上。“用冷褥子把它裹上……呕吐药……肚皮上贴芥末膏……放血……”他非常紧张地说着。
他恳求留下的医生赞同他的意见,给病人喝柠檬水,他自己却一会儿要求抽烟斗,一会儿又要求来点“暖身体、健身体”的,也就是说,要求来点伏特加酒。
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坐在门边的一条矮凳上,只是隔一会儿就出去祈祷一下。几天以前,一面梳妆用的镜子从她手中滑落出来,打碎了,她总是认为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安菲苏什卡什么话也不会对她说,季莫菲依奇则到奥金佐娃那里去了。夜里对巴扎罗夫来说,更加不好……高烧折磨着他。直到清晨,他才感到轻松一点。他请求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给他梳梳头,他吻了一下母亲的手,喝了两口茶。华西里·伊凡诺维奇高兴了一点点。
“谢天谢地!”他反复叨念,“转机来到了……危机过去了……”
“唉,你想想看吧!”巴扎罗夫说道,“一个字眼有多大的意义!你找到了它,说出来了:‘转机’,于是就得到安慰。真奇怪,人还相信字眼!
比如你告诉他说他是傻瓜,即使不打他,他也难过:如果你叫他聪明人,即使不给他一点钱,他也感到满意。”
巴扎罗夫这一段小小的演说,很像他从前的“俏皮话”,使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确实高兴得不得了。
“好哇!说得真好,好极了!”他大声惊叫,做出要鼓掌的样子。
巴扎罗夫伤心地笑了一笑。
“怎么样?照你说的,”他说道,“危机是到来了还是过去了呢?”
“你好些了,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情况,这就是我所高兴的事。”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回答道。
“嗯,很好!高兴总不是坏事。你还记得吗?派人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没有?”
“派去了,哪能不派呢?”
好转的时间持续不长,病情又转重了。华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坐在巴扎罗夫的身旁。好像有一种特殊的痛苦在折磨着这个老人。他几次打算开口说话,但他又说不出来。
“叶夫格尼!”他终于说了出来,“我的儿呀,我亲爱的儿呀!”
这异乎寻常的称呼对巴扎罗夫发生了作用……他把头稍稍转了过来,显然是力图从压迫他的昏迷中摆脱出来,他说道
“什么事,父亲?”
“叶夫格尼,”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继续说道,接着就跪在巴扎罗夫跟前,虽然巴扎罗夫没有睁开眼睛,看不到他,“叶夫格尼,你现在好些了,上帝保佑,你会好起来的,痊愈的,但是你利用这段时间,安慰安慰我和你母亲,你就履行一个基督徒的责任吧!这话我怎么对你说呢?说出来很可怕,但不说出来,更可怕……因为你要永远……叶夫格尼……你想一想吧,怎么……”
老人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儿子的脸上(虽然他仍然闭着两眼,继续躺在那里)已经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如果这样做能使你们得到安慰,我就不拒绝去做,”他终于说道,“但是我觉得没必要这么急。你自己不是说过我好些了吗?”
“是好些了,叶夫格尼,是好了一些,不过,谁知道呢?这完全是上帝的意志,要是履行了职责……”
“不,我要等一等,”巴扎罗夫打断父亲的话,“我同意你的看法:转机已经到来。如果你我都错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嘛!失去知觉的人不是一样可以领圣餐吗?”
“你就答应了吧,叶夫格尼……”
“我要等一等。现在我想睡觉,请你别打扰我。”
接着他就把头放到原来的位置上。
老人站起身来,坐在围椅上,托住下巴,开始咬起自己的手指来了……
一阵弹簧马车的响声,突然使大家的耳朵感到震惊。那种响声在边远的乡村特别引人注意。轻便的车轮越滚越近,眼看就可以听到马喷鼻的声音了……
华西里一跃而起,扑到小窗前。一辆四匹马拉的双座轻便车,开进了他的院子。他不知道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但在一种模模糊糊的高兴心情支配下,他跑到了小台阶上……一个穿着仆人衣服的小厮打开马车的车门,一位戴着黑面纱、穿着黑大衣的女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我是奥金佐娃,”她开口说道,“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还活着吗?您是他的父亲?我带来了一位大夫。”
“恩人!”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大声惊叫,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把它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就在这时,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请来的那位医生,一个有一张德国人的脸庞、戴一副眼镜的小个子,不急不慢地从轻便车里爬出来。“还活着,我的叶夫格尼现在可得救啦!
老婆子!老婆子!……天使从天上来到我们家啦……”
“主啊,这是怎么回事呀?”老太婆从客厅里跑出来说道。她什么也没弄明白,马上就不顾一切地跪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脚前,发疯似的吻她的衣服。
“您这是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反复说道。但是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不听她的话,而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则只是反复念叨:“天使!天使!”
