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焰回到喜轿处重新查看,见轿底破了个大洞,心想:「这轿底应该是最后才破开,否则里面的人和东西早就掉了出来……」又见到地面也有个一模一样的方洞,而且是个小隧道,更感奇怪:「这小隧道究竟会通往哪里?」他在四周查看,在数丈外的地面寻到另一个方洞,应该就是从轿底延申过来的方形隧道出口。
「有个神秘人物躲在这儿,趁灭魂和小刀打斗时,悄悄以绳索钻入地底,直前进到轿子正下方,钻破轿底把衣饰箱拖入地下,再拖到这儿。当时灭魂已斥退大军,那人怎能大方的待在附近?除非……他原本就藏在轿子里!但先生说轿底已先藏了路潇遥,那个人究竟藏在哪里?还有,他为什么要冒险拖走无用的衣饰箱?」他思索半晌,恍然明白:「那是因为梦儿被藏在箱子里!」
若是以绳索硬拖着箱子穿地而出,一路磨蹭必留下绳屑,但隧道壁面十分洁利,像是被极大的力量一下子磨刷而过,他又回到洞口反复查看,不禁越发心寒:「能以软绳钻地,如此迅速利落,还不被灭魂和小刀发现,这人武功之高,当世屈指可数!是——」他双目湛出厉光,愤然发了一掌将桃花阵残迹给消毁无形:「魇魅!」
原来当日魇主命织娘制作一个上下两层的衣饰箱,上层则铺满了衣衫、珠饰,她则绻藏在箱子下层,由织娘带进新娘闺房里,魇主将梦初藏于下层的暗箱中,自己则换上新娘喜服连同衣饰箱一起进到花轿内,然后织娘自行离去。
虽然梦婆曾查看衣饰箱,但见到满箱子的确是珠花缀饰和衣衫披巾,便松懈心防,而追影符也显示圣女一直在喜轿内,魔军才失去戒心。
路潇遥父女因对梦族并不了解,再加上整座不染峰交融弥漫着大片魔魇邪气,因此就算感受到魇主妖氛,也以为那是梦初身上的魔气。
魇主等灭魂和风小刀打斗得不可开交,又远离了喜轿,就用她可延伸数丈的手臂潜入地底、到轿子下方,抓取衣饰箱,好带走梦初。
孤焰知道是蜜奴带走了重伤的灭魂,就前往湘竹居探视,想询问灭魂婚礼的情形。
孤焰来到竹篱外,从窗隙瞧见灭魂脸色虽苍白,神情却十分平静,好似不曾发生过大事,正与梦尘、蜜奴同桌用膳,三人一派和乐融融的情景,令孤焰生出不该入内打扰的奇怪感觉,彷佛自己才是外人,他迟疑在门口,蜜奴却已推门出来,且以眼神示意他到别处谈话。
两人来到远处的翠竹下,孤焰尚未开口,蜜奴已跪下垂首道:「二公子失去记忆了。」
孤焰愕然道:「怎么回事?」一转思,又冷声问道:「妳对他做了什么?难道妳为了自己的情思,就不顾魔界了嚒?」
蜜奴颤声道:「奴婢再大胆,也没这本事,是夫人的意思……夫人医治二公子时,顺便封了他的记忆。」
孤焰知道灵力高的梦族人确实有这本事,就像梦婆也封住梦初幼年记忆般,疑问道:「夫人为何要行这事?」
蜜奴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夫人说不想让二公子回去治理魔界。」她伏下磕首道:「奴婢曾背叛您,早已是千该万死,但您却宽宏大量救我出来,我虽喜欢二公子,也绝不敢再违逆您,可是今日二公子什么都忘了,奴婢厚颜求您,现在我三人过得很平和,求公子不要拆散我们。」
孤焰一时不知该欣喜还是酸涩:「灭魂忘了桃花阵之事,或许就能再接受梦儿,也算好事。」就道:「别磕了!二公子与圣女心意互属,妳不可为了私心就拆散他们。」
蜜奴伤心道:「夫人说您对她有大恩,她将来一定会还报,但求您回去掌管魔界,您若不答应,她就亲自来跪求您!」
孤焰心中既疑惑又感慨:「娘亲对我始终见外,竟说要『跪求』我?她至今不肯认我,又为何要封住灭魂记忆,帮我夺回魔主位子?」他既无法询问婚典情形,又不愿质问母亲作为,也只好先回到斋舍去。
