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音，章庭湮脚步一停，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阁内，显仪夫人难掩真性情地放声一笑，语气爽朗，“公主真会说话，真是个通透孩子，就知道怎么把人往云里夸。”
“靖寰不敢谬赞，事实确是如此嘛。”
“听说你昨日进宫了，在太后面前想必也是这话吧。”显仪夫人并无恶意地随口一说。
靖寰公主的声调略显尴尬，但又被她掩饰地极好，“太后与您各有千秋。”
驻足在阁楼外的章庭湮心想作罢，她跟靖寰公主不见最好，没想到一转身，就见季长安立在她身后五步左右。
“扭扭捏捏做什么？”季长安走向她，“马上要出门一趟，请安就赶早，你瞧人家？”他脚步不停，错她身而过。
章庭湮满面不以为是，“人家”看上了你世子美貌，上赶着巴结你娘，本小姐是出于礼节，这能一样么。心里腹诽着，章庭湮跟在季长安后头进了雅阁。
雅阁内燃着熏香，香气袅袅，显仪夫人与靖寰公主对坐，靖寰今日一身紫衣，不比昨晚的利索爽净，盘着云髻，戴玉簪步摇，显仪夫人则是一身素淡，像往常一样，在穿戴打扮上十分简单。两人俱是面容和气，不失高贵风雅。
“不知公主驾到，长安失礼了。”季长安向岑靖寰拱拱手，含笑上前，“是因为公主驾临么，娘今日气色格外明媚，竟好像又年轻了几岁。”
章庭湮对季长安的油嘴滑舌暗暗不齿。
“民女见过公主，夫人安好。”章庭湮躬身向上座的两人行礼。
岑靖寰明艳的眸子转看过来，但只在她脸上略一打眼，生怕脏眼似的又飞快掠回，举手投足无不带着人上人的睥睨之气，“夫人，听说这位姑娘曾为您抓过刺客，身陷各种不利境地，却每每得以自保，着实福将啊。”
“多亏我家长安能耐，把她……”
“咳咳……”季长安抱歉地笑笑，他嗓子不舒服。
显仪夫人脸色一懵：“我说哪儿了？”
“公主见谅，我娘时常失忆。”
岑靖寰倒没在意，“夫人的情况我是知情的，世子莫非当我是个不讲理之人，要另加提点么？”
“不敢不敢。”季长安一脸任人蹂躏来者不拒的平和笑容。
岑靖寰喝了口茶，“但愿姑娘的好福气，还能长伴左右。”话尾，她眼风平淡却森然地掠过章庭湮脸庞。
“承公主吉言。”章庭湮不得不承认，靖寰公主的话让她的毛孔都骤然一缩。
并且那句话鬼使神差地影响了她一路心情，她本来就在特殊时期，加上靖寰公主添堵，竟隐隐生出了不安。
她和季长安换乘一辆并不显眼的马车，季长安在京城面熟人较多，今日为暗访方便，特意改过一些妆，添了一抹胡子，换一身乡绅土豪般花里胡哨的衣裳。
“据昨日探子禀告，牛记作坊暂时并无异样，开门揽客，一切正常经营，依理说，若他们是杀手窝点，做了这么大的案子后本该撤离，除非他们深信自己没有暴露任何线索，所以选择大隐于市，继续潜伏。”季长安说道：“兴许我们走错了方向，除了梨花糕作坊，还有其他能使他们身上沾染梨花香气的地方。”
章庭湮说道：“但就目前来看，没什么比这儿更好解释的。大人，且先查着吧，能绺出这条线索也是难得，不一查究竟你也不甘心不是？”
季长安就听她嘴贫，“昨日刑部探子以新人嫁娶需要糕点为名，在牛记作坊订了五十斤梨花糕，我们今日就以准新娘新郎的身份去领货。”
“啊？”
“此刻开始我们进入角色扮演。”季长安坐正身子，务必使他看起来一本正经：“在进牛记之前，我们先排演两遍，熟练一下身份。”
“我向来本色出演，”章庭湮天真地瞧他：“没演过这么伤风败俗，降我品位的戏。”
季长安不遑多让，“碍在查案需要，本官就勉为其难跟你配个对儿，以后你万不可拿这事说三道四，毁我名声。”
“彼此彼此。”
“来，先叫一声准相公听听。”
牛记作坊位于城西，在一条人流量还算不错的街道中。牛记梨花糕手艺精湛，最大可能地保留了原汁原味的花果香气，但受众较窄，在京城中专注制作梨花糕的地方也只此一家，大多数人光顾牛记靠的都是口口相传。
牛记店大，装饰也挺上档次，但是伙计很多，也没过什么客人，比倒明显不对头。这是季长安进入牛记的第一印象。
