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残天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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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三千罪墙

黄妃塔内,路潇遥急奔去扶起受伤的风小刀,一边说起别后情由,原来风小刀失踪后,极乐楼保镳立刻将路潇遥团团围住,幸好画儿及时赶来相助,孤焰却因落单而被捉走,但他一路留下记号让两人追踪至黄妃塔,谁知他们未找着孤焰,却遇见误中蛊降的宫紫风等人,正设法相救时,应天狂就率领大批人马前来逼杀,双方因此大打出手。

风小刀约略说了与云水天因误会而打斗,至于和菊仙歌重逢一事,只轻言带过,心中隐隐觉得并不想承认与她相熟之事。

两人走出坛桌外,宫紫风脸色青黄,一瞧见风小刀,就眼神闪烁地低头避过,风小刀心想:「宫姑娘最是骄傲,听遥儿唤我小师叔,已知道那****并非故意占她便宜,又不想让我瞧见她受伤模样,其实我自己也十分狼狈,又怎会嘲笑她?」

孤焰从上层回廊走下来,风小刀见他安然,心上大石落了地,问道:「大哥,你怎脱的身?金神娘娘呢?」

画儿奔去相迎,欢喜道:「金神娘娘见了公子,还不吓得拔腿就跑!」

孤焰微笑道:「我骗她说无间援军已到,她只好走了。」他见风小刀满身血红,气力若有似无,蹙眉道:「二弟,你右背刺伤倒无妨,但体内震伤不轻,此剑气遍布你全身筋脉,极为广细,需及时调养,否则会留下后患……」

风小刀见宫紫风在此,不想又挑起纷争,忙截话道:「大哥,我知道。」

孤焰转问路潇遥:「阴阳降头草可有解法?」

路潇遥面对众人殷殷期盼的眼神,小嘴儿一扁,支支唔唔道:「阴阳降头草乃是黑术中……至狠的……绝降!」头一低,再不敢看众人。

众人心往下沉,青衣空舍一年轻女道再受不了如此煎熬,内功尽弃,不再压抑,哭喊道:「杀了我吧!」

路潇遥疾射了一串清心寡欲符,将这小女道的心神镇定住,但小女道半身化为稻草人,更是痛苦挣扎,不断凄厉喊道:「快杀了我!求求妳!快杀了我!」

这声声悲惨哀嚎吶喊出众人心底的绝望,只要感到万株诡异的毒草在体内不停滋长、肆虐扭动,直到占满每个细孔的恐怖感觉,就实在是生不如死、恨不能一刀了断自己,画儿见这小女道已回天乏术,只得忍心送她一剑。

路潇遥从前不曾看过这样惨状,心中万分难受,想众人性命都在自己肩上,一咬牙道:「大家别轻言放弃,我先镇住这蛊降七日,然后传音爹娘,说不定会有解法,七日中你们切忌多言动气、能睡则睡,使阴阳草长得慢些,不过得先找个僻静的地方让他们休养。」

风小刀道:「整个喜乐小城全在金神掌控之中,咱们这么多人,要找到藏身处,实在不容易。」

孤焰道:「这儿原是金神的巢穴,最危险也最安全。」

路潇遥摇头道:「可这大堂一眼望尽,哪里有藏身的地方?」

孤焰微笑道:「藏身处若让人轻易瞧见,又怎能藏身?就我所知黄妃塔应建有地宫,画儿,妳先寻到入口,再领众人歇息。」

古时宝塔多建有地宫,内藏大批佛宗宝物,为免遭偷窃,常以巨石封口,年代一久远,就再无人记得地宫一事。画儿领命而去,搜寻许久,终于在一佛座底处寻到铁盖入口,铁盖上的机括年久生锈,好容易撬开,阴风秽气猛地扑冲上来,可见这地宫已封埋数百年。

路潇遥先镇住众人毒降,烧千里传音符传讯给路无常,等画儿找到地宫,又打起「明火符」照亮通道,和画儿领头先行。众人彼此搀扶、亦步亦趋地摸黑跟随,行过一阶又一阶的石梯,只往下走了三、四丈,地道已变得冰冷阴暗,冷风回旋传来嗡嗡响声,似鬼神嚎泣。

众人全神贯注防备着前方未知的危险,身处紧迫之中,只觉得这个古老地道似永无止境,幸而并无叉路,将来可依原路折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走到尽头,入口处果然有巨石挡蔽。

路潇遥和画儿垫了石块在薄冰和风殇两柄宝刃下,作为施巧力之用,再压着刀剑撬动巨石,终于移开可容一人通过的走道,里头竟有淡淡清光溢出,众人吓了一跳,但未闻半点声息,才放心地从缝隙钻入。

地宫里有张一金桌,桌上摆放一只铁制舍利函,函内有金涂塔、蟠龙佛座、几尊小铜佛像和一个鎏金银盒,最特别的是银盒里的佛螺髻发和金色木鱼,在黑暗中竟然自生光华,照得满室明亮,那清光便是由此发出。

众人终得并躺休息,风小刀也盘膝运气,路潇遥本想依靠风小刀平平安安到无间岛,草草参加那个除魔大会,然后就回无邪门继续当他逍遥自在的少门主,谁知麻烦接踵而来,教他完全无法置身事外。

