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谢家宅到京城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早上辰时出门,到巳时二刻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马府的门口。马家昔年也是有爵位之家,可惜后头的子嗣并没有出什么位高权重的臣子,因而爵位五世而斩,如今也不过就是白丁之家,只是这种世家豪族的底蕴,还是有一些的。
当初徐禹行跟他们家的姑奶奶结亲的时候,马家已经没有了爵位,徐家却还是安国公府未分出来的三房,故而也算不上什么高攀。就按着如今看来,他们家老爷虽然在京城做一个五品的堂官,但自己的儿子却也连个功名也没有。徐蕙如虽然没有了安国公府这棵大树,但配马家的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因为今天要来马家做客,所以谢玉娇特意打扮了一番。家中尚未除服,她也不能穿什么过于鲜艳的衣服,倒是去年年底时候,大姑奶奶给她做的一身蜜合色折枝花卉风毛圆领褙子,越发衬托得她那瓜子脸尖尖小小的。且她平日里又是一个当家做主的人,这行事举止总让人看着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角门上几个婆子见了,一应就迎了出来,簇拥着谢玉娇和徐氏进去。才进了门,还未及转弯,就瞧见有人从拐口的小门内出来,原是马家老太太身边常服侍着的尤妈妈,那人见了徐氏,便笑着迎了上来道:“老太太才说方才院子里的喜鹊叫了好几声,必定是姑太太来了,忙命我迎出来,可巧就赶上了。”
徐氏闻言,只淡淡的笑了一声,自从她嫁入谢家之后,多少年没和京城的亲戚联系过了,对这种自来熟的下人,她多少有几分不知道如何应对了。
谢玉娇听了这话,心里倒是嘀咕了起来,原本定了初五过来,那都是好几日前的事情了,若真这样看重她们,一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这时候巴巴的出来,还装作这样热络,当她们傻子呢!
“这位妈妈客气了,像您这样的大忙人,必定是在老太太跟前服侍着的,让您亲自过来迎我们,倒是不敢当了,方才门上那几个婆子就热络的很,又会说话又有礼数的。”
尤妈妈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就变了变,谢玉娇夸那几个看门婆子有礼数,这不是明摆着说她没有礼数吗?原本她也没想着自己来的,只想打发一个丫鬟过来迎一下,老太太不肯,她这才亲自迎了过来,谁知道还是迟了,如今反倒让这小姑娘给说了一顿,她这老脸一时往哪儿搁?
可是谢玉娇这话,还当真让她没有半句可说的地方。
这时候徐禹行正好从外头打点好了车马进来,见尤妈妈站在夹道里头有些尴尬,便开口道:“怎么了?快进去吧,你表妹还等着你们呢。”
谢玉娇见徐禹行来了,也就不再计较什么,只笑着对徐氏道:“母亲我们走吧。”
几人一边走,一边就闲聊了起来,谢玉娇瞧着那尤妈妈眉高眼低的,就觉得心里不舒服的很,便故意和徐氏搭讪道:“母亲,这宅子当初还是舅舅看上的,后来我也过来瞧过了,虽然比起我们家在白鹭洲和莫愁湖那两个宅子还差了一些,其他的倒是还好,里面有一个院子,我当初过来看的时候,还开着荷花,这时候只怕是没了。”
那尤妈妈听了这话,心里便冒起了酸水,平常老太太、太太总说她们谢家是江宁当地的土财主,如今看来真的不假,光比这个好的宅子还有几个,拿得多有钱呢?真是……
徐氏听了,只笑着道:“以前你父亲在的时候,因为夏天白鹭洲那边的别院荷花开的好,我们也常过去住一阵子,这两年倒是没怎么去,今年若是有空,你带着天昊也去住住,那边又清净,风景又好。”
徐氏自从得了周天昊这个好女婿,恨不得天天挂在心头,竟把谢玉娇都给比下去了,谢玉娇听了就很是不服,只笑着道:“母亲你真是的,他那样的出身,还能没见过一个好宅子吗?全天下最好的宅子都是他们家的……”
徐氏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可不是呢……世上又有什么地方,比京城的皇宫还好呢。只是如今却叫那鞑子给占了去了。
“他为了你,如今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要说这样的风凉话,我可不答应。”
谢玉娇见徐氏偏心偏到了胳肢窝里头去,也不跟她理论,两人便一路笑着进了二门,往老太太的院子里去了。
才过了垂花门口,就瞧见正厅的帘子一闪,徐蕙如从房里钻了出来,提着裙子往谢玉娇这边跑了过来。人还未近,口中已经“表姐、姑母”的喊了起来。
徐氏瞧着徐蕙如脸上带着笑,脸颊红红的,看得出她姥姥对她还是很疼爱的。
“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谢玉娇问她。