千年大典上骤然失去主君和圣女,对魔界震撼之大,足以动摇根本,孤焰只得传密令予单人离,要他宣告灭魂前去营救圣女,不日即回,并且让白海青率领鹰军先退守射天关,等候主君归来,更要单人离尽快送来魇主和风小刀大战的详细记载。
翌日,单人离已飞书送来整迭纸本,孤焰细细研究,暗忖:「我不曾和魇主真正碰面,至今,她对我心思仍然一无所知,但将来若正面对战,我所有弱点、心计都会被看穿,就算武功高过她,也会受挟制……」虽然文页中并未载明菊仙歌真正死因,但从她身亡一事,孤焰终于知道风小刀为什么会忽然入魔,他只能逼自己不去臆测魇主会如何折磨梦初,否则光是无边无际的恐怖想象,就足已令他噬心而亡。
即使不去猜想,孤焰也很快就知道魇主的手段,不过半日,单人离又送来魇魅信帖:「魔君惠鉴:昔日贵界撤退云深竹隐,吾方甚念足下高义,亟盼两界深谊如天长地久,谨詹于葭月初九,为贵界圣女与我方胡兹举行大囍,恭请各路英雄于不染峰观礼,初九之前若阴泉开启,致婚礼无法如期举行,将完璧归赵、奉还圣女。魇主谨启。」魇主故意将魔界圣女嫁予胡兹这老头子,是想逼迫魔君为了爱妻和面子替魇魅打开阴泉。
「葭月初九」距今只剩下三日,孤焰心中盘算和魇主数度交锋以来,这妖邪实比他所想的还狡谲难测,先是逼迫风小刀入魔,令魔界好像增添战力、赢得上风,其实她早已看透风小刀身上有多重术法冲突,随时会成为埋伏在魔君身边最恐怖的死敌,这一招借刀杀人计十分高明,若不是他及时赶到,灭魂已经丧命。
魇主还用一幅贺联诱使灭魂撤了云深竹隐守军,表面上派大军攻夺阴泉,真正目的却是劫走圣女,破坏圣魔婚典,她虽然在西漠一战受了伤,却忍着伤体不急于夺取阴泉,反而将所有计划对准魔界,想要一举拔除最强的敌人,结果魔界势力重创,千年大愿也因此破灭!
魇主处处占得先机,唯独打错这如意算盘,梦初已成了魔界最大的耻辱,灭魂绝不可能为了她出兵攻夺阴泉!
孤焰知道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恨极了梦初,他无法借助魔界力量,只能单独去救人,这将是此生中最艰困的一战,没有非常之法不能成功,于是他要单人离询问梦婆怎样才能封住记忆,因为与魇主对战时,他必需脑中一片空白,不能留下任何弱点被敌人知悉、利用!
单人离送来梦婆的三支「水丝忘魂针」,这针乃梦族特有,细柔如水丝,一扎入脑识即消化不见,再无针体,需用梦族特殊手技才可抽出,可避免对战时被魇主识破拔出。
孤焰坐在小斋舍的书房里,就着徐徐月光提笔写了三封信,请失聪将第一封、第二封信笺依照所作的暗号,先后埋入云深竹隐十里外的一株翠竹下方,然后请三僧离开避祸,他把第三封信笺握在手里,趁着夜色昏暗,向百里之外的不染峰顶出发,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悄悄潜伏进去,伺机救出梦初。
风萧露寒、薄云胧月、迷离中有几分澈然。
孤焰长身立在不染峰顶魔界临时搭建的婚阁前,静静望着这座孤高的楼宇,它曾经充满魔界子民的欢欣期盼、魔君一统天下的凌云壮志,如今只余风乱竹影、笙歌散后梦碎醒的凄凉。这场大婚非但破灭了魔界千年愿望,也让自己和灭魂、风小刀这二个兄弟走到了无法相见的地步。
孤焰踏入喜殿的剎那,忽然传来一片悠扬的笙萧丝竹声,洋溢着喜庆欢乐,彷如婚典重现一般,他心中惊愕,立刻停下脚步,因为那不是幻觉,而是真有乐音,弹琴者技艺十分高明,只用一把筝弦就能拨弄出一整队的欢天喜地,这样喧嚣的迎接方式,表示魇魅早已严阵等候他的到来。
孤焰当机立断先退出婚阁,速将三支水丝忘魂针用力扎入天灵「百会」、「玉枕」、「承灵」三穴,好逼迫自己忘了一切!