过不多时,路潇遥白包袱微微作响,他急忙从里头取出一黑符,符上数个蝌蚪文若隐若现,画儿好奇挨近问道:「上头写的什么?」

路潇遥皱眉道:「这是我门的密咒文,爹爹说要解此降,只能求助神僧五失。」

「五失?」画儿疑道:「那不是隐居九荷山『云深竹隐』的老和尚嚒?听说他心境澄明,可感应咱们肉眼不能见的事。」

路潇遥道:「画儿,妳小小年纪,懂得真多。」

画儿嫣然道:「跟着公子四处游走,总增加许多见闻。」

路潇遥道:「九荷山离这儿需三日行程,来回六日,如此一来,七日时限只余一日可运用,而且……」众人本燃起一丝希望,见他语意一转,心下又凉了半截。

孤焰接口道:「二弟,你多保重,画儿,带上金木鱼和佛螺髻发,咱们走吧!」风小刀尚未回话,画儿急忙起身,二人已出洞口,绝尘而去。

背后只余路潇遥喊声未歇:「月大哥,爹爹说五失神僧从不见外人的!」

明月如霜,孤焰主仆行出塔外半里远,见四下无人,孤焰便吹起口哨,不多时,沉黑的夜空出现一只巨鸮,身长丈许,展翅三倍余,鹰目精锐、神风顾盼地俯冲疾下,将近地面时,二人一跃而上,御鸮乘风翱翔,飞往九荷山。

头顶星光灿烂、脚下灯火辉煌,实是一番绮丽美景,但主仆二人皆无心欣赏,画儿道:「公子,你身子未恢复,怎能去云深竹隐那种地方?你当真要冒险救他们?不如咱们带风大哥离开吧。」

孤焰道:「倘若咱们收手,二弟又会如何?」

画儿知道风小刀定会不顾伤势,坚持自己救人,轻声叹道:「你待风大哥真好,他却不知道。」

孤焰淡淡地道:「兄弟间原是不需计较。」画儿虽不再劝说,心中却十分不安。

黎明时分,一道金色曙光迎面洒来,二人一鸟沐浴在晨曦之中,十分温暖和煦,但见四周峰峦渺渺、绵延起伏,将万顷竹海尽包覆其中,微风拂过,竹叶翻腾摇曳、竹声涛涛不息,就像置身绿波碧海中。

画儿俯瞰这片翠嫩欲滴的美景,身心不由得舒畅起来,深深吸一口气,道:「公子,你瞧!满山竹海真让人心旷神怡,难怪老和尚要躲在这儿修行,还将小斋取名『云深竹隐』。」

孤焰微笑道:「这儿山岭峻绝、峡谷深邃,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并不如妳想的那么与世隔绝,只要沿着这条『五女冷泉』上溯,便可到达云深竹隐,咱们步行前去,以免惊扰神僧。」

他轻拍巨鸮颈背,巨鸮便缓缓回翔而下,停驻竹林内,待二人落地后,巨鸮昂首长啸,长翅扑得竹叶嗤嗤声响,扰乱了这一片祥和,再次振翼起飞,旋风而去。

五女冷泉有一美丽传说,乃五个仙子在大旱时为拯救竹林而开挖冷泉,是以泉水格外甘爽甜美,泉中不时雀跃着百岁娃娃鱼,模样十分可喜。二人延着冷泉曲回盘绕、蹬道上行,一路修竹苍翠、轻拂衣裙,泉声悦耳、竹香沁心,分外神清气凉。

行了半日,前方终于出现独座青山,其形秀美傲立,一山拥九峰,峰体椭圆似花瓣,就像一朵盛开的荷花,正是九荷山。

竹林深处忽然走出一名僧者,拦住两人去路,此僧双目炯炯、光华外放,身形高壮,筋骨有着苦行磨练的硬实,手中拿着一根竹杖,口唇嚅动,却未发半点声音。

孤焰作揖道:「在下月孤焰,求见五失神僧。」

僧者摇摇头,意示不肯让见,孤焰问道:「大师可是五失神僧座下第四弟子失言?」

失言点头,孤焰又道:「神僧是佛门高人,该有慈悲心,我为求救众生而来,他怎能不见?」

失言竹杖运劲于地,速写道:「师尊静修,百年不见外人。」从字痕轻易深入土石寸许,已显出深厚功力。

孤焰道:「失言大师并不是五失神僧,怎知他老人家这次不肯例外?」

失言又写道:「贫僧会失言,皆因从前多辩,才自戕口舌,请施主莫以濠梁上的『鱼、我之辩』考较。」

「濠梁上的鱼、我之辩」取自庄子秋水篇,原文是: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孤焰借此喻意:「失言不是五失,怎知五失不肯例外?」

失言原可就此文继续答辩:「你也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道师尊意思?」但他因修行之故,而噤声不辩,只请孤焰不要以濠梁上的「鱼、我之辩」考较。

孤焰淡淡一笑,暗忖此僧果是慧心之人,不愧是五失门下,自己不能动武,画儿又不敌众僧,此行有求于人,不能硬闯,只得凭悟佛取胜。他心想失言竟会因一心向佛,为免造口孽而自戕为哑,看来原是性情刚烈、爱逞口舌之人,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阻止在下,众生若因你而亡,岂非徒造杀孽,又毁神僧功德?」