“习惯倒是习惯,就是挺想你们的,况且这儿城里,就越发不能出门了。”徐蕙如在谢家的时候,谢玉娇会带着她在谢家宅里头走走,虽然也瞧不见什么新奇玩意儿,但是对于一直被困在闺阁的姑娘家来说,能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都是新鲜的。
“外头也没什么好的,不过就是人而已。还是不认识的人,不如在家里的好。”徐氏拉着徐蕙如的手道。
一时间徐蕙如引着她们进去了,谢玉娇瞧见正堂的红木靠背椅上,坐着一个约莫六十出头的老太太,应当就是马家老太太,她下首边坐着一位妇人,四十出头的样子,浓妆艳抹的,有几分世家妇的气势,身边还站着一个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的妇人,低眉顺目的。
老太太一见她们进来,忙着招手让徐蕙如领着谢玉娇往她跟前去,只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眉眼中透着浓浓的笑意,只开口道:“我常听蕙如提起你,说你是这世上顶顶厉害的人,我心里还估摸着,这么厉害的姑娘,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如今一见,这般娇滴滴的,哪里就厉害了,一眼就知道是个懂事识大体的。”
谢玉娇便恭恭敬敬的给老太太行了礼数,那边老太太就给方才的尤妈妈使了一个眼色,那尤妈妈会意,从袖中那了一个荷包出来,递到了谢玉娇的跟前。原先她还觉得老太太不过就是给晚辈准备见面礼,放几个金锞子意思意思就行了,居然还放一整个实心的小金元宝,方才听了谢玉娇说的那些话,便觉得即便是这小小的金元宝,只怕也入不了她的眼的。
谢玉娇接过了荷包,谢过了。有给下首马夫人请安,马夫人便也让身边的人赏了一个荷包。
如此都厮见过了,谢玉娇和徐氏这才坐了下来。丫鬟捧了茶上来,谢玉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却瞧见方才递给她荷包的,那个站在马夫人身后的妇人一直在偷偷盯着自己看。
谢玉娇略略垂眸,正有些狐疑,却听老太太开口道:“宋姨娘,你去把荣哥儿喊进来,让他也见见谢家的表妹。”
那妇人闻言,只点了点头,才要离去,忽然又转身问道:“今日豪哥儿也在家里,要不要一起请他过来。”
老太太闻言便皱了皱眉头,只开口道:“豪哥儿年纪大了,不方便,把荣哥儿喊来就成了。”
那妇人闻言,似乎还微微有些失落,但嘴上还规规矩矩的开口道:“好……那我这就去。”
谢玉娇早先也听徐禹行说过这马家的事情,原来马夫人早年生过一个儿子,后来夭折死了,所以现如今马家的大少爷反倒不是嫡子,而是庶子。按照她的推测,方才这位宋姨娘,应该就是这马家大少爷的生母了。至于那个“荣哥儿”,谢玉娇倒是知道,就是徐蕙如口中的二表哥。
马太太长子夭折,后来又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捧在掌心宠爱,不受半点委屈的,因此平常习性有些跳脱,据说平常徐蕙如跟自己透露的那些情况看来,倒跟贾宝玉似的,对漂亮丫鬟是见一个爱一个。
只是徐蕙如也是世家小姐,小时候经生母教养,大约也是灌输了一些世家小姐的思维,总觉得男人三妻四妾并没有什么不妥,那些丫鬟算不得什么,不过就是帮衬着自己照顾夫君的,就算生了一男半女的,正室的位置也是不容撼动的。因而徐蕙如虽然对那个表哥有些怨言,但也从来没明着表现出来。
谢玉娇想到这里,微微的抬起头来,就瞧见徐蕙如低着头,手指不停的绞动着指尖的丝帕,平常她紧张不安的时候,就会这般模样。
谢玉娇又想起徐蕙如平常在家里头做的那些荷包,心道也不知她送出去了没有,只是如今舅舅不看好这门亲事,只怕她要空开心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辰,谢玉娇就听见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夹杂着年轻男子的声音。谢玉娇放下了茶盏抬起头,只见那挂在门上的万字不到头帘子一闪,从外头进来一个长相白净清秀的少年人来。
谢玉娇玩味的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头去,瞥了徐蕙如一眼,见她低着头,脸颊微红。
徐蕙如平常就安静内敛,除了和徐禹行亲近之外,若是见其他的外男,只稍看一眼,就能羞红了脸。如今又对这个表哥有几分情意,自然是越发显得羞涩难当了。
那马家二少爷进了门来,先扫了房中一众人,接着就径自往徐蕙如那边,又扫了一眼谢玉娇,开口道:“表妹,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表姐吗?她果真和你说的一样好看,竟比我平常见过的那些官家小姐还漂亮……”
马家二少爷的话还没说完,那边马夫人只拦住了他道:“你浑说什么,你见过几个官家小姐,竟就这样胡说了起来,再说了,姑娘家的容貌,岂是容你这样评头论足的吗?”
