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听到人的声音和雪橇狗的呜呜叫声的是那母狼;
第一个从被围困在趋于熄灭的火圈里的人身边逃走的,也是那母狼。狼群不愿意放弃他们追捕的猎物,逗留了几分钟,为了听清那些声音; 随后,狼们也就追随着母狼逃走了。
在狼群最前面跑着的是一条大灰狼——狼群几个领袖之一。正是他指导狼群追随着母狼。正是他,每逢狼群里比较年轻的分子野心勃勃地企图跑到他前头的时候就对他们训诫地吼,或者就用他的虎牙向他们杀来。也正是他,现在看见母狼在雪地上慢慢地小步跑着,就加快步伐追上去。
她放慢脚步,好像那是她的指定位置似的,走在他旁边,和狼群齐步前进。当她跳跃,她的位置偶然超过他的时候,他并不向她吼,也不露牙齿。相反,他似乎对她颇有好感——简直像要博取她的欢心,因为他老想靠近她。而每当他靠得太近的时候,吼叫和露牙齿的倒是她。她也不过火,至多是偶尔猛烈地咬一口他的肩膀。而在这种时候,他并不显出怒容。他只是跳到旁边,不自然地向前怪模怪样连蹦几下,那态度和行动就像一个害羞的乡下少年样。
这是他在狼群的竞赛里的一种烦恼;
但是她还有其他一些烦恼。在她的另一旁,跑着一条消瘦的老狼,毛色灰白,带着多次战斗的伤疤。他老是跑在她的右边。那也许是因为这么一个事实:
他只有一只眼睛——左眼。他呢,也是过分地欢喜接近她,伸头向她挨近,以致他的疤痕累累的嘴脸碰到她的身体、肩膀或脖颈。她像对付左边的竞争者一样,龇龇牙拒不接受他的殷勤,但是当两者同时献殷勤,她被粗鲁地挤撞了的时候,就不得不分头向两边迅速地乱咬,驱逐两位爱人,同时继续和狼群齐步前进,并且打量前面的道路。在这种时候,她的两个竞争着的伴侣就隔着她互相亮出牙齿和威胁地咆哮。他们简直要打起来了,但是,甚至求爱和争风,在更加迫切的饥饿要求的面前,也得退让一步。
老狼每次遭到拒斥,就连忙避开他的生着利齿的恋爱对象的时候,就碰着跑在他的瞎眼右边的一只三岁的小狼。这小狼已经长足;
并且,就狼群的衰弱和挨饿的情形而言,他却有超过一般水平的勇气和精神。虽然如此,他跑起来头只齐着他的独眼长辈的肩膀。他胆敢和老狼齐头并进的时候(那是难得的),一声吼和咬一口就又把他送回到肩膀那里去。然而有时他小心谨慎地慢慢落到后面,然后插进老领袖和母狼之间。这就引起双倍的甚至三倍的愤慨。当她吼着表示厌恶的时候,老领袖就凶狠地进攻那三岁狼。有时她和他一同攻击。有时左边的青年领袖也参加。
在这种时候,那小狼面对着三副野蛮的牙齿,就连忙停下脚步,把身体支在后腿上,挺直前腿,威胁地张着嘴,竖起了鬃毛。行进中的狼群前列这种纷扰,老是引起后列的纷扰。后面的狼撞着那小狼,就猛然咬他的后腿和腰部泄愤。他是自找麻烦,因为食物缺乏和脾气暴躁是连在一块儿的;
但是,由于青年的无限信心,他坚持着隔不多一会儿就重复这么一手,虽然自己从来没有捞到什么,除了狼狈。
假使有食物,求爱和斗争就会快速进行,而狼群的组织也就瓦解了。但是这狼群的处境却困苦得要命。它由于长期饥饿而消瘦。它跑的速度低于常速。队尾一瘸一拐地走着那些老弱病残。队首是最强壮的。而全体都不像活生生的狼倒像骷髅。不过,除了蹒跚地走在后面的之外,这些畜生的动作是不吃力的和不疲倦的。他们的绳索般的筋肉似乎就是取之不竭的能源。在筋肉每一次坚硬如钢的收缩中间,蕴藏着另外一次坚硬如钢的收缩,一次又一次,显然无穷无尽。
那天他们跑了许多英里。他们跑了一整夜。第二天他们还在跑。他们是在一个冰冻的和死寂的世界的表层跑。没有生命动一动。只有他们在这广大无边的沉寂中行动。只有他们是活的,他们寻觅其他的活的东西,为了吞下去使他们继续活下去。