失言见他口齿伶俐,升起从前好辩之心,寻思:「他竟指责我造下杀孽,不如出一道难题教他知难而退!」便写道:「施主若能体贴佛心,贫僧就不再留难。」

此言正中孤焰下怀,忙作揖道:「大师请示下。」

失言写道:「登天难,黄莲苦,春冰薄,江湖险,故一心向佛,清修于四方之间。」意指孤焰前行艰难,十分危险,五失神僧一心清修于小斋之内,不见外界风波。①

孤焰答道:「求人更难,」瞧了失言一眼,续道:「世情更薄,人心更险,仍行侠为民,善恶于寸心之内。」中间少对应第二句,乃是「哑巴更苦」,句句点出求众僧虽难,仍要行侠仗义,放不放行,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劝失言莫要成为「情薄心险」之人。

失言听孤焰取笑自己残缺,登时脸色铁青,怒写道:「哑巴不苦,言善万难。」意指「我哑巴不苦,你这出恶言、造口孽的小子才苦,要教你吐出善言,真比教哑巴说话还难!」

孤焰见他短短八字就把自己臭骂一顿,微笑回道:「言善非难,行之万难。」意指「你明知救人没错,却不放行,说好话有什么难?要一往无前的行善才是最难。」

失言愕然半晌,终竹杖一摆,豁然让身,不再拦阻。孤焰拱手道:「大师海涵,小子得罪了。」

二人告别失言后,往竹林深处继续前行,转眼间,第二位僧人已在前方。此僧左右手各戴金环,身形稍矮,双目翻白,额间有一血红疤痕,形貌颇为吓人,应是被那刀伤破了双目脉络,以至不能视物。

孤焰不欺其眼盲,仍恭敬行礼道:「失明大师,在下月孤焰,求见五失神僧。」

失明听声辨形,知他礼数周到,也合十还礼道:「善哉!贫僧眼盲多年,已许久未见晨暮变化、四时更迭,想请问小施主,竹海景观究竟是怎样?」

孤焰道:「竹海景色四季皆不同,春雨后,新笋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夏风拂时,一林绿初满、时鼓瑶涧风;秋月萧瑟,仍见万顷箭杆拂彩云、千里峡谷泛碧波;冬雪临时,雪拥翠筱满霜华、心质本洁还明镜。不知大师问的是何时景观?」

失明道:「若要如实知,如实见当下。」

孤焰暗忖此人虽外貌可怖,但内心平静,无嗔无惧,是随和悠然之人,问道:「敢问大师何时进到此处静修?当时又是何种景观?」

失明道:「约莫五十年前,此处一片祥和,当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几处结庐、若干人烟,劳碌勤身心、闲暇道是非』。」

孤焰答道:「如今此处一片清明,当下景观应是『见山见水不见山水,道是道非不道是非,如来之境即是现境,众生之心乃是吾心』。」

失明微笑道:「此地山水被施主慧眼一观,如此美好,贫僧心眼已见,多谢施主描述。」他明白眼前少年慧根独具、聪明绝顶,失言和自己都留不住此人,就将难题留给师兄吧,合十行礼后,便让身放行。

孤焰道谢后和画儿又往前行,过不久,见到第三位大师安坐竹林内。此僧长眉长须、两颧高耸、双颊凹陷,身似竹竿高瘦,宽大的僧袍如晾在竹竿上飘扬,手上则提着一个竹篓。

孤焰拱手直问道:「在下月孤焰,欲拜谒五失神僧,敢问大师如何才肯放行?」

此僧叹道:「贫僧失闻,自从追随师尊后,只能见竹,未能赏花,对花反而更痴迷,公子可能描绘百花姿态,以慰老纳心中遗憾?」

孤焰执起半节断竹,一边在地上快速挥洒出花朵,一边说道:「

荷花『净色比天女、空明世无匹』称净友,蜡梅『梅梢独出奇、霜风折一技』为奇友。

海棠『风来香细细、花中占上游』号名友,梅花『花开淡墨痕、清气满乾坤』作清友。

槴子『禅从毗舍园、妙香通鼻观』号禅友,兰花『风传轻重香、佩里作芬芳』称芳友。

瑞香『骨香不自知、色浅决殊知』号殊友,菊花『菊水耆旧、霜鬓成鸦』称佳友。

荼蘼『名园雨盖漫童童、定移韵友乞山翁』为韵友,桂林『仙友自传丹灶术、状无须作锦衣游』作仙友,此十花并称十友。」②

失闻见这十朵花虽画得简单随意,却各有娇态,斥道:「公子分明是陷害老纳!」

孤焰但觉纳闷:「他要赏花,我便画花,想不到反而惹怒他!」合十道:「小子罪过,但不知罪在何处,还请大师明示。」

失闻道:「百嗅之中,以花香最迷人,公子明知老纳失了嗅觉,还故意将这些花画得栩栩如生,教老纳只要一想到此生再不能闻上半点儿花香,就五内翻腾、不能静心礼佛,公子这还不是阻碍老纳修行、大大罪过?」

孤焰见他言语风趣,该是豪爽之人,笑道:「在下定将功补过。」

失闻奇道:「我这毒念已生,公子还如何将功补过、解我痴迷?」

孤焰心想世俗人对不能得到的东西,的确会更痴迷,但失闻修行尚在失言、失明之上,不是真痴迷,答道:「心田播种,甘霖普降,顿悟花开,菩提果熟,自可品闻满园芬芳。」

失闻一愕,旋即笑道:「可花中十友各有所胜,公子以为贫僧这亩心田,应播何种?」

孤焰又在地上画了莲花座图像,笑道:「百花争奇竞艳,不若莲花朵朵见如来。」

失闻哈哈一笑道:「慧根少年,贫僧日后当有幸再与月施主谈天说地,请!」

二人行礼离去后,画儿笑道:「公子,这失闻老和尚很不错,让咱们连闯三关,要是我就告诉他,你欢喜种啥就种啥,何必问旁人?只公子才这等耐心,和他文绉绉地对话。」

孤焰微笑道:「小画儿颇具慧根,自在心境本是菩提心。」他遇见画儿时已是十六岁的少年,而画儿不过是十岁大的小孩儿,便常以小画儿称她。

画儿听主子称赞,欢喜道:「原来我也是有慧根的!」心念一转,又觉得不对,忙改口道:「不管有没有慧根,公子在哪儿,我便在哪儿,那莫名其妙的禅理与我八竿子不相干,只不知后面的老和尚是否仍考较这奇怪的对答?」