谢玉娇冷冷一笑,这马夫人这话虽然说的有几分道理,可瞧着她看那马书荣的眼神,分明就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不过就是把谢玉娇和徐氏当小孩子哄呢。
“荣表哥说笑了,我自然是比不上官家小姐的。我们不过就是山沟沟里出来的暴发户罢了,哪里能上得了台面呢,家里也没个什么底蕴,不过就是有几亩地,几两银子罢了。”
马家一来金陵,便想着要在京郊买一个庄子,所以之前用来买宅子的银子就不够了,徐禹行便把这事情同谢玉娇说了一声。谢玉娇心道既然是徐禹行的岳家要买宅子,那银两拖欠一些时日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也不是急着这银子开锅的。
马夫人当然也知道这个事情,于是听了这话,只觉得微微刺耳,又想着徐蕙如常说她表姐厉害,如今瞧了一眼,果真是厉害角色,也不知道老太太心里想的这事情能不能成。
原来老太太除了想让徐蕙如当自己的孙媳妇之外,还打起了谢玉娇的主意。如今朝廷南迁了过来,虽然皇帝说了,总有一天要回去,可真要到回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马家在南方没有根基,临走时候在京城的一些田地铺子也没来得及折成了现银,因此有些捉襟见肘,便想着能不能找个家境殷实一点的媳妇,也好度过这饥荒。
后来老太太听说谢家有钱,谢玉娇又没许配人家,心里就动了心思,想配给自己大孙子,这样自家的两个孙子,娶人家姑表姐妹,真真是一件好事呢!
老太太听谢玉娇这么说,脸上也略略有些尴尬,只笑着道:“当官的有什么好的,鞑子一打过来,还不得跟着跑吗?没有你们舒服,天高皇帝远的待着,祖上又积累着家底,过的舒服滋润的。”老太太说完,因看了一眼徐氏,问道:“她姑母,你家娇娇如今可许配人家了,这样好的姑娘,可不能轻易就许了人家。”
徐氏这几天正处于有了上门女婿的兴奋期,听马家老太太这样问起,顿时就喜上眉梢道:“原先也是没有的,谁知道这她是个有造化的,之前因为一些事情,倒是得了一个好姻缘,如今就等着我们家除了服,就可以办一办了。”
那马家老太太从头到尾就没听人提过这事情,顿时就好奇了起来,只有些莫名问徐蕙如道:“你之前不是说你表姐还没有人家吗?怎么现如今又有了呢?”
徐蕙如哪里能听出老太太话语中淡淡的失落和责怪之意,只记挂着徐氏说谢玉娇有人家,高兴问道:“表姐定亲了吗?是哪家的公子,我认得吗?”
因夏天的时候周天昊在谢家住过一阵子,徐蕙如也是知道的,徐氏便笑着道:“你也认识,就是上回在隐龙山救了我的杨公子。”徐氏又怕她误会,只继续道:“原是他当初没说清楚,他本不姓杨。”
谢玉娇如今算是知道徐氏了,平常看着挺低调一人,如今得了周天昊这女婿,恨不得装个高音喇叭,人人都知道这事情才好呢。不过谢玉娇也不拦着她了,反正如今周天昊住在她家里了,还怕他跑了不成?