他们越过一些不高的分水岭,并且走过位于地势较低的一片平原上的一打小溪,他们的搜索才有了收获。但是随后他们遇到麋鹿了。最初发现的是一只大雄麋。这是食物和生命,而且没有神秘的火,也没有火箭守卫着。扁平的蹄子和掌形的角,他们是知道的,所以他们把惯常的忍耐和谨慎丢在九霄云外。那是一场短暂的战斗,而且也很猛烈。大雄麋被团团地围住。他用他的动作敏捷的大蹄子踢破他们或者敲碎他们的头颅。他用他的大角捣碎和撕破他们。在辗转挣扎中他把他们踩进雪里。但是,他是命中注定的了。那母狼野蛮地撕着他的喉咙,其他的牙齿咬住他浑身各处,活生生地吃他,他就这样倒下了,虽然这时候他的最后挣扎还没有停止,也就是他最后的致命伤还没有发生效力。
食物很丰富。雄麋有八百多磅重——四十几只狼每只足足有二十磅吃的。不过假使他们能够不可思议地断食,他们也就能够不可思议地大吃,所以不一会儿,几小时前碰上狼群的那头雄伟的活生生的野兽,就只剩下几根散乱的骨头了。
现在有着充足的休息和睡眠。填饱了肚子,争斗和吵闹就在比较年轻的雄狼之间开始了,这在随后的几天继续发生,直到狼群解体。饥荒已经过去。这些狼现在是在有食物可以猎取的地方,虽然他们还是成群地行猎,但是比较谨慎些了,都是从碰到的较小麋群里截下怀孕的母麋或者跛脚的老公麋。
后来终于到了这一天,在这猎物丰富的地带,狼群分裂成两半,分道扬镳了。那母狼、她左边的青年领袖和她右边的独眼长辈,领导着他们的半群沿着麦肯齐河进入湖沼地带向东而去。这支狼群每天都在缩小。狼们公的和母的成双作对地跑开。偶尔有一只孤独的公狼被他的敌手们的尖利牙齿逐出。到末了只剩下了四条:
那母狼,那青年领袖,那独眼和那野心勃勃的三岁的家伙。
那母狼现在的脾气可凶恶得很。她的三位求婚者都带上了她的牙齿的伤痕。可是他们决不同样报复,决不为自卫而反击她。他们扭过肩膀来承受她的最残暴的割刺,尽力用摇尾巴和扭扭捏捏的步态慰解她的愤怒。但是,虽然他们对她温柔,而他们互相之间却只有凶恶。那三岁的小伙子凶恶得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从那独眼长辈的瞎眼那边扑他,把他的耳朵撕成了碎片。虽然这毛色发了白的老家伙只能看见一边,但是他凭着多年经验得来的智慧来对付对方的年轻和力壮。他失掉的那只眼睛和疤痕累累的嘴脸就是他的经验有多么丰富的明证。他经历过那么多的战斗,所以对于应该做什么是无须片刻迟疑的。
战斗开始很公允,但是结尾并不公允。本来结果如何是很难说的,但是那第三者和那老的联合起来,于是老领袖和青年领袖一道进攻那三岁的野心小伙子,着手毁灭他。他遭受到他的昔日伙伴们无情的虎牙两面夹攻。他们一同猎食的日子,他们共同打下的猎物,和他们共同遭遇到的饥荒,都被忘记了。那是过去了的事。恋爱的事却在当前——而这事却是比搞食物更严酷更残暴的。
同时,是这一切起因的母狼,满意地坐在后腿上旁观着。她甚至非常高兴。这是她的好日子呵——并且那是不常遇到的——这时候,鬃毛耸立起来,虎牙撞击虎牙或者撕破柔软的肉,一切都为了占有她。
而那三岁的小伙子就在他平生第一次冒险从事的这个恋爱事件里送了性命。他的尸体两边站着他的两个情敌。他们凝视着那母狼,而母狼坐在雪里笑。但是那老领袖是聪明的,非常聪明,在恋爱中也和在战斗中一样。青年领袖掉过头去舔肩膀上的一处伤。他的脖颈的曲线正对着他的情敌。那老狼的独眼看见有机可乘。他潜伏地冲上去,用虎牙咬住那里。一下咬了一个又长又大的裂口,并且非常深。他的牙齿切断了喉头大血管。然后他跳开了。
青年领袖吼得很可怕,但是他的吼声吼了一半就变成一种颤巍巍的咳嗽。他流着血和咳着,带着重伤,扑向老狼作战,而同时他的生命逐渐消逝,他的腿逐渐软弱,白日的光明在他眼睛里模糊下去,他的打击和跳跃越来越没劲了。