孤焰道:「若只耍耍嘴皮子,不用动武,以我们的情势,这该是最轻易过关了。」

画儿笑道:「是啊!公子无所不知,这些老和尚怎说得过你?」

前方已有一位僧者双手合十、垂首相候,直等到孤焰二人走近面前,才抬眼相望。此僧个子中等、形貌平凡,胸垂佛珠,就如同路上常见的苦行僧般,普通至极,只那张略略风霜的面容,肌理沉静得一丝不动,彷如雕刻般,才透露出他坚定的信念。

孤焰拱手道:「失聪大师应已知在下来意。」见失聪不回答,心想他无法听声,就教画儿运剑在地上把自己的话写出来。

失聪这才开口道:「施主连过三关,定非寻常人。」

孤焰道:「不知大师要考较何事?」

失聪每每总要等画儿将孤焰所言写于地上后,才说话:「敢问公子何为八音?」

孤焰寻思此僧沉静异常,对自身之事绝口不提,无蛛丝马迹可推测心意,实是比前三关更难应付,只得安份守己地回答:「匏为笙、土为埙、革为鼓、木为柷敔、石为盘、金为钟、丝为琴瑟、竹为箫管。」

失聪道:「公子可否弹奏一乐器让贫僧一饱耳福?」

画儿叫道:「老和尚又听不见,怎能饱耳福?」

失聪观其唇形,已明白画儿所言,脸上却无喜无嗔,连丁点儿表情也无,只静静等待孤焰回答,并无催促之意。

孤焰心上一计,对画儿附耳轻声数语,画儿脸现讶色,复又露出顽皮微笑,频频点头,转而在地上写道:「公子不懂音韵,但小婢略懂,大师若不嫌弃,小婢就以自身为器,天地万物之声合音,代公子为大师吟唱一曲?」

失聪合十道:「多谢女施主。」

画儿又写道:「小婢有一不情之请。」

失聪道:「女施主请说。」

画儿写道:「小婢斗胆请大师与我对面而坐。」

失聪虽觉奇怪也不便拒绝,只安静地对面就座。画儿取来一竹管,又从怀中取出金色木鱼,正是从黄妃塔地宫拿来的宝物,失聪见此木鱼,脸上终现出一丝异样表情,目中精光倏闪即逝,旋即镇定下来。

孤焰当时见佛螺髻发、金色木鱼特别供奉在舍利函中,认出是稀有的佛宗宝物,知道要求见五失神僧,就吩咐画儿随身带来,以备不时之需,此时果然派上用场。

画儿手敲木鱼喃喃颂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颂的竟是小沙弥做早课最寻常的「心经」,她语音甜亮,神情纯真,宛若孩童。

「笃笃笃!」金木鱼含有千古佛力的清脆之音,随着画儿的轻轻点击,一阵一阵地传荡开来,不由耳入,声声直敲触失聪心窝,宛如春风柔和慈润,又如苍海深远辽阔。

失聪会读唇语,自是明白画儿所颂为何,随着木鱼声,一时神为之往,口唇不自觉地微微嚅动,无声地跟着念颂,因那是初结佛缘时,日日修习的经文,再熟悉不过,就如儿歌让孩童印象深刻,即便成年,一听到儿时歌曲,就算口里不唱,心中也会自然哼了起来,他这般跟颂,再不能以耳聋推诿听不见乐曲。

失聪沉缅在儿时修行情景,随着往事历历浮现,心中既欣喜又感慨,可画儿已黔驴技穷,颂来颂去就是那一章,见到失聪神色不再僵硬,竹管一摆,天真烂漫的笑道:「敢问老和尚,有没一饱耳福啊?」

失聪回神叹道:「佛陀梵音,云胡不喜?」他自然知道这主意出于孤焰,起身对孤焰合十道:「最初本心,乃最真之心,最初之音,乃最美之音,施主赐教了。」

拜别失聪后,已可见前方山底处,有一座竹庐小斋静静隐身于碧涛翠海间,低低沉淀的梵呗声悠扬回荡,与林叶风声相依衬,格外安宁祥和。

画儿兴奋道:「遥儿一定想不到咱们这么本事,才一日就达成任务!」

「咿呀——」一声,竹门缓缓开启,外在看来轻小的精舍,屋内竟遥深不知处,二人方立定门口,蓦地,祥瑞白光有如万丈气流从小斋内扑冲出来,光耀得令人睁不开眼,孤焰速向后飘掠,退离竹门数丈,画儿呆杵在门口,浑然不觉,回头一望,只见孤焰脸色霎白,手抚胸口,跌坐在地,功体显然受了震荡。画儿急忙掩上门扉,只余留一隙,以身子挡住门缝中向外照射的白光,颤声道:「公子,怎会这样?」