老太太听说谢玉娇有了人家,顿时就没了兴致,有些意兴阑珊道:“那……那真是恭喜亲家姑奶奶了。”
徐氏见老太太忽然就不问了,便也没再多说,只端着茶盏喝了起来。
一旁的马夫人抬了抬眼皮,站在她身边的宋姨娘就把头压得更低了。
原先老太太有这个心思的时候,马夫人也是不依的,这原本也不为什么,只是听说谢玉娇太过能干了,而他儿子要娶的徐蕙如却没有半点当家主妇的样子。将来她若是让她嫡出儿子的媳妇一直比庶子的媳妇矮一个头,她心里也不愿意。
“那真是可惜了……”马夫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装作随意道:“原本我这里还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想跟亲家姑奶奶提一提的,如今瞧着倒是多余了。”马夫人说完,又笑着对老太太道:“我们还是不说这些,只说说这两个孩子的事吧。”
马太太说完,抬起头看了徐蕙如和马书荣一眼,徐蕙如便淡淡的低下了头。徐氏听她这话中的意思,倒还真有几分把蕙如当成媳妇看的样子,脸上的笑就又尴尬了几分,临行前徐禹行的话她还记得呢,只是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
谢玉娇就知道这会子徐氏脸皮又薄了起来,便索性先开口道:“表妹、前两日齐太太上我们家来玩,还问起了你,说是下回让你跟着一起去弘觉寺上香去,她家小儿子去岁也中了秀才了。”
马老太太闻言,不觉就抖了抖眼皮,只问徐氏道:“怎么,禹行没有告诉你如丫头的事情吗?”
徐氏方才经谢玉娇这么一提点,顿时找到了充傻装了的突破口,只开口道:“怎么没提,一直让我物色着呢,这不过年的时候,才请了齐太太、韦太太他们过来,只是蕙如不在家罢了。”
马老太太听了这话,脸都变色了,感情这事情就是他们马家剃头担子一头热了?这时候正巧徐禹行和前头的爷们打过了招呼,也往正房这边来,才进门就瞧见马老太太红着脸。
老太太便问徐禹行道:“姑爷,如丫头如今也不小了,早些年就想让你定下这事情,你偏不肯,如今就当着亲家姑奶奶的面儿,我也提一下,什么时候把如丫头和荣哥儿的亲事定一定好了。”
那马书荣平常就是一个混球,家里头丫鬟没几个不沾的,方才瞧见谢玉娇进来,又觉得她长的好,心道这样的姑娘要是也能在自己房里,那该多好啊?这会子瞧见老太太向徐禹行提亲,便奏到老太太的耳边道:“老祖宗,我觉得蕙如表妹的表姐比她好看,我能不能不娶表妹,娶她表姐?”
马老太太听了,顿时脸上就变了颜色,只怪这孩子被马夫人惯得太无法无天了,居然提出这等荒谬的主意来。马老太太只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你没听见她已经有人家了吗?不然我还想为了你哥哥求娶她呢?”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谢玉娇一时也听不见,只是瞧着两人的眼神望自己这边闪来闪去的,就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便一直垂眸喝着茶。
只听徐禹行开口道:“老太太虽然是一片好意,可女婿却不敢高攀,如今安国公府我们这一支早已经败落,老太太也知道我如今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贾,蕙如这些年跟着我,那些大家闺秀的礼仪也有所生疏,实在不配将来当着马府的当家主妇。”
一直低着头的徐蕙如就在听到这些话之后抬起了头,原本含羞带怯的脸上挂着大大的不解,手中的手帕被扯得变了形状,眼泪只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她还不及问为什么,就捂着脸,跑了出去。
谢玉娇见徐蕙如跑了出来,只急忙就追了上去。只听见里头马老太太气得跳脚的声音:“我们马家不嫌弃你们家也就算了,还轮到你们嫌弃我们家?当初若不是看在你们是安国公府的三房,我会将女儿嫁给你吗?你简直……太不识抬举了。”
徐蕙一溜烟跑出了垂花门口,看见迎面而来的几个丫鬟,只忙不急就擦了擦眼泪,放慢了脚步。
谢玉娇便从她身后追了上来,见丫鬟们已经走远,只开口问她:“蕙如,你真的喜欢你表哥吗?”
徐蕙如擦了擦眼泪,回头看了谢玉娇一眼,只听谢玉娇继续道:“你只顾着难过,怎么就不问问为什么舅舅不肯你嫁给你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