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子一晃便到了四月十一,再过一日,便是谢老爷在家里停灵七七十四九日之后,该下葬的日子了。早在几天前,谢玉娇就请了道士进府中做水陆道场,白日里一整天的吹吹打打,直到晚上才好一些。
好在谢玉娇白天都在外院的书房看书,离西跨院也远,那些声音隔着几堵墙传过来,也不觉得那么吵闹,只是越发让谢玉娇感叹这世事无常,也不知道这些超度,能不能让谢老爷早登极乐。
谢玉娇看账本看的恍恍惚惚的,眼看着一个哈欠要打出来了,只听喜鹊一挽帘子,笑着道:“姑娘快去太太那边,舅老爷回来了,还带了一个黄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大家伙都去看热闹去了。”
谢玉娇一个机灵困劲也没有了,只起身问道:“舅老爷现在在哪儿?”
“舅老爷先去西跨院给老爷上香去了,太太说那边太吵了,让你直接到她那儿等着舅老爷就好了,百灵姐姐已经带着那洋人去太太的院子里了。”
谢玉娇闻言,只一边走一边道:“先去西跨院去。”
喜鹊跟在谢玉娇的后面,快步上前挽了帘子,见谢玉娇风一样的往前走,只在后面道:“姑娘,你走慢点,刚下过雨,路滑。”
谢玉娇到西跨院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道士们休息的时候,院子里却也安静,就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长袍的男子跪在谢老爷的灵位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
按例说徐禹行和谢老爷是同辈,本不用行如此大礼的,可见两人之间的感情自是不一般的。
徐氏正端坐在一侧的靠背椅上,待谢玉娇进来,徐禹行刚刚才站起来,徐氏忙起身道:“娇娇来了。”
谢玉娇就瞧见徐禹行转过头来,这一眼可不得了,这徐禹行居然和谢玉娇前世的舅舅也长的一模一样,谢玉娇还没反应过来,这一声“舅舅”早已经脱口而出。
徐禹行眸中还喊着泪,瞧见谢玉娇眼眶经不住又红了一些,只开口道:“娇娇都长这么大了。”
谢玉娇鼻子一酸,忽然觉得坚持了这么长时间,忽然就来了一个能出主意的,一下子没憋住,只忍不住哭了起来。
徐氏见了,只含泪上前,拿帕子替谢玉娇擦了擦眼泪,笑道:“这孩子,是怎么了?瞧见舅舅,反倒撒起娇来了?”
谢玉娇撇撇嘴,自己拿帕子压了压眼角,脸上也微微收敛了情绪,只小声道:“哪有,我就是好久没瞧见舅舅高兴的。”
徐氏见徐禹行祭奠完了谢老爷,便开口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先去正房那边说话吧,这儿也不方便。”
徐禹行约莫三十出头的光景,一身石青色长袍,脸上还带着些许胡渣,看着倒是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怕是还没回自己家,就直奔谢府而来的。只是如今徐家没什么人,他会不会去,也确实没什么要紧。谢玉娇便开口道:“母亲,舅舅才回来,脚还没歇下呢,你好歹让他回房休息片刻,换一身衣裳。”
徐氏闻言一愣,随即摸着额头道:“是我糊涂了,居然忘了这事情。”徐氏说完,转身看向自己的弟弟,一脸关切道:“你的房间还在外院老地方,东西都齐全,你先过去收拾一下,再去我那边吧。”
徐禹行应了一声,先行离去,身后只跟着一个小厮,谢玉娇也是头一次见,应该是跟在他身边日夜照应的长随。谢玉娇想了想,只开口问徐氏道:“娘,舅舅身边没丫鬟吗?要不要我拨个丫鬟过去给他使唤?”
