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的担心很不合时宜,他首先担心的,应该是他自己。就昨日那一哆嗦,整个人都病倒了。为此,客栈的老板,总是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这间小屋子,要不是胡归一拿出大大的银票子,都要准备赶人了。
胡归一没有想到李晟如此娇贵,就见了一次血腥,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堪一击。他何曾想到,经历了这件事情,李晟的世界观都改变了。他终于正视了现实,不在沉湎于前世的和平世界,无可自拔。
说来,这还是一件好事,能够让一个人发生良性改变,不活在虚无的世界里,对他的人生,有很大的帮助。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胡归一请了县里最有名望的大夫,给李晟的诊断是,风寒,体虚,需要好好调养。
大夫看了看周遭的环境,思虑了很久,才开了一味药。药的价格适中,这是一位好大夫,根据病人的条件,开相应不等价位的药。胡归一有些吹胡子瞪眼,“你是瞧不起我,还是哪般,怕我付不起钱。”
“胡爷爷,大夫开的药都是好的,你不要为难人家。”军队里出来的老把式,这么多年了,骨子里还是带着一丝杀气。别看这些年,划船划得与世无争。那一天看到了鲜血,就如同眼红的狼。
当然,李晟没有感觉到危险。胡归一心急很正常,李晟如今可是柳家庄的希望,柳家庄好不容易变好,岂容就这般停滞。端着苦药,胡归一木讷地那张脸,哪里还有半分慈祥老爷爷的样子。
“就这样喝吧,我可不会去给你找糖吃,男子汉,大丈夫,若是吃不得苦,以后也没有什么出息,何谈保家卫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别管有多苦,脸拉的有多么长,李晟只能咬着牙,一口就把药给喝干净。
紧闭着嘴巴,深怕药给呕了出来,又到嘴巴里肆掠一番。胡归一将碗放下,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我出去打听些消息,你好好待着,不要乱跑。”他瞥了李晟一眼,“看你这样子,也没有力气乱跑。”
李晟整个人都发酸,哪里有力气到处乱跑,还是老老实实做一个病号吧。他躺下,胡归一给他盖好被子,将门带上,就出去了。最危险的是昨天晚上,折腾地李晟一夜没睡,这时抵挡不住困意来袭,沉沉睡去。
他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手脚还是发软。也不知道什么时辰,胡归一依旧没有回来,药碗摆在桌子上,房间里的苦味还是那么浓郁。真是正宗的中药,前世的爷爷奶奶说,药越苦,效果越好。只有吃不得苦的人,才改吃西药。
这想法有些守旧,他小时候体弱,或许是为了让他老实喝药,编出来的借口吧。药的确很苦,李晟感觉唾液里都是苦味。也不知神农尝百草是什么滋味,那肯定好不到哪里去。
门外有人敲门,叮咚,叮咚地,“老爷子,您在么?”李晟清了清嗓子,“进来吧。”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妇人,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一股苦味由远及近。李晟近乎要呕吐起来,赶紧挥了挥手。
女人似乎没有明白李晟的意思,将盘子搁在桌上,“小公子,药苦了点儿,不喝的话,病是不会好的。”李晟抬头,“你是?”女人做着自我介绍,“我是这里的厨娘,老爷子吩咐了,一定要让你按时喝药。”
真是称职的长辈,李晟眼泪花花转,“有糖么?”妇人似乎很为难,“糖没有,山楂有。”李晟几乎要欢呼地坐起来,“好好,有山楂也行。”糖霜是金贵的物品,不敢偷拿,山楂倒是可以拿几颗。
李晟嚼着山楂,喝着药,苦味还是经过口腔,滤过舌苔,通达四肢百骸。可终归是好了些,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瞅了瞅门外的天色,都快黑了,肚子里咕咕叫了起来,“婶婶,有吃的没有,稀粥就好,您放心,我给钱。”