竹屋内最深处的角落绻缩着小小身影,面对一片广大无垠的白墙盘膝而坐,并不理会二人,老僧风化成石般纹丝不动,连衣角皱折都如石块上的刻痕般坚硬,又似已脱去身相,那背影只是一层蒙蒙灰影,教人看不甚清楚。

孤焰调息后起身,道:「在下月孤焰,为请神僧救人而来。」

画儿慌道:「公子,白墙上浮现金色的字!」

门扉只余一隙,孤焰又离得远,无法瞧见,问道:「什么字?」

画儿道:「他说:『施主这等身份,又有奇伤,怎敢来此?』」

孤焰道:「救人之心乃慈悲心,我为救人而来,自是我心同佛心、佛心照僧心,你我身份何异之有?」

画儿道:「他说:『老纳五识俱失,失明、失聪、失言、失闻,怎能救人?』」

孤焰回道:「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若不失,为何不能救?」③

画儿照着墙上字念道:「『你既说以心救人,何谓心?』」

孤焰回道:「心无体,自是以天地万物感之是非为体。敢问神僧为何五识俱失?」

画儿念道:「『凡人不失则贪,目不贪色、耳不贪声、鼻不贪气、口不贪味,乃可以专心向佛。』」

孤焰暗暗惊叹:「原来四位大师都是因跟随五失,为求专心向佛而自残,失言因多辩自戕为哑,失明则因喜观山水而自残为盲,失闻因沉迷花味而失嗅,失聪则醉心糜糜之音成耳聋,五失更是自行废去五识。」说道:「五识不贪,未若心不贪五识。心若不重五识,何需去除?」

画儿欣喜道:「公子,墙上没字了!」忽然白墙又现一行字,画儿急忙道:「又来了!又来了!老和尚说:『施主于这片白墙上看见什么?』白墙上明明啥都没有!」

孤焰站得远,看不见白墙,却能回答:「三千世界,俗罪满婆娑。」

画儿念道:「『此乃赎罪墙,公子何以得知?』」

孤焰道:「神僧面壁思『过』,思的是众生之过,非一人罪孽。」

画儿念道:「『老纳面壁百年,未遇公子如此慧根,可惜!可惜!』」

孤焰疑道:「为何可惜?在下就不明白了,还请神僧指点。」

画儿忽全身颤抖道:「公子,我也不明白他说什么,」祥瑞白光倏然消失。

孤焰走近门口看去,整片白墙上竟出现千百人影浮转移动,偷、盗、杀、掠、坑、蒙、拐、骗,尽现人间发生的丑陋恶行,彷如一幅罪孽浮世绘,只是图中之人正活生生的在作恶,直教人毛发悚然,怵目惊心,再多看一眼也不愿。

孤焰由衷佩服这个可以独自面壁观看凡间罪恶数百年,并日日以功德回向众生的神僧,那该有多深的定力与修行,多大的宏愿与承担,才能不乱其志、不哀其心,遂恭敬道:「神僧以一人之身省三千之过,实教晚辈佩服无已。」

墙上左边金字浮现:「你身上有正邪两道魂魄,实在可惜。因你身怀邪异之故,老纳应立即取你性命,可你身上尚有一道正气,又令我爱惜你宅心仁厚、慧根独具,若你肯留在此清修百年,潜移默化,洗涤秽气,将是天下苍生之福。」

孤焰并不明白五失所说的「正邪两道魂魄」是什么意思,失聪四僧却已从后方赶了过来,形成合围、截断退路。

孤焰见他们要动手擒拿自己,心想画儿最多只能敌得一僧,己方毫无胜算,只得恳切道:「我是为无间门人求阴阳降头草的解方而来,神僧为何苦苦相逼?」此言一出,四僧大感意外,身怀邪异之人竟是为无间冒险而来,都觉得不可置信。

失聪合十道:「师尊说阴阳草是心毒之降,也就是吃中降者的心毒而存活,公子如肯留下,师尊愿放小施主走,并出借『赎罪钵』,只要将钵里盛满泉水,下清心寡欲符,中降者诚心忏悔罪孽后,吞服钵中符水,体内降头草即会全数枯萎,呕吐之后再休息半日,即可恢复,若不诚心忏悔,神仙也难救。」此降解法之奇,令孤焰也暗暗咋舌。

画儿唰地亮出长剑,回身阻止四僧进逼,道:「公子,老和尚想逼你做小和尚,不然就要动手杀人,都说是高僧,还这么蛮横!」

失言见画儿辱骂师尊,以腹语怒喝:「我师兄弟敬施主乃慈心慧智之人,有心成全,你竟欺骗我们?」

画儿半点不让,娇喝道:「是谁骗人?你明明会说话,却装做哑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已犯戒!」

失言大是恼怒,自己明明口不能言,又没骗人,慧心一闪,惊觉不能再好辩,赶忙紧紧咬住断舌,噤声不发,一张脸顿时涨得紫红。

失聪双眼缓缓一闭,道:「佛中也有金刚韦陀、宝剑伏魔,见佛杀佛的无上般若。」

四僧潜运内力,剎那间,手中竹器增长了数倍,件件熠熠生光,失言手中竹杖成了一根粗如手臂、长丈许、金光烁烁的「降魔杵」;失明卸下腕上双环,化成两圈径长尺许、耀眼生辉的「大明金轮」;失闻一脸黯然,他心中实在喜欢这个少年,无奈师命难违,手中竹篓一抖,扩张成一张金丝交错、闪闪发亮的「伏魔网」;失聪除下颈上念珠,运执在手,颗颗膨胀如鸽蛋,成了晶莹灿亮的「无上明珠」。