任何人在一步之间失去所有记忆,都是极其恐怖、难以承受之事,孤焰茫然呆立在邪氛弥漫的山巅,不知自己是谁、所为何来?为什么有丝竹乐音包围着自己?就像忽然溺入了茫茫大海,他拼命想攫住脑海中一鳞半爪的记忆好拯救自己,然而前尘往事、爱憎恩怨一霎之间倏忽抽离、如风消逝,只留下一个苍白的躯壳!
黑夜沉沉、幽山之巅,如此的喜庆乐音不是热闹,反而有一种冥婚的诡异和悲凉,令迷失自己的人更加心慌意乱、脊骨发寒。
幸好一个人就算失忆,其敏锐的本能和深厚功力并不会消失,孤焰看到夹于指间的信笺,立刻知道是为了此刻而准备,只见信中写道:「余乃云深竹隐修僧圆缺,此行救女子梦初为先、杀敌次之,需尽力阻止葭月初九梦初与胡兹婚事,敌首魇主武功高强、善识人心,除了魇主可杀外,切忌不可杀害任何人,以免犯下僧戒,救人后需回到斋舍十里外的翠竹下,取出埋在地底的密函,此事攸关天下大局,切记勿被魇主取得密函,此信阅毕即毁。」
信中有一简单的地形图,标记出翠竹所在,信末还有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玄牝之根,绵绵若存……功成可自生自息。」初时他并不明白,反复思索时,身子因为有残天七阕的根砥,体内气息自然而然地呼应字意,顺着奇经八脉涌动,才恍然领悟:「这是一门极深奥的内功心法,我抄记下来一定是为了对付魇主,这武功既然这么厉害,我为什么不先练好再救人,却要把它写在这儿?」
他抄录残天八阕时,舍去最末一句「齐天之寿」,是怕失忆之后起了犹豫,不肯在危急中练就,但他生性聪颖,仍是猜到此套心法必有蹊跷,信末还绘有一女子,虽然只是几笔寥草勾勒,却已是天姿绝俗,极其清艳动人。
当时孤焰故意画得粗略,就是不想让失忆后的自己看出作画之人情意幽微,免得被魇主洞悉情思,然而他心中那一份深怜馥意依旧跃然纸上,隐于每一笔一划的末梢处,欲收还留、余韵未尽,教此刻失忆的他见了画像仍感到惊心动魄、怔然迷惘:「这女子……就是我要救的人?我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画里竟有着说不出的叹息?」他本该把信笺毁去,看着女子竟是心有所触、由衷不舍,就只把信笺上半部毁去,余下的女子画像仍握在手中。
「我既是个修僧,救人之后总不能带着她,又该送她去哪儿?究竟是谁派这任务给我?或许一切的一切,翠竹下的密函才有答案,救人要紧,见机行事再说!」他虽不愿无知的被利用,但至少救人不是什么坏事,而且看来自己并非什么邪僧,还知道要守杀戒,耳听琴筝声声催促,只得重新踏入喜殿之中。
那乐音骤然一转,原本的欢锣喜鼓变成了凛冽肃杀的十面埋伏,由远而近一阵阵响到了他心里,令人不由自主的热血沸腾,随着筝曲引领,他顺着阶梯一步步登楼而上,不自觉的就以手掌拍击扶把、应着节拍长吟:「浮沉海,遥记当年情义,狼烟今日无尽,招兵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悲故友,岂末路?英雄美人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离魂,狂歌痛饮,来访桃源处……」
单调寂寞的拍击声与纠缠的筝弦浑融成一曲豪情古乐,回荡着金戈铁马、两军厮杀的激昂,令他彷佛置身烽火战场中,极目所见,尽是狼烟千里、英雄埋骨的惨烈景况,最后琴音缓缓而息,沙场烟消尘散,终化为千年悲壮的呜咽……
孤焰一曲吟毕的同时,琴音也琤然顿止,他才发现自己竟已走进一方绣阁里,而且坐到女子的梳妆台前,黯黄的古铜镜面映出一张方脸大耳的男子样貌,令他微微愕然:「原来我长得这副模样!」心中不禁浮起那温婉动人的仙容:「这儿看似新嫁娘的闺房,她原本要出嫁,却落入了妖邪手里,不知她夫君是何等样人?应该是举世无双的人才,方能与之匹配,或许就是她夫君托我前来相救。」
他看着桌上散落的雪粉,想道:「她曾坐在这儿对镜梳妆,然后受了惊吓……」一抬头,铜镜中赫然浮出一张女子容颜,令他大吓一跳!