能从稀粥里吃到甜味,李晟感觉很讶异。小胡子进了房间,“小公子,秋娘不懂事,您要吃糖,那肯定是有的,您看这糖粥,可还满意。”李晟并不感激掌柜的,有钱便是娘啊。
“满意,您放心,我爷爷回来,定然不会让掌柜的吃亏的。”掌柜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大户人家的公子,就是不一样。”满意地踱着步子出去,秋娘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看了看掌柜的背影,叹息着走了出去。
无非是想多赚一些银钱,李晟不在意,钱这东西,去了才会回来。吃了个半饱,口里不那么干涩,思维逐渐清晰起来。这一个案子,过了整整一天,也不知道有怎样的进展。凶手明显是一个团伙,若是一个人,不能这么快杀掉一群人。
可是胡归一又是怎么回事儿,就算是打探消息,也不至于整整一天,都还没有回来。现在顶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房间里的油灯灭了之后,陷入了绝对的黑暗。若不是被子里传来的温度,李晟还真以为掉入了黑暗的冰窟。
世界很危险啊,自己这点儿点儿微末本事,若是在相对和平的日子,或许能混个富翁。可是在乱世之中,根本不值一哂。思索着昨日发生的一切,李晟渐渐进入了梦乡。
小孩子总是容易多睡,李晟不同的地方在于,并不嗜睡,他一向很容易惊醒。房门轻微的触动声,让李晟捕捉到。他迷迷糊糊问道,“胡爷爷,是你回来了么。”传来一声很费力,极度微弱的嘘声,其后房门被重重关上。
微弱的灯火亮起来,在灯火旁,李晟眨眼一看,果然是胡归一。只是他的脸色好苍白,竭力忍耐着什么,李晟挣扎着坐起来,很是焦虑道,“胡爷爷,你怎么了?”
胡归一扶着桌子坐下,很长一段之后,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迹,轻咳了一声,“受了点儿伤,不过对方也不大好受。”李晟诧异道,“你莫非找到了凶手,可是您放得着为了这个拼命么?”
先前李晟要去报案,就被胡归一指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是轮到他身上,怎么就想不开了。不仅受了伤,就连身上的老葫芦都丢了。
李晟挣扎地起身,扶着胡归一,“伤哪儿了?”胡归一长吐出一口气,“胸口。”费力扶着胡归一,让他躺在床上。撩起上衣,胸口的脚印清晰可见。这该多大的力气才能让印子这般明显,他若挨了这么一脚,只怕小命不保。
现在不是问问题的时候,胡归一能挣扎着回来,危险定然解除。若是没甩掉麻烦,他只怕死都不会回来。“胡爷爷,你忍着点儿,我这就去给你请大夫。”
胡归一握住他的手,“不能去,他们还在找我。”对方的能量很大,半夜找治内伤的大夫,很容易暴露了行踪。李晟皱着眉头,这样可不行,今夜必定很难熬。
他开始怀疑这一次开阳县之行,是否妥当?怎么就这么倒霉,碰到了这样的事儿。李晟揉了揉额头,挣扎着走了出去。身体再怎么飘,头脑再怎么沉重,都要咬牙坚持下来,他不能看着胡归一就这么躺在这里。
扶着墙壁,沿着后院的石板路往厨房走。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一些酒,麻痹了,就不会有痛感。黑夜里磕磕碰碰的,绊倒好几次,他咬着牙坚持下来,努力地抽抽鼻子,闻着酒的味道。
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酒味,叮咚一声,打翻了一坛酒。在地上摸了摸,放在嘴里添上一添,没错,是酒的味道。从酒堆的顶方抱了一坛。
适应了黑暗,回来的路好走多了。轻手轻脚挪回屋子,将门闩上。胡归一整个人都迷糊了,口里不断呓语着,“承儿,承儿……”胡归一是个单身汉,据说找不到亲人,才留在柳家庄,守着渡船过河。他的生活没有规律,总是笑呵呵的,谁又知道他心里的苦。
