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亨皱眉,“我不能问?”
荣氏知道丈夫的脾气,吃软不吃硬,只得忍了气,“没出岔子。”撇了撇嘴,“首饰我让人打了,才给东院送过去。可是她们横竖都不满意,说这不好,那不好,就是不要……”指了指盒子,“东西都在那儿呢。”
邵元亨打开盒子瞧了一眼,果然……金钗都有点细,宝石也小,心下大抵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用多说,必定是荣氏让人偷工减料了。
抬头看向荣氏,笑道:“听说你给东院送去的首饰数目不对,说是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你啊……份量上头少一点还罢了,数量上怎么也少?实在是太不会做人了。
“数目不对?”荣氏气得起身,去抽屉里面翻出一沓纸,“老爷你瞧瞧,你仔细瞧瞧……仙蕙都写了多少东西?她这是添首饰呢?还是办嫁妆啊?要都打,那这个家都给她搬空了。”
邵元亨一页一页翻着,笑容微敛,“这是……仙蕙写的?”
“不是她,还能有谁?!”
邵元亨没理会荣氏恼火的口气,而是落在上面字迹上,工整娟秀、干净利落,所谓字如其人,没想到二女儿看起来花骨朵儿一样,内里却是……和自己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不仅外有美貌,而且内有铮铮风骨,倒是发现了她的另外一面。
他心思微动,问道:“首饰的名字是哪里来的?”
“说到这个,我就生气。”荣氏原本不想说自己吃瘪的事,可丈夫问了,便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当然了,重点在仙蕙的胡搅蛮缠上面,“你不知道,仙蕙那丫头有多难缠,我怕老爷生气,所以一直忍着都没有说。”
邵元亨当然明白荣氏为啥没说,不过是怕丢脸罢了。
但他关心的不是这个,倒是为二女儿一步步的谋划吃惊。她先在接风宴上佯作不懂事,缠着哥哥卖首饰,然后诱使自己开了口出钱,——当时没有在意,是想着随便打几样哄哄她,哄哄东院的人。
没想到,她说要打一模一样,居然是要在数量和份量上一模一样?!
仙蕙……小小丫头,心思和头脑都不简单呐。
“老爷,你说说。”荣氏还在不停的抱怨,“真是的,不知道沈氏平日怎么教导女儿的?竟然惯得比祖宗还大!”
邵元亨觉得吵得脑子嗡嗡的,摆手道:“你别说话,让我想一想。”
“想想……?”荣氏先是怔住,继而脸色沉了下去,“老爷,这有什么好想的?你的意思,不仅不责备仙蕙,还要……”声音不由尖锐起来,“难不成,你还真的要照单给她们都打?”
“你嚷什么?”邵元亨在外头被人奉承惯了,习惯居于上位,除了不得不低头的那些官员之流,受不得别人说话高声,“我说让你静一静。”
荣氏脸色煞白,还想争执……到底还是怕惹得丈夫恼怒,强力忍住了。
邵元亨心中自有一番思量。
二女儿不仅外有美貌,而且骨子里内有心思和算计,这样的女儿……不配庆王府或者刺史家,真是有点可惜了。甚至……他心念一动,想起四郡王说起明年春天的那件大事。三年一选,仙蕙很是适合走那条路啊。
他看看手里的首饰单子,心里一合计,再比着东院的人头算了算,都打下来,大概得花上三万两银子。这……可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花三万两银子,买一个家宅安宁值得吗?不,还不能买个安宁。
若是自己给东院花了大笔银子,东院安宁了,西院能不怄气?摁下那头,又翘起这头,回头花了银子,最后还不能两头落着好儿。可要是不花这银子……瞅了瞅桌上被退回来的首饰盒子,东院的态度很明显,要么一碗水端平,要么就彻底决裂!
东院……可还有一个嫡长子邵景烨啊。最近大儿子跟着自己跑前跑后的,看得出来,是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有做生意的头脑。
再看景钰,不仅岁数还小,能力和为人方面也差了不少。
细想想,自己不管挣多大的家业,将来都是要分给儿子们的,沈氏不会再生,荣氏估计也难,大抵就是分给这两个儿子了。
既然迟早这家业都要分东院一半,何必落个不痛快?自己老了,总还是要靠两房儿孙孝敬的。再说人活着,不就图个儿孙满堂、膝下承欢,将来后继有人吗?只当是提前分出一部分好了。
再说了,二女儿有殊色,又有心计,的确很适合走那条路。若是自己女儿能做一个皇妃,往后说不准,邵家的生意就能做到京城去了。
罢了,只当为了生意,买女儿一个心甘情愿罢。
邵元亨原本有五、六分愿意大出血,因为仙蕙,不免又添了三分。他是一个算计得失成本能的生意人,很快……便权衡得失做了决定。
荣氏见他眼里闪过一抹决断之色,心下便觉得情况不妙。
如果丈夫只是想教训仙蕙,谈不上什么决断,父亲教训女儿那还不是天经地义?那他是在决断什么?难道是……
“老爷……”荣氏声音都是抖的,“你别吓我。”
“好了,你也别猜来猜去的。”邵元亨既然做了决定,要给沈氏那边大补偿,自然还是要安抚一下荣氏的,“我想好了,这一碗水总归要端平,你和彤云有的,沈氏母女她们也应该有……”
“什么?!”荣氏一声惊呼,“一碗水要端平?要是东院那边,比着我和彤云的首饰照样打,那得花多少银子啊?咱们整个邵府都不给赔进去了吗?”