而母狼一直坐在后腿上微笑。她被这场战斗不知不觉地引得快乐起来,因为这是“荒野”的求爱方式,自然界的两性悲剧仅仅对于死掉的才是悲剧。对于留下来的,那不是悲剧,而是成就和业绩。
青年领袖躺在雪里不再动的时候,独眼昂然走到母狼身边。在他的态度里得意和谨慎混合在一起。他显然预期遭到拒绝,但他却显然吃了一惊,因为她的牙齿没有对他发怒地亮出来。这是第一次她用和蔼的态度待他。她跟他嗅鼻子,甚至屈尊迁就地跳来跳去和他嬉戏,完全像小狗的样子。他呢,虽然已到垂暮之年和拥有明智的经验,但是行为却也完全像只小狗,甚至还更笨拙一点。
被征服的敌手和用血写在雪上的恋爱故事,已经被遗忘。除了一次,当老独眼停了一下来舔他的凝血的伤口的时候。这时他的嘴唇半扭着发一声吼,脖子上和肩膀上的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同时他稍微蹲下预备跳跃,脚爪痉挛地抓牢雪面,站得更稳一点。但是下一瞬间一切就都遗忘了,他跟着那母狼跳跃前进,而她含羞地引导着他在树林里追逐。
这之后,他们并排地跑着,好像获得谅解的好朋友们。日子过下去,他们厮守在一道,一同猎食、杀戮和同吃食物。过了一个时期母狼开始不安了。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不能找到的东西。倒下来的树木下面的洞似乎吸引她,她花了许多时间去嗅岩石中间那些较大的积雪的裂缝和突出的河岸旁边的洞穴。老独眼是毫无兴趣,但是他好脾气地跟着她去寻觅,而当她对于某些地方的考察拖延得太久的时候,他就卧下来等着,直到她预备继续走下去。
他们并不逗留在一处,而是一路走过原野,重新回到麦肯齐河,沿着河慢慢走,时常离开河沿着一条条与它相通的小溪去猎食,但总是重新回到这条河的河边。他们有时碰到别的狼,大多是成双作对的;
但是任何一方都不表示交际的友谊,也没有相见的快慰,也没有重新结群的愿望。他们偶尔遇到一些孤独的狼。这些老是公狼,他们迫切地要跟独眼和他的配偶在一道。这使他愤慨,而当她和他并肩而立、也竖着毛露着牙的时候,那些怀着希望的孤狼就只好后退、逃跑,继续孤独寂寞地走路。
一个月明之夜,正在寂静的森林里跑着,独眼突然住了脚。他的嘴举着,尾巴挺着,鼻孔张得大大地嗅空气。他还翘起了一只脚,学狗的样。他没有得到满足,于是继续嗅空气,拼命想了解它给他带来的消息。他的配偶马马虎虎一嗅就明白了,就小步跑向前去使他放心。他虽然跟着她跑,还是犹疑着,忍不住偶尔停一下,以便更小心地研究那兆头。
她从树林中间一大块空地的边上小心地爬出来。她独自站了一会儿。随后,独眼贴地爬来和她一道,但是每种感官都警惕着,每根毛都放射着无限的猜疑。他们并排站着,观察倾听和嗅。
狗们喧闹和打架的声音,男人们的喉音的叫唤,骂架的女人们的比较尖的声音,还有一次一个小孩子的尖锐的悲哀的哭叫传到他们的耳朵里。除了一些皮革做的小帐篷的庞大形体之外,只看见几处火焰,被穿插其间的人体的移动遮断,还看见烟在寂静的空中缓缓升起。但是他们的鼻子闻到的却是一个印第安人营地的万千种气息,那里面包含的内容大部分不是独眼所能了解的,而每一个细节那母狼却都知道。
她很奇怪地激动起来,嗅了又嗅,越来越高兴。但是独眼怀疑。他透露出他的忧惧,走动着试想跑开。她转过头来用她的嘴触触他的脖颈,好像使他安心,于是又看着那营地。她的脸上有一种新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但那不是饥饿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为了一种欲望而战栗,这欲望催促她走向前去,去靠近那火,去和那些狗争吵,去躲闪人们的脚的践踏。