胡承,他承继香火的儿子没了,其中的凄苦,他也是在最脆弱的时候,才这般慢慢呓语出来。一杯一杯倒酒,这是他喜欢的味道。迷糊的胡归一贪婪吮吸着,直到面目潮红,眉头平展。酒能够将人麻醉,忘却痛苦。酒醉之后,的确是一醉解千愁。酒醒之后,便是举杯消愁愁更愁,更不能与尔同销万古愁。
用帕子倒上酒,在他的胸口轻轻搓揉着。虽然酒醉,身体还是有反应,在极端痛苦下,痉挛着,让李晟为之颤抖。他的眼里忧虑,若是他就这样醒不来了,回去该怎么跟柳太公交差。胡归一是柳太公的生死兄弟,超过庄子上周、吴、刘三个老头。
可李晟孱弱的身体,又不能支持他去买药。夜里宵禁,被巡守的城卫逮住,更是一件麻烦事情。做完这一切,疲累地靠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十岁的年龄,本来都是弱势群体,祖国的花朵,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很是歉疚地看着床上的胡归一,心里说了句抱歉,拿了一张毯子,吹灭油灯,裹着进入梦乡。
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梦里,黑衣人拿着刀砍他,他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跑到断了气,却还是不能将对方甩掉,千钧一发之际,胡归一救了他,却牺牲了。他带着哭腔,嘶声竭力地喊着胡爷爷,从睡梦中惊醒,狠狠打了个寒颤。
窗子外的光线折射进来,李晟费力睁开安静,听到院子外传来孤儿寡母哭泣的声音。“说,是不是你,打翻了我的酒,我让你不小心,让你不小心。”哭泣和求饶声不断,“掌柜的,您就饶了我们吧,酒真不是我们打翻的。”
“不是你打翻的,你莫非又要怪道它的头上,那好,你说,是不是你打翻的。”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声,李晟愕然,居然还有闲情审问一只猫。锤了锤酸麻的双腿,走到床边,探了探胡归一的鼻息,还算平稳。酒劲退去,痛楚再次袭来,李晟拧着眉头,今天必须要搞到药。
推开门,院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厨房里的工人们,此刻都跪在院子里。掌柜的拿着笤帚,往秋娘和小女孩的身上招呼。或是小女孩的眼神太过犀利,惹恼了客栈老板。秋娘竭力忍受着一切,并将小女孩搂在怀里,用手捂住她的眼睛。
尘世间的罪恶,她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看到。她更是担忧是,这样桀骜的性子,在卑微的身份下,怎样才能存活下来。不能忍气吞声的人,在这个时代根本不能苟活。即便没有打翻酒坛子,这老板硬要克扣工钱,她能上哪儿说理去。她只希望,掌柜的出完气之后,能够饶过她。母女两个,就靠着微薄的工钱过活。孤儿寡母,离了客栈,不知道将遇到多大的危险。
李晟吼了一声,“好了,那酒坛子是我打破的,多少钱,你记在我的账上。”掌柜子愣了一下,笑着道,“小公子,您是可怜她们。不好好教训她们,她们就不知道好好干活儿。”李晟从房间里拎出空酒坛子,“我爷爷馋酒了,昨个叫你们,你们都不应,我就自己拿了一坛,天太黑,看不清路,打碎了几坛,都算在我的账上,你实在错怪她们了。”
掌柜的抓起那只肥猫,万分自责地替它梳理毛发,“我就知道,咱家的小勤快怎么能犯这么大的错。”人还没有猫受人待见,李晟皱着眉头,“你错怪了她们,就道个歉,瞧你把人打成什么样子了。”
秋娘连忙摆手,“不用了。”掌柜的宽容道,“起来吧,莫非还怪我了,谁叫你们不说清楚,这个月工钱翻倍,赶紧去擦药,今个的事儿,可不能偷懒。”他转头过来,笑呵呵道,“小公子,昨日的酒钱,一共二十两。”
坑爹的,这样花销,只怕待不了几天,就得灰溜溜滚回去。莫说刺探消息,对付贾仁义,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未可知。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