四僧同时移身错步,分据各角,俨然形成一阵式。

画儿见这些人不是少了眼就是少了鼻,残缺不全,做和尚也做得这么苦,怒道:「公子,咱们走吧!再不必管那些人死活,我绝不让你留在这儿受他们折磨。」

失聪精光一湛,道:「无论如何,月公子得留下!」手指轻弹,明珠如一道金光射向孤焰,画儿飘身护在孤焰前方,急挽半朵剑花,她心知失聪内力在自己之上,不硬接挡,只以剑尖轻切明珠,改变它方向。

失明听声辨形,知道明珠朝自己飞来,金轮一振,叮声震耳,明珠又射回画儿!

孤焰道:「晓兰凝露!」画儿得主人指点,剑尖从容划个小圈,以剑气迫使念珠在圈中急急旋转,化去劲道,长剑向外一撒,「咚!」明珠失了四方牵引之力,瞬间落地。

四僧不想为难一个小姑娘,只出三分功力,想不到画儿剑法如此灵巧,都感愕然。失聪大掌一张,已运吸力将明珠收入袖底。

失闻劝道:「月公子如肯留下,贫僧绝不取他性命,姑娘若一意孤行,只怕他立刻就受不了圣光侵体。」

孤焰寻思:「我先答应留下,等待功力恢复,到那时候又有谁拦得住我?」又想:「万一他们废去我五识,可就不妙了,更何况大丈夫出言岂可无信?」

小画儿遇这阵仗已然胆怯,回望孤焰,见他竟以手指鲜血快速在衣袖上写字,心中怜惜顿使勇气大增,跺脚道:「公子,你别答应,咱们不要那钵了,反正那些人不救也罢!」

孤焰撕下衣袖塞予她,画儿还来不及细看,失言用腹语大喝:「梵海伏魔阵!」已高举降魔杵,夹着庞大金光气劲,倏然轰到!

画儿一咬牙道:「臭和尚,有什么本事,全使出来吧!」剑身一抖,洒出无数剑花相挡,其余三僧见他们执意动手,也不再留情,蓦地内力大作,全身都似染了一层金霜,手中兵器相互辉映,天地间一时金光大盛。

梵海伏魔阵乃刚柔互辅、阴阳相济的阵法,降魔杵至刚,伏魔网至柔,大明金轮至阳,无上明珠则为至阴暗器,两两配合、四方呼应,形成无可撼动的天罗地网。

失闻轻叹一声,伏魔网大大张扬,挡去主仆两人后方退路,不让他们趁隙逃脱。

失言降魔杵急攻而至,风狂雨骤地砸向画儿,每一击除了他刚猛无俦的功力外,尚含有佛梵圣气,画儿扬剑相挡,「叮叮叮!」剑杵不断交击,她虽不惧金光圣气,但在后方的孤焰已感到气息窒碍。

正当画儿以巧制猛,与失言堪堪打成平手时,失聪手中的无上明珠已暴雨射至,孤焰要退身闪避,却因提不起内力脚步慢了几分,十数颗无上明珠已围绕他身周,受失聪内力牵引悬浮空中,形成前三、后三、中三、左三、右三的九宫之格,交互射出犀利金光圣气,将孤焰重重锁在其中,他顿感气血翻涌,胸口隐隐抽痛,额上汗滴涔涔淌落,心脉在圣气压力下,几乎就要爆裂。

「公子!」画儿大吃一惊,眼见失言一杵轰来,她剑尖藉力在杵端一点,倒身飞近无上明珠的九宫锁,孤焰勉力颤声道:「翡翠兰苕!」

「是!」画儿皓腕挥转极快,剑身宛似隐没,只余千点尖光飞舞,向九九明珠不断点去,有几颗明珠受到多次冲击,终于跌落,形成破口。

孤焰疾闪出九宫锁,又喝道:「芳兰当庭!」

画儿长剑立刻炫起一片光灿,将坠落的明珠扫向四面八方,失聪一惊:「此招甚是高明,教我无法尽数收回明珠,再不能形成九宫锁。」忙大袖一挥,将明珠尽吸回袍中,仍有二珠收之不及向后飞去。此时失言也扑身过来,降魔杵重重轰向画儿顶门,画儿来不及回剑招架,眼看就要被打得脑浆迸裂,向后飞窜的二颗明珠却正好击中失言额心,失言未料此着,全然不及防备,「咚!」一声,向后仰倒,头昏脑胀的起不了身。

此时呜呜之声大作,失明的两圈金轮已一前一后飞至,画儿矮身贴地、向前平飞,后方的孤焰则滚地避过,双金轮在空中打了一转又飞回。

失明刚接回一轮,画儿剑尖已迫至面前,他忙举轮砸向来剑,右手同时隔空运气、勾返后方金轮回撞她后背,画儿受双轮前后夹击,大惊失色,耳听孤焰喊道:「空谷幽兰!」她心中一楞:「此时怎能使空谷幽兰?」这一想只电光石火,眼角余光见孤焰拔身挺立、手作剑使,于一旁指导她,但孤焰只比划样子,未运行内力,招式显得十分软弱。