“大过年的,你会不会说话?”邵元亨是常年做生意的人,最听不得人家说什么赔不赔的,当即脸色不虞,“我自己赚了多少银子,心里没数?刚才我算了一下,全部照单打下来,满打满算得花上三万两银子,我出得起。”
荣氏连连后退,脸色惨白,“不行!我不同意!”
邵元亨知道她是心疼银子,耐起性子劝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你有的,沈氏凭什么不能有?彤云有的,仙蕙和明蕙又为何不能有?你这话就算是拿出去说,也站不住道理。”
“我不管。”荣氏简直气得心口疼,极力分辩,“我陪着老爷十几年风风雨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氏有什么?”
邵元亨沉色,“她替我赡养了十几年的亲娘,替我养大了一个儿子,一双女儿。”
“那也值不了三万两银子!”
“你放肆!”邵元亨彻底恼了,“我的亲娘和妻儿,那是用银子来算的吗?你又值几两银子?”捏着首饰单子起身,“你若不打,我就拿出去让赵总管安排。”他习惯了决策家中一切,语气威胁,“你可想清楚,后宅的事不由你办,而是让外院管事去办,丢得可是你做主母的脸面!”
荣氏怎么可能答应?又气又恨又怒,这些天积攒了多日的怨气,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尖声道:“休想!别说三万两银子,就是三千两、三百两,三两银子……也都休想从我手里出!”
“你手里出?”邵元亨被荣氏闹出火气,动怒道:“邵家的生意是我做的,银子是我挣的,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跟你有何关系?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一拂袖,径直摔门出去了。
荣氏气得浑身发抖,止都止不住。
阮妈妈赶紧冲了进来,喊了一声,“太太……”
“老爷他……”荣氏上气不接下气,手上直抖,“他、他……疯了,疯了!他居然要给东院打首饰,全部都打,整整三万两银子……”
她话没说完,便一头栽了下去。
而此刻,邵元亨已经到了东院,喊了一个丫头问道:“仙蕙呢?”
丫头忙道:“二小姐在大小姐的屋子里。”不敢让主子等,赶紧引路,然后立在门口喊了一声,“大小姐、二小姐,老爷来了。”
屋子里,明蕙和仙蕙都吃了一惊。
明蕙端了热茶上来,“爹,你喝茶。”
“你也坐罢。”邵元亨对大女儿不太关心,印象里,就是一个长得明丽温柔的老实姑娘,喝了一口茶,随口问道:“你们两姐妹在忙什么?”
“爹你瞧瞧,怎么样?”仙蕙拿了一根腰带过来,笑着介绍,“我寻思着爹常在外头行走,冬天又冷,所以想了一个取巧的法子。给这腰带里缝了一层狐狸毛,剪得短短的,不外露,往后爹束在腰上保证暖和。”
被人用心讨好,自然是一件值得心情愉悦的事。
“好法子。”邵元亨颔首笑道:“这份心思很是细巧,你有心了。”说着,把首饰单子递过去,“嗯,你的字挺不错的。”
什么意思?仙蕙心下吃不太准,这是夸自己字好,然后就不管首饰的事儿了?尽管担心不已,脸上笑容还是不减,“是吗?爹不嫌弃我鬼画符就行。”
邵元亨见她如此沉得住气,心下又多了几分赞扬,对二女儿将来攀龙附凤更添了几分把握,因而痛快道:“你放心,爹让人全部给你照单打。”
真的?!仙蕙瞪大了一双眼睛。
自己费尽心机谋求的大事,如此顺遂,惊喜得好像有点不真实了。
邵元亨看在眼里,不由轻笑,看来这丫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让自己答应,所以才会如此吃惊。不错……有心思、有算计,还有分寸,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没白疼她。
明蕙一脸激动不已之色,推了推妹妹,“仙蕙,爹说全部都打。”
“看我……”仙蕙回了神,不好意思笑道:“都高兴的傻了。”想起父亲才答应都打首饰,算是大出血了,怎么也得讨好他几分才是,因而赶忙甜甜道:“谢谢爹,还是爹你最疼人了。”
邵元亨笑了笑,打量着二女儿,还真是一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长得亭亭玉立,五官精致无可挑剔。一双又大又长的丹凤眼,黑白分明,清澈似水,让她整个人都活色生香起来。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眸子里好似夜空里的繁星一般,烁烁生辉。
“爹……”仙蕙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讪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邵元亨敷衍道:“就是瞧着你,长得特别像你娘年轻的时候。”
“我也像爹啊。”仙蕙故意说起奉承的话来,笑道:“所以说,我的福气特别好,像爹又像娘,爹和娘就都喜欢我啦。”
“谁让你如此乖巧、懂事,又有孝心?”邵元亨目光满意的看着二女儿,笑着道了一句,“爹这心里,也忍不住要多偏疼你几分了。”
偏疼自己?仙蕙脸上笑着,心里却打了一个突儿。
这……可不像是什么好话啊。
邵元亨领着一双女儿出了门。
院子里,一个丫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老爷!荣太太刚才下台阶没有站好,一不小心……滑下台阶摔倒了。”
邵元亨当即去了西院。
明蕙和仙蕙互相对视了一眼,去找母亲,把事情都说了。
沈氏沉默不语。
明蕙细声道:“西院那位……多半是气病了吧?”