那并不是画中美人儿的芙蓉玉色,相反的,是一张丑陋至极的脸孔!
那张脸因左额斜下右颈极深长的剑伤,以至肌肉扭皱、不堪入目。在四面楚歌、气氛诡异的暗房里,陡然见到一张鬼容悄悄映在铜镜上,的确会让人吓破胆,即使孤焰早知道有敌人尾随在后,也没想到会是如此恐怖的景象,因为他早已忘了哀煞这个人。
震惊之后的震惊,就令人更加震惊了!
那张丑脸竟镶着一双琉璃般的美丽玉瞳,流转着一道道迷人的采光,又充满着春秋空无尽、往事长余恨的愁悒,令人忍不住想要碰触那段过往,却又怕碎了一地纷烂……
无论是恐怖容颜,还是美丑强烈对比,都不足以撼动孤焰的意志,但他心口却怦怦跳个不止:「这双眼瞳……我究竟在那里见过?」
彷佛是在一座小城的密林中,或是东海孤岛上的一张画纸里,甚至是更久远、更久远,在一片白茫茫雪雾里,女子眼神哀慽地与小童遥遥对望……
失忆的人拼命想从蛛丝马迹中寻回自己,然而片片断断的浮光掠影终究拼凑不了一丬故事,正当他打算放弃追逐缥缈的记忆时,一凝神,现实的景象才真正令人怵目惊心!
他心口像被猛烈一撞,双眼却定定地注视着铜镜中两张并列的脸孔,一男一女,一朴实一丑陋,二人没有任何交集,除了敌对的心思和几乎一模一样的双眸!
他并不是个注重表相的男子,换脸之后,更不曾留心长相,然而因为失忆、对自己面容的陌生,才使他注意到原本不会发现的事,二人眼神虽不尽相同,但双眼的轮廓和其中清澈幽邃的采光竟像个十足十!
当时在喜乐小城中,他一直觉得哀煞双眼似曾相识,却始终想不起来,此刻若还有记忆,当会知道那双眼其实就生在自己脸上,因为常常见到,太过熟悉,所以忽略!