徐氏只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你还不知道你舅舅吗,执拗得很,你舅妈去后,他不肯续弦也就算了,身边连个丫鬟也不要,你父亲在的时候,给他做了好几次媒,他都没应。”
谢玉娇想了想,心道徐禹行这么做,其实也无非就是为了避嫌,他一个鳏夫身边使唤个小丫鬟,确实有些不像话,可要是给他配个能当******老婆子,兴许他也就不说什么了。不是谢玉娇瞧不起男人,只是多年的生活经验告诉谢玉娇,男人有时候没个女的在身边看着点儿,很有可能把自己过成猪的。
谢玉娇只吩咐下去道:“喜鹊,你告诉二门口看门婆子郑妈妈,告诉她这几天舅老爷在家,让她去给舅老爷洗洗衣服,缝缝补补的。”
徐氏见谢玉娇一转眼就指了一个老婆子过去,心道她定然也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脸上只笑道:“还是娇娇想的周到。”
谢玉娇陪着徐氏回正房,就瞧见几个小丫鬟正围着正房的门口探头探脑的,丫鬟跟在后面见了,只冷不丁清了清嗓子,几个小丫鬟听见声音,回过头的时候只都吓了一跳,一个个低着脑袋小声向徐氏和谢玉娇行礼。
谢玉娇越过那些个小丫鬟的脑袋往里头看了一眼,难怪她们看热闹一样围着,原来院中真的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那老外左手抱着一块画板,正站在院中的一颗丁香花前头,右手画笔寥寥几笔,就画出了一团丁香花的样子。
再看看那老外的身高,足有一米九的样子,对于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可真的算是高不可及了。
这老外似乎习惯了这些好奇的目光,只随她们看着,自己话自己的,这时候冷不丁发现那些目光都移开了,反倒觉得不习惯了,视线从那一簇丁香花上移过来,就瞧见站在门口的谢玉娇和徐氏。
“哇喔……美丽的姑娘!”一口算不算流利的中国话惹得谢玉娇掩唇一笑,上下打量了一下对方的各自,只抬高了头,看着他道:“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你好,我叫David,大雍名叫大伟,你叫我大伟就可以了,美丽的姑娘!”大伟走到谢玉娇的跟前,放下手中的画板,将右手放在左胸口,低头向谢玉娇和徐氏鞠躬。
徐氏也是头一次见到洋人,见他这样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很是尴尬,只急忙道:“这位……大伟爷,您……您快起来吧。”
谢玉娇见徐氏这手忙脚乱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她前世倒是接触惯了老外,也不觉得有什么,便开口道:“你不用客气,这里是大雍,不行你们老家的礼数。”
大伟是一个云游画师,和朋友的商船来到大雍,在大雍已经呆了好些年了,却也是头一次接触到像谢玉娇这样没有半点儿好奇,耶没有半点儿忸怩,更看不出半点儿矜持来见他的姑娘。
大伟抬起头,眼中透着几分惊喜,一双明亮的绿眸子好不含蓄的盯着谢玉娇看,徐氏见了,脸色不由就变的不好看了起来,谢玉娇虽然知道这大伟不是故意的,可也耐不住开口道:“大伟先生,在我们大雍,你这样看一个姑娘家,可是很失礼的事情。”
那大伟闻言,果真低下头含羞笑了起来,倒是一派大男孩的样子,拿起了一旁的画板,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谢小姐太漂亮了,我一时间就忘记了你们大雍的习惯,真是太对不起了。”
徐氏急的一脑门的汗,心里都有些后悔请什么西洋画师回来了。她原本以为,这些会画画的人必定是五十开外的年纪,谁能想到这西洋画师看着不过二十五六样子,这可是要了老命了,怎么就请了这样一个人回来呢!
谢玉娇倒是没想那么多,见那人已经道歉了,便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你知道来我们家是做什么的吗?”
“我知道,是给老爷画容像的,只是听徐先生说,老爷已经去世了,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他一面,这样也好画的更像一些。”大伟开口道。
如今谢老爷虽说还没下葬,可尸体也已经摆了四十来天了,这眼见着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谢玉娇每每进西跨院,都觉得那味道不好闻,只怕这时候人都已经不成样子了,便是看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人已经看不见了,到时候你只听我娘口述,你话样子出来,多画几张,我们只要脸像就行了,至于衣冠服饰,自有给你参考的。”
大伟见主人家这么说,便也点了点头,只开口道:“那就好,只要夫人能记得老爷的样子,我不说可以话得一模一样,也能画个七八分相似的。”
徐氏见着洋人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又瞧他那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的,看着倒也不像是坏人,且他又是徐禹行介绍过来的,这时候再回绝了他,这大老远一路赶来也不容易,便笑着应了下来道:“既然如此,那您就现在我们家住下吧。”徐氏说着,只吩咐张妈妈道:“你去外院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另外再安排一个小厮,一个小丫鬟贴身服侍着,再问问他有什么缺的,让他一并说了,我好安排人去张罗。”
张妈妈本就是个五短身材,不过一米五出头的样子,又瘦小,这往大伟的身边一站,还没发话呢,腿都先抖了起来,也不敢走近了,只远远道:“这位大伟爷,您跟着我来吧。”
谢玉娇瞧着他跟着张妈妈走了,捻着帕子又笑了,徐氏心里还念了一声佛,见谢玉娇还在笑,只假装嗔怪道:“还笑呢,长那么高怪吓人的,这洋人都长这幅模样吗?一个人得有我们两个人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