“应该是。”沈氏轻轻点头,“我没有想到,你爹……还有几分良心,居然真的能做到一碗水端平。”语气里带出几分唏嘘,轻叹道:“罢了,既然已经都这样了,还能如何?只要他肯待我的儿女们好,我也没话说了。”
“爹对我们,还是不错的。”明蕙点头,又含笑看向妹妹,“而且……爹好像特别喜欢仙蕙。今天爹还夸仙蕙懂事、乖巧,讨人喜欢,说是忍不住要偏疼她呢。”
“是吗?”沈氏笑问。
仙蕙干笑了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心里有点隐隐不安,——父亲的喜好,大都跟利益得失有关系。
他偏心西院那边,除了荣氏会哄人,为他生育了一双儿女以外,不就是因为庆王府的大郡王妃能帮忙吗?可自己有啥值得父亲偏疼的啊?——嘴甜?字写得好?给父亲做了衣帽鞋袜?长得像母亲年轻的时候?
这些……似乎都站不住脚啊。
特别是回想起之前,父亲忽如其来的亲昵抚摸,和那一句,“爹这心里,也忍不住要多偏疼你几分了。”
那语气,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呢。
她闷闷不乐回了屋。
耳房里,丁妈妈则是脸色一片惨白。
想起刚才去打探消息,阮妈妈的冷笑,“你还好意思问太太怎么摔着了?跟你实话说了罢,太太这是被二小姐给气得,……心病!三万两银子啊,老爷依着二小姐拨了整整三万两,给东院的人打首饰,太太不依,老爷就让外院的赵总管去打了。”
——整整三万两银子,三万两!
丁妈妈觉得腿都是软的,站不住,软绵绵的坐在椅子里,动弹不得。
坠儿小声道:“丁妈妈,你别吓我。”
“完了,咱们两个玩完了。”丁妈妈的脖子像是忘了上油,转动缓慢,一点点转头看向坠儿,“之前咱们把太太的差事办砸了,这笔账还没有算,如今……二小姐又坑了太太三万两银子。”她咽了咽口水,痛声道:“你想想,就是把咱们俩卖一千回,都不够这个数儿!”
坠儿委屈道:“可……那也不是咱们挑唆二小姐的啊。”
“你懂什么?”丁妈妈又气又急,斥道:“太太又不能把二小姐撵出去,她心里有气,不找我们出找谁出?咱们专门过来看着东院的人,结果呢?什么都没有看住,还让太太接二连三的吃亏。”挑眉反问,“你说,太太能轻饶了咱们吗?!”
“那……那要怎么办?”坠儿吓得浑身直哆嗦,“要不然……我去厨房偷偷的给饭菜里加点料?让东院的几位上吐下泻倒霉一回,给太太出出气。”
“放屁!”丁妈妈当即啐了一口,“如今太太主持着府里大小事务,她们若是吃坏了肚子,岂不明摆着是太太使得坏啊?你叫太太的脸往哪儿放?老爷生气了,太太第一个先打死你。”
“妈妈救我……”坠儿吓得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只是不敢大声儿。
“别嚎了!”丁妈妈眼里闪过一丝厉色,站起来,干脆利落的掸了掸衣服,“咱们赶紧亡羊补牢!多的做不了,至少要盯紧一点儿,万一有个啥风吹草动,回报太太,也能减轻几分咱们的过错,兴许还能逃过一劫。”
“是!”坠儿当即跳了起来。
“站住!”丁妈妈一把抓住她,“先把你那张哭丧的嘴脸收起来。”领着她去洗了个脸,又逼着笑了几回,叮嘱道:“记住,机灵一点儿。”
次日一早,沈氏领着女儿和儿媳去了西院探病,却没有见到荣氏。
阮妈妈迎接出来,面带为难,“太太刚敷了药,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