这样的事情并不在孤焰原先意料之中,一连串的扑朔迷离使他更如坠入五里雾,苦理不出头绪。
「嘿嘿!」哀煞黯哑的嗓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小和尚,你发什么痴?瞧你急色模样,老身这就带你去见心上人!」
孤焰低斥道:「妳胡说什么!在下是一个僧者,怎会有心上人?又几时急色了!」
哀煞拄筝为杖,转身缓缓而走,道:「你只见了女子粗草画像,就神魂颠倒、失魂落魄,那急丑模样可是一一落入老身眼中,嘿嘿!你要是见了真人,还不乖乖卖了魂魄,求主子让你一亲芳泽!」
「我几时……」孤焰目光低瞥,见女子画像果然还紧紧拽在手中,脸上一红,忙微然施劲,将其化成齑粉。
哀煞冷嘲道:「嘿!你是恶名昭彰的玄焱圣子,喜欢个美人儿有什么奇怪?还惺惺作态呢!」
「什么玄焱?施主弄错了,小僧是圆缺。」孤焰随哀煞继续登上阶梯,直通往楼阁至高处,两人走到一半,哀煞忽然止了步,回过头来,以那双美目上下打量孤焰许久,低声问道:「小和尚,你怎会那首曲子?」方才两人合奏的正是「浮生关山路」的曲谱,孤焰曾问及菊仙歌,其实她就是从哀煞处听得,暗自偷学起来,因此只会七、八分。
孤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十分顺口,便哼了起来。」他从前居于权斗中心,言行总步步为营,此时一意认定自己是修僧,不再事事斟算,反而直率了些,有问必答。
哀然见他一脸茫然,不似扯谎,美丽的眸光微微一黯,便又转身向上行去,过一会儿,忽又阴沉沉地笑道:「你想救小美人是做春秋大梦,她早已打赏给众家兄弟轮番享乐了,要是你肯卖了魂魄,主子一高兴,说不定也会赏你几回甜头尝尝……」
她见孤焰只浓眉微蹙、目光怜悯,却不怎么激动,又道:「本来我们要引小魔头前来,谁知他胆子忒小,竟派个色和尚来,嘿!这下有好戏看了!」
孤焰想道:「我是小魔头派来的嚒?小魔头是谁?」合十道:「那姑娘遭人劫掳,已经万分痛苦害怕,施主同是女子,不心存悲悯,反倒思想毒计,难道不怕因果报应嚒?」他从前是魔者,虽懂满腹佛偈,始终心、识不一,但此刻自认是修僧,滔滔说来倒是十分诚恳。
「报应?」哀煞畸形的面容费力地咬牙切齿,在幽微月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嘿!我恨不得魔界和无间的人全死干抹净!若非主子说留着她有用处,我第一个就将小女娃子剁成肉泥!」忽又冷冷一笑,道:「传说玄焱被五失感化,所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想不到是真的!有趣!有趣!」
孤焰郑重地重复道:「小僧法号圆缺,在云深竹隐修行,不是什么玄焱。」
梯道的尽头是一道金碧辉煌的雕漆铜门,随着二人来到已缓缓敞开,内室深处忽然碧光一湛,传来女子清冷的声音:「无艳,不必费心挑弄,他丧失记忆了!」
哀煞听主子发话,恭敬道:「是。」
「无艳?」孤焰听这名字,心口陡地被扎了一针,忙问道:「敢问施主大名?『无』是那个『无』?『艳』是那个『艳』?」
哀煞冷哼道:「老妪容貌丑陋不堪,自然是『毫无艳色』了!还能是哪个『无艳』?女子太过美艳,就是红颜薄命!像你画中的小姑娘美则美矣,但骨瘦福轻,天生就是薄命相,哪能有什么好下场?想当年我名贯江湖、群雄拜倒时,你还未出生,可今日又有谁记得我?我谁也不是,就是魇主手下五阴煞之一的哀煞!」她让开一侧,森森笑道:「小子了不起!敢孤身前来,还把记忆都给丢了,果然是奇招,相信主上会对你很有兴趣!自己上去吧!」
孤焰一踏上阁楼顶端,雕漆铜门自动向两旁开启,迎面飘来的绿幔凭添了几许迷离,房室深处,隐约可见一锦绣绿衫女子横陈于罗纱之后,胡兹侍立在侧,除此之外,偌大的空间只居中摆放一张大石桌、地上铺两张软垫。
魇主娇慵道:「传言小师父善棋奕,曾在九荷山开天下棋局威镇四方,当时本座未能参与,深感遗憾,今日小师父可有清兴一较高下?倘若你能争个和局,本座就允你一愿!」