画儿大喜:「原来如此。」她身形瘦小,在二轮夹缝中扭身冲天飞出,凌空翻个觔斗立上竹梢,足尖勾着竹叶定住身子,她白袖轻衫、身形飘雅,居高临下,宛若小仙子,竹枝细软,被她这么一站,波浪般上下起伏,她就藉竹枝荡漾,顺势调匀丹田中紊乱的真气。

画儿逃过一劫,下方却是失聪对着孤焰再度射出明珠,孤焰想自己跑不过暗器速度,见失言犹自昏迷,索性着地一滚躲到他背后,撑住他身子当做肉垛子,挡住失聪暗器。

失言身高体壮、内力浑厚,犹如一面坚实的肉墙,啵啵数响,那明珠射中他肩膊又弹了开去,失言痛得清醒过来,因断了舌,只能咿咿啊啊大吼,看清是师兄的明珠暗器,赶紧闭了口,只觉得体内真气冲撞,一吐鲜血又向后倒去。他两次中招,看似倒霉,其实都是孤焰耳目高明,精算出各人出手方位和力道的结果,但事情可一不可再,实力太过悬殊,孤焰再有连番巧思也要用罊。

失聪见孤焰在地上滚来滚去,虽滚得优雅,实不像会武之人,也不忍再下杀手,旋即转攻画儿,想先制住了这刁蛮的小姑娘,免得她来捣乱。

失聪身形拔起,稳稳定在另一竹枝上,原本该摆荡不定的细软竹枝竟纹丝不动,足见他禅定功力深厚,他立处与画儿相距三尺,大袖一扬,成串明珠再次激射过去。

画儿左足一顿,藉竹枝重压下的反弹力,将自己如飞鸟般远远抛至另一竹枝上,避开鱼贯而来的明珠。失聪发掌击向空中,成串飞奔的明珠顿时转向,往画儿落点处射去,失聪再提真气,芒鞋轻点过无数竹叶已然追近,与画儿相距仍不过三尺。画儿掌拍竹干,藉竹枝荡开之力再飞越数尺,失聪只凭本身轻功,又追至她身后。

只见苍翠竹林间,一白色身影飞来荡去,灰色身影始终紧随其后,相距不过三尺,画儿胜在灵巧机变,失聪又不忍对她下杀手,一时之间,竟也追逼不上,但若论内力,时候一长,画儿终要落败,她心中暗骂:「这和尚怎地阴魂不散?」

竹林之下,失明连发两道气劲,右轮先是飞出,左轮又飞撞右轮,加速右轮前冲力道,势如破竹地杀向孤焰。

眼见金轮如滚滚火球逼杀而来,孤焰若要保命,非提起脚边昏晕的失言相挡不可,失明双目已盲,几番激斗下,早已分不清师弟失言躺在哪里,失闻却看得清楚,惊叫道:「快收金轮!莫要伤着师弟!」

但孤焰知道失言再禁不起这火轮撞击,未免结下深怨,改向左方掠去。失明听师兄呼喝,两手运劲向外一拨,一道轰开左轮、一道轰开右轮,孤焰这一横移,却是自动撞向左轮!

画儿被失聪纠缠住,偷眼往下一瞧,却看到孤焰命在顷刻,她心中大急,忙手扯竹枝做弓弦,身剑合一做箭矢,足尖一蹬竹干,藉冲力扑向失明,同时使出「逐鹿兰舍」,数十道剑光如伞屏开展般向失明当头罩去。

失明收回一只金轮疾转如陀螺,挡去画儿扑来的剑刃,另一只金轮仍朝孤焰快速飞去,同时间,失聪明珠已射至画儿腰间,画儿虽拼命回剑抵挡,内力终究不及,被震得重跌在地,滑行数丈之遥,背后巨涛涌至,却是失言终于起身,降魔杵再次雷霆万钧地轰砸过来!

主仆二人尽陷危局之中!

失闻见孤焰饶了师弟一命,终忍不住闪身进来相救,伏魔网卷束成杖,正要使力击开那只大明金轮,忽感到天空中黑影罩顶,传来数声嘎然长响,众僧抬头望去,见一雄巨大鸮俯冲下来,双翅猛烈挥动,竹林软柔,不住向两旁散开倒去,巨鸮犹如大船破浪而行,这飓风将降魔杵煽晃得偏了数分,画儿着地一滚,终万分惊险地脱身。

这巨鸮十分悍猛鸷恶,以血红巨喙精准迅速啄向失明,好似武功高手拿着尖利钢椎不断攻刺,失明被逼得连连后退,巨鸮再一个急速回转,以硬爪勾住孤焰后心、向上提去。

失闻见这大鸮墨纹白首、赤喙虎爪、健翎如铁,声嘶如晨鹄,脱口道:「是上古祸禽钦鹀!」传说钦鹀一旦现身,总带来兵灾,失闻顿时改了心意,伏魔网挥洒而去,犹如一大张金色天幕,铺天盖地罩向一人一鸟。

钦鹀反应极快,****滑翔,千惊万险地掠出底纹,失聪左手一扬,两颗明珠分头射去,一道射向巨鸮左翅,一道射向底下的孤焰!

巨鸮怕主人受创,只得松开利爪放下孤焰、冲飞上天,和主人上下分开避过明珠。孤焰才落地,伏魔网已当头罩来,其余三僧也齐齐攻至。失闻原本一直留手,才使梵海伏魔阵威力减弱,如今他四僧连合,攻势猛如骤雨、守势密不透风,再无半点破绽!