“Woistderkranke?病人在哪里?”大夫终于开口说道。他的脸上不无怒色。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这才清醒过来。
“在这里,在这里,请随我来!维尔特斯特尔、赫尔、同行。”他凭着自己的记忆,补充了这么一句。
“哦!”德国人说了一句,随后就咧开嘴巴苦笑了一下。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他带进了书房。
“这是安娜·谢尔盖耶夫娜那里的医生,”他俯下身子,附着儿子的耳朵说道,“她本人也在这里。”
巴扎罗夫突然睁开两眼。
“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奥金佐娃在这里,并且给你带来了一位大夫。”
巴扎罗夫两眼朝四周扫了一下。
“她在这里……我想见她。”
“你会见到她的,叶夫格尼,但是,首先得同大夫先生谈谈。我要给他谈谈你的病历,因为西多尔·西多雷奇(那个县级医生的名字)已经乘车走了,我们还要搞一次小小的会诊。”
巴扎罗夫望了德国人一眼。
“好吧,你们快点谈,不过,不要用拉丁文。因为我知道jammoritur是什么意思。”
“DerHerrscheintdesDeutschenmachtigZusein。”这位埃斯库提斯的新弟子开始对着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说道。
“依黑……加贝……您还是讲俄语的好。”老人说道。
“啊,啊!原来是这样……那好,请吧!”
于是会诊便开始了。
半个小时以后,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的伴随下,走进书房。大夫已经悄悄地告诉她,病人康复已经无望。
她望了巴扎罗夫一眼……她简直吓得要死。那是一种冰冷的、难堪的害怕。她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念头:如果她确实爱过他的话,她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
“谢谢,”他使劲说了起来,“这是我没料到的。这是一件善事。您看我们正如您所答应的,再一次相见了。”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是这么善良……”华西里·伊凡诺维奇开始说道。
“父亲,你让我们单独谈谈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允许吗?好像,现在……”
他用手指着他无力地摊开的身子。
华西里·伊凡诺维奇走了出去。
“好啦,谢谢,”巴扎罗夫重说了一遍,“这是沙皇的方式。据说沙皇也探望即将死去的人。”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希望……”
“唉,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让我们开始说真话吧。我快要完了,掉到了车轮之下,根本不必想未来了。死亡是个古老的玩笑,可每一个人又觉得它新奇。我直到现在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到了失去知觉的时候,那就糟糕透顶了!
(他虚弱地挥了一下手)好啦,我该对您说什么好呢……我爱过您!
这在以前没有任何意义,现在就更不用说了。爱是一种形式,可我本身这个形式都要瓦解了。我最好说您有多么好吧!您现在站在这里,多么漂亮……”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没关系,您不必惊慌……坐在那里吧……不要靠近我,因为我的病是传染性的。”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迅速横过屋子,坐在巴扎罗夫躺着的沙发旁边。
“您心地多么宽宏!”他悄声说道,“啊,您站得多近,您多么年轻、纯洁、精力充沛……可却站在这肮脏的房间里!……好啦,永别啦!
祝您长寿,这比什么都好,好好利用您的时间吧。您看看,这是一个多么难看的场面:就像一条虫,身子被压住一半,可还在爬动。我不是也想过:
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是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
我有任务,因为我是一个巨人。可现在这位巨人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死得体面一些,尽管谁对这事都不会管的……怎么死都无所谓,不过我决不会摇尾乞怜。”
巴扎罗夫把话停了下来,伸手去摸自己的身子。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给他递水喝,但没有脱下手套,而且害怕呼吸。
“您要忘掉我,”他又开始说话了,“死人和活人是不能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的。我父亲将来会对您说,我死了,俄罗斯失去了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是胡说八道,不过,您不要使老人失去信心。就像对小孩子,随便给他点什么,他都会感到高兴的……这一点您知道。我母亲,也要请您好言抚慰。因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在我们这个辽阔的世界,您白天打灯笼也找不到……俄罗斯需要我……不,显然并不需要。她又需要什么人呢?
鞋匠是需要的,裁缝是需要的,屠夫……会卖肉……屠夫……您等一等,我思想糊涂了……这里是一片森林……”
巴扎罗夫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对着他俯下身子。
“叶夫格尼·华西里依奇,我在这里……”
他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稍稍支起身子。
“永别了,”他突然用力说道,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最后的反光。“永别了……您听着……您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吻过您……您面对着的是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让它熄灭吧……”安娜·谢尔盖耶夫娜将嘴唇贴到他的额头上。
“够啦!”他说完就把头放到枕头上,“现在,黑暗……”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轻轻地走了出去。
“什么?”华西里·伊凡诺维奇悄声地问她。
“他睡着了。”她回答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巴扎罗夫已经命中注定再也醒不来了。到傍晚,他就完全失去了知觉,到第二天他就死去了……当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全家上下都放声痛哭起来。华西里·伊凡诺维奇突然发呆。“我说过我要控诉,”他哑着嗓子嘶叫,满脸涨得通红,连模样儿都变了,他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好像在对谁进行威胁,“我要控诉,控诉!”但阿利娜·弗拉西耶夫娜满脸是泪,抱着他的颈脖子,于是俩人一起俯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