孤焰不记得天机棋局之事,但知道魇主能勘透自己所要下的每一步棋,如此怎可能胜出?尤其门内透着阴邪之气,就立在门口,道:「女施主要手谈一局也无不可,但小僧想先向梦姑娘问安。」
魇主纤手一挥,绿幔飘开,她身旁置有一大酒缸,缸上露出一颗清秀女子的头颅,长发披脸、剜目割耳、瘖哑虚喘,看来万分痛苦却未断气,竟是惨绝人寰的「彘刑」!①
孤焰胸口如被重重一锤,喉如火烧,半晌也吐不出一个字来,魇主惋惜道:「你晚来一步!魔君迟迟无回音,美貌小姑娘无端成了这副鬼样子,本座也心疼得很,你还要嚒?」
孤焰低眉合十,默念佛号,念了一阵,忽抬头,精光一湛,道:「施主手段如此残忍,小僧终于知道为何要来此救人了,而且『魇主可杀』!」
魇主响起一阵娇脆得意的笑声,道:「万恶玄焱双手沾染的血孽难道比本座少了?我魇魅还有几百个这样的酒瓮,你救得尽嚒?你不敢进来,可见你心中十分害怕本座,未交战就先气弱胆怯,这样的懦夫还想杀我嚒?」
孤焰冷声道:「妳要如何,小僧一一奉陪!」幸好他已经失忆,看见梦初如此凄惨,虽有怜悯沉痛,但不至伤心病发,更多的是义愤救人的念头。
魇主瞥了酒缸一眼,玩弄着手边纱幔,叹道:「你冒着生命危险救个四肢尽断、五官全毁的废人,就算真救回去,魔君也不会要她了。」
孤焰想也不想,脱口说道:「无论她变得如何,我都会照顾她一辈子!」话一出口,自己心中也微然一惊。
魇主双目炯炯地盯着他,似笑非笑道:「小师父对这女子可真是死心塌地!」
孤焰只得道:「佛心慈悲,我斋舍总能收留些可怜人。」
魇主冷笑一声,转对胡兹道:「将这人彘提出去。」又对后方道:「妳都听见了。」她长指一拨,推开后方布墙,露出一个娇滴滴的白衣女子,玉容虽有几分惊恐憔悴,却仍是柔光动人、清艳不可方物。
孤焰见到梦初安然无恙,不觉大大松了一口气,心中涌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比先前看着画像更加迷惘:「方才那女子也是可怜人,我为何见到梦姑娘安然,就特别欢喜,如此分别心,岂是修行人所为?」
梦初在帘后将他们对话听得清楚,忆及和圆缺在石洞亲吻,原本十分尴尬,但听他冒险相救且要照顾自己一辈子,心中既感激又羞赧,轻声唤道:「大师父,你怎来了?」
孤焰心中愕然:「原来她真认得我。」说道:「我受人之托来带小施主回去。」
梦初问道:「是灭魂哥哥让你来的嚒?」
孤焰无以回答,忙问道:「小施主受苦了嚒?」
梦初摇摇头,道:「那日这大姐姐忽然来到我房里,我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了以后一直待在这儿,我没吃苦头,只是他们不让我回去。」
孤焰才知哀煞说梦初被众人欺辱一事是故意欺骗自己,不禁暗吁一口气,由衷感激道:「多谢魇主手下留情。」
魇主微笑道:「梦姑娘是我界贵宾,本座岂敢怠慢?别说看一眼,就让她陪在你身边又何妨?只是小师父一直待在门口不肯进来,这棋如何下得?」说着即伸长手臂将梦初一卷,送到了棋桌之旁,同时洒去十四颗棋子,一一落在石案上。
孤焰瞧魇主露这一手飘然若云,心中既无胜武把握,也无胜棋之法,问道:「倘若小僧输了,要付出什么代价?」
魇主微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让你破个僧戒,佛曰:『不可说。』此刻且让本座卖一关子,」她神秘一笑道:「或者……我要你杀一个人,或者要你自缢,呵!」
孤焰想道:「她知道我需谨守杀戒,才故意这么说,」心中陡地一惊:「她该不会要我杀梦姑娘!」
魇主看出他心中想法,道:「放心吧,你若输了,我不会要你杀她,因为本座会让这不知世间险恶的小姑娘……」她露出一抹邪恶微笑,道:「尝尽险恶、生不如死!」
(注①:汉高祖刘邦宠幸戚夫人,吕后非常嫉妒,待高祖崩逝,吕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使饮瘖药,弃茅厕中,称为「人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