独眼不耐烦地在她旁边移动;
她的不安复起,她重新知道她的迫切需要是发现她所寻觅的东西。她转身跑回森林,使独眼大为宽慰,他稍为跑在前面一点儿,直到他们完全被树林掩蔽住。
像影子一样毫无声息,他们在月光之下滑行时,碰到一条兽迹。两只鼻子都伸下来凑近雪里的脚印,这些脚印很新鲜。独眼小心地跑到头里,他的配偶跟在他后面。他们的宽阔的脚掌张得很开,和雪接触的时候像天鹅绒一般轻软。独眼看见在一片白茫茫中间有一个模糊的白东西在移动。他的滑行步子本来已经快得叫人不能相信,可是比起他现在跑的速度却算不了什么。他的前面跳跃着的是他发现的那个看不清的白点。
他们沿着一条两边长满了小针枞树的狭路跑。透过树林,可以看见小路路口,通到一片被月光照明了的空地。老独眼很快就要追上那个逃窜着的白东西。一跳又一跳,追上了。现在到它身边了。只要再一跳,他的牙齿就可以插进它的肉体里面。但是这一跳永远没有实现。高高在空中,并且就在正上方,悬着一个白东西,原来就是那只又跳又蹦的雪兔,现在在他头上的空中跳着怪模怪样的舞蹈,却不落到地上。
独眼跳回一步,突然吃惊地哼了一声,随即缩在雪里伏着,对这个他所不解的可怕东西吼着发出恫吓。但是那母狼冷静地从他身边冲过去。她迟疑了一下,随即跳起来扑那跳舞的兔子。她跳得也很高,但是没有够到那猎物,她的牙齿咬空了,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她再跳,再跳。
她的配偶已经慢慢从蹲伏的姿势松弛下来,在旁看着她。他对于她一再失败不高兴起来,于是自己向上用劲一跳。他的牙齿咬住了兔子,把它拖到地上。但是在这同时,他身边发生一种可疑的坼裂响声,他的吃惊的独眼看见一棵小针枞树向他头上弯下来要打他。他松开嘴巴,向后一跳躲开这奇怪的危险,他的嘴唇收缩起来,露出了虎牙,喉咙里咆哮着,每根毛都愤怒和惊慌得耸立着。而这时那棵细长的小树已经竖得笔直,兔子又悬在半空中跳舞了。
母狼生了气,她把她的虎牙刺进她的伴侣的肩膀作为谴责。他呢,吓慌了,不知道什么引起这个新的袭击,就恶狠狠地、惊慌失措地回击,撕破了母狼的嘴脸的侧面。他居然对这样的责罚进行反击,那是同等出乎她的意料,她就愤慨地吼着扑到他身上。随后他发现了他的错误,试想抚慰她。但是她继续着着实实地处罚他,直到他放弃一切慰解的企图,兜着圈子退让,扭过头避开她,让肩膀承受她的牙齿的处罚。
同时那兔子在他们上面的空中跳跃。母狼向雪里一坐,老独眼呢,现在对他的配偶比对那神秘的小树还害怕,重新跳起来扑兔子。当他衔住它回到地面的时候,一面用眼睛看好那小树。像先前一样,树跟着他回到地面。在那临头的打击之下他缩着身子,鬃毛耸立着,而牙齿仍旧紧紧咬住兔子。但是打击并未临头。小树一直在他上面弯着。他移动的时候它也移动,他就通过咬紧的牙关对它咆哮;
他伏着不动的时候它也不动,于是他判定继续不动比较安全。但是兔子的热血在他嘴里味道很好。
把他从他陷入的困境中解救出来的是他的配偶。她从他嘴里衔过兔子,当那小树威胁地在他头上摇摇晃晃的时候,她冷静地咬下了兔子的头。立刻小树跳上去了,此后就不再麻烦,保持着大自然希望它长成的那种笔直而像样的样子。随后,母狼和独眼就分吃了那神秘的小树替他们捉到的兔子。
其他路径也有兔子悬在空中,这一对狼把所有的都探寻遍了,母狼带着路,老独眼跟着和顺从着,学习偷窃捕兽机关的方法——这个知识注定了对他将来的日子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