此阵最厉害处即在彼此心意相通,如同一体,因四人各有残缺,言语沟通不便,透过禅修,反助于四人练阵时,更能心灵感应,一人动念,其余三人立即能玄妙配合,有如一人的十六双手足,同受灵心指挥般,配合得丝丝入扣,实比言语传递更快速精准。

四僧兵刃圣气大作,形成一座毫无缝隙的金光牢笼,画儿想回身来救,却无可切入,这圈金光圣气在她眼中简直有如重重鬼魅妖氛,说不尽的可怖,巨鸮再度闪电当空冲下,忽听孤焰虚弱喝道:「上鸮背!」

画儿听惯孤焰命令,想也不想,看准了巨鸮之背踊身便跳,孤焰嘬唇长哨,巨鸮立刻冲飞上高空,画儿见孤焰竟命令巨鸮载自己离开,才陡然想起他根本不能施展轻功,不禁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人鸟尽在高空盘旋,不肯离去。

只见下方四僧法器各聚阴、阳、刚、柔四大奇功合力击到,气势磅礡,转眼要将当中之人碎裂千万片!

受金光圣气包围,孤焰全身血脉急速奔流,心跳剧烈已达极限,他瘫软坐倒、闭目就戮,神色庄严肃穆,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除失言外,三僧惊觉他超然脱俗,彷如舍身救人的坐佛,岂有一丝妖邪之影,相较之下,反倒是自己的行为显得卑劣,不禁同时收势,失闻兼且金网一抖,打偏失言的降魔杵,失言虽是愕然,见三位师兄已收手,也只得垂手默立。

孤焰行此险招,实展现过人的智计、胆识与刚毅,只要稍有差池、略有退缩,当即魂飞烟灭。他知道以画儿的身手,二人绝无可能脱离险境,只能孤注一掷赌上四僧的慈悲心,而四僧从激斗之中,应已看出他手无缚鸡之力,要如此连手杀害一个弱者,只要稍具人性,皆下不了手,更何况是慈悲高僧。

画儿于空中下望,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见四僧终于停手,莹莹晶泪已然滑落,忽想到怀中字条,赶紧拿出观看,原来孤焰不能使内力传音入密,又怕众僧听去心中谋划,只得书写于衣袖,其中写到如果他不能脱险,如何解喜乐小城之危。

失聪合十叹道:「施主气魄,无人能及。」无论如何,再不能动手,可孤焰也没答应留下,倒教这些高僧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付。

画儿于空中喊话道:「喂,老和尚,公子已在你手中,还不出借赎罪钵嚒?」

失闻道:「女施主在空中如何拿钵?」

画儿道:「想骗我下去嚒?让那个聋子抛上来吧!」她心中恼怒这些和尚,言语不再恭敬,众僧也不以为忤。

失聪进竹斋取出赎罪钵,运劲抛上,巨鸮向下疾冲,精准地以勾喙刁住钵缘,转身又飞至高处盘旋。画儿见神钵到手,又道:「倘若我拿宝物交换,你们可愿放了我家公子?」

失聪身子微震,愕然道:「她说的宝物是……」其余三僧不禁好奇是什么东西,竟然让大师兄如此失态,失言嚅动双唇:「大师兄,快说!」他未发音,而失聪恰懂唇语,正好两相对答。

失聪旋即镇定下来,道:「女施主身怀佛陀上祖坐化之前、修行时所用的木鱼,那木鱼就如传说,因为染了无上佛意,敲击时直抚人心。」他当时一见木鱼已然怀疑,才忍不住多看两眼,但他是有道高僧,自不会对他人财物心生觊觎,也不便询问,如此神色却尽落孤焰眼底。

三僧瞠目结舌,这木鱼乃是佛门梦寐以求、至高至圣的宝物,未料竟落在对方手里,其实他们对孤焰颇有好感,也不明白师尊为何定要留住他,但师尊不会弄错,这少年也的确受佛门圣罡正气影响,单以他展现的智慧与气魄,又能趋使钦鹀这上古祸禽,倘若他存有恶心,将会是极可怕的人物。

画儿瞧众僧迟疑不决,终于放下心来,笑道:「我先拿钵回去救人,你们慢慢思量,待我回来时,倘若我家公子少了一根寒毛,什么金鱼、木鱼,就得从这世上消失了。」

早知金木鱼在她手中,就以赎罪钵交换即可,可偏偏小姑娘狡猾,先取赎罪钵在手,再要求以金木鱼换人,众僧见孤焰闭目调息,恍若不闻,师尊又无示意,只能眼睁睁看画儿带金木鱼就这么飞走了,心中徒呼负负,颇是怅然。

夕阳西落,满天霞光,绚丽如泼墨,天空巨鸮已成黑点,消失在暮色余辉中。

(注①:「登天难,求人更难,黄连苦,贫穷更苦,春冰薄,人情更薄,江潮险,人心更险,知其难,甘其苦,耐其薄,可以处世矣。」语出孙其遇,小说中略加修改,非原文。)

(注②:花中十友乃宋人曾端伯以十种花各题名目,称为十友,后人将十友花各配一诗,传为佳话,兰花诗为唐李世民所作,梅花诗为元王冕,腊梅诗为宋杨万里,瑞香诗为宋苏轼,莲花诗为唐孔颖达,菊花诗为清郑板桥,桂花诗为明瞿估,栀子花诗、荼蘼花、海棠花诗皆为宋王十朋,此十首诗篇幅过长,小说中只取几句示意。)

(注③:「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出自王阳明之传习录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