“客倌，我们这儿有新出炉的梨花糕，清热消火利嗓，您二位要不要来点儿？”小眼伙计上来招呼一对准新人。
季长安笑意满满，颇自在地四下里看看，“哟喂，你们这儿的糕点做了挺多式样嘛。”
“是啊客倌，口味有浓有淡，式样有方有圆，花纹别致，都怕您买回去了不舍得吃。”伙计的嘴儿比糕甜。
季长安带着个含羞美貌的准新娘，大方举止颇有几分得意，“昨儿我派人来你店里订了五十斤糕，都做好了么？”
“哦？”小眼伙计眼光一闪，这一声“哦”与之前伶牙俐齿的口吻明显不在一个档上，但他很快恢复了聒噪：“原来是您呐客倌，身边这位美娇娘就是您家未来夫人吧？”
美娇娘应景地对伙计呲牙一笑：“请问你们这店还招人么？我有个远房亲戚想学这门手艺，学费好说。”
“恐怕不能，师傅看缘分收徒弟。”
“不如我把他带来给你师傅瞧瞧，兴许就看上了。”
小眼伙计执意，“不必了，这儿不缺人手，我喊人给您提货，二位且等着。阿俊，把昨天客人的五十斤货拿出来。”
“好嘞！”后堂有人应声。
“夫人你不是好奇梨花糕怎么做出来的么，准相公带你去瞧瞧。”季长安说着就牵起章庭湮，毫不客气地把这儿当自家后花园，径直要往后堂里去。
“二位这不行啊，后堂重地外人免进，可别让我难做啊。”小眼赶忙来拦。
季长安豪气万丈地掏出一大锭银两，往伙计怀里一塞：“我夫人就爱做个点心博我欢心，咱各取所需。”
“不不，我岂敢拿你手软……”伙计把银两递回。
“拿着，我们只进去转转就好，不耽误你做事。”季长安推回。
“真不行，您可别为难我。”
“收着吧，行个方便。”季长安再推去，不着痕迹间手上带了两分内力，然后他俊眉微耸。
有武功的人会在感觉到对手敌意时，身体会不禁然开启防范，以随时应对危机，在季长安使用内力试探时，小眼伙计本能地肌肉微僵，虽然他很快意识到对手可能在试探，几乎瞬间就收回了身体防备，但这些细枝末节，并没能逃过季长安机敏的感知。
趁着季长安和伙计僵持，章庭湮偷偷溜向后堂，迎面是那名叫做阿俊的伙计，他提着一个大包，应该是那五十斤糕点，正好堵在后堂入口门前。
而这时的季长安已然在用强，捉住了小眼伙计的手，脸上笑容不改：“我夫人去观摩你们制作怎么了，如果涉嫌偷窃你制作机密，我这个做相公赔你钱就是，用得着对我这弱书生动手么？”
“哎哟客倌，您这是对我动手啊？”小眼伙计怕暴露自己的武功底子，不敢反抗。
章庭湮身子一绕，灵活如蛇，飞快地从“阿俊”身边溜了过去。
作坊里一名伙计佯装摔跌，实则向章庭湮腿部狠狠撞来，章庭湮眼疾手快，身子一挪成功躲闪，顺得进入后堂作坊。
用以制作糕点的熟面表皮发干，伙计的手上干干净净。
而且作坊里没有觉出热度来，分明作坊已经停工，这么大的店，总共只有三名伙计……
“抱歉这位姑娘，我们最近生意惨淡，今日停炉，所以我们的制作过程没法演示给你看了。”阿俊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是我唐突了，该我说抱歉才是。”章庭湮心下疑惑，若这儿真是杀手的一个窝点，这种迹象难道是他们已在准备抽身？刚才她快进作坊时，那伙计正好跌倒，很肯定就是奔她而来，想给她下绊子。可从小眼伙计的热情上来看，分明是极尽本份，不像抽身前该有的敷衍，假象？
章庭湮在两位伙计的警惕的眼光下环顾了一圈后没有发现，没有借口再逗留，刚打算离开时，余光处忽有一样微末东西闯入她视线。
用来做糕的案台是木板金属架，架子下方许是有锐口，上面挂着一点儿不到小指一截长的淡灰色布丝。
章庭湮眼前一亮，脑中一个画面浮了上来。
验尸房中，杀手灰衣上的一个破口……
“嗖！”“阿俊”疾快的一掌当头劈来！
章庭湮耳聪目明反应奇快，闪身同时出手格档，对手身形一转，再亮身时手上多了一把精巧匕首，目露凶光向她砍来。
听见后堂有动静，季长安手上大力一拧，同时一踢蹬出，本想先制倒小眼伙计再去接应章庭湮，小眼伙计却在同一时间翻了一个身，避开季长安对他手壁的扭转，也成功避过他威力不轻的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