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淼很认真地在看陈季珽的表情，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为什么他的言语表情里只有愤怒，没有意外。他追究的是谁给她发来这个录音，却没有对录音的内容表示疑问。林淼低头看向地上屏幕已经龟裂的平板，神色有些茫然。她两手扶着窗台，不是这样，她恐怕站都站不稳，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声音比空气更轻：“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陈季珽紧抿着唇，飞扬的浓眉拧着，抓握的双手能看见隐现的青筋，他情急之下还想伸手去拉林淼，却被她用力挥开了。
林淼的脸上血色褪尽，只觉得难以置信，现在眼前站着的人，一瞬间竟然陌生得不认识了。是他对她的信任与照顾，揉碎了她的坚持，放弃藩篱选择了跟他在一起。不过……信任这种东西，此时就像一把利刃，鲜血淋漓地破开所有的不堪。很多事情只要仔细联系起来就能想明白了。
“怪不得你言辞凿凿地说相信我，我早该知道，像你这么精明理智的一个人，要不是知道真相，怎么可能是用直觉、用感情去相信我呢？偏偏我还愚蠢到这个地步，被你‘感动’得一塌糊涂……”林淼的语气并不严厉，仿佛是哭得没力气了，软绵绵的，但是不经意间透出的那种厌倦让人心凉了一片。
陈季珽不由得上前一步，与她靠近：“淼淼……”
“你别这样叫我！我觉得很恶心！”林淼恨恨地瞪着他看，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用心看？陈季珽，你跟她们一样，都觉得我特好骗是吧？”
“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陈季珽鲜少说话这般不利索，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到了嘴边只余下无力。因为这个时候，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她听不进去了。如果他说是为了她，她绝无可能相信的。
“不是这样？那应该是什么样子？唔，让我想想……”林淼哭着哭着又笑了，就是笑容有些凄凉，已经哭哑的嗓音破碎喃喃，“我记得你说过，留我在身边并不是为了折磨我，那你就是……对我又爱又恨咯？当初你对我有心思，我却不知好歹选了顾淮，而陈宝玥也喜欢顾淮，还跌下山昏迷了，你就恼了我，还用手段拆散我和顾淮，后来知道真相，干脆跟我在一起，有人暖床不说，不但可以监视我有没有跟顾淮藕断丝连，还能成全陈宝玥那样龌龊的心机。”
这是林淼从未有过的尖酸刻薄的言语。
陈季珽吼了一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当然知道！就是因为太知道了，所以才心痛得无以复加，周遭的黑夜如同奔腾的潮水，扑得她无法呼吸！
此时，林淼的眼睛已经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其实这些年她何时看清过？她以为顾淮抛弃了自己，她以为到底是自己连累了陈宝玥，她以为谢佳绮是朋友，她甚至天真地以为，他爱她。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反而失去了很多。她妈妈为了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们撤诉；她爸爸为了她，倾尽了所有的积蓄四处打点；她曾经有一段时间，一个人都不敢见，躲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日日夜夜害怕别人的指骂；她放弃音乐四处打工，因为没有钱只能住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干熬着……
现在突然来一段轻飘飘的录音告诉她，这些苦难原本都是不必要承受而是她两个好朋友合伙施加的，叫她意难平啊。
“你知道吗？这段录音，我原本是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的，因为内容太不可思议太可怕了，可是看到你的反应，我却不得不相信了，是不是很可笑？因为我信你，你不屑撒谎，你只是选择不告诉我而已。”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淡漠，那句“我信你”并没有让陈季珽放心，反而觉得害怕。对的，他真的在害怕，捏紧了拳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林淼弯下腰，要去捡那个罪魁祸首的平板电脑，被他一下子抓住手臂，动弹不得。
“淼淼，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我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他定定地看着她。
好好的？行尸走肉地过了这些年，能叫好好的吗？林淼的视线，从彼此交握的手，到无名指的对戒上，再到他的脸上、眼睛里。以前她总觉得可以从他的眼睛深处得到支撑的力量，得到她缺乏的安全感。可是现在这个力量已经没有了。她的情绪高昂过后，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应该要感到很难过很难过的，可是难过也没用，她就像一个被裹在千丝万缕谎言里的傻瓜，软弱不堪任人摆布。
她慢慢地捋开了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想……我前世一定做了很多的孽，今世是来偿还的。佛说因果，当初因是陈宝玥昏迷，果是我和顾淮分手，现在因是谎言，那果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陈季珽失声喊道，就是怕她这样的反应，所以他意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才一字未曾透露，送她来这么远的地方，就是要她避开那些事的。不是为了保护宝玥，而是为了保护她，知道了真相对她没什么好处，她太重情了，心又软。而且他不是顾淮，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分手的。她说他什么都知道？不，他不知道自己天真的妹妹有一天会变得如此疯狂，更不知道自己会一日比一日更离不开她。
“我走，还是你走？”林淼突然这样开口，没有给他时间分辩。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站直了身体，要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那等你冷静了以后，我们再谈。”陈季珽挡住了她的脚步，自己出了门。
一定还有办法的。他回头看向紧闭着的房门，心里沉甸甸的。
林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不过是一天时间，自己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变得那样难看，红肿的眼睛、讥诮的唇角、冷淡的面容……她合该伤心欲绝，友情是假的，感情也是假的，可是偏偏头脑冷静得厉害，她扫了地上的碎片、去洗了澡，然后还睡了一觉。其实她累得压根不想醒，不醒，就不用面对，不用思考了。
可惜醒来天蒙蒙的还未亮，陈季珽没有回来，林淼松了一口气。
电话机旁还贴着备忘录，提醒林淼记得给谢佳绮打电话，问她为什么会换角，是不是发生什么事——那是她从国内再次回来这里的时候记下的要关心好友的提醒。
林淼抓着电话，觉得自己可笑。
谢佳绮明明能给自己作证清白，却什么都不说，陈宝玥明明什么都记得，也什么都不说，陈季珽明明什么都知道，还是什么都不说。这样的真相，不要也罢。
一直坐到天亮，看着窗外那弥漫的水雾渐渐散去。同学打电话告诉她今天停课，老师有发邮件布置作业。平板已经摔碎了，林淼其实也没有心情做作业，甚至她来这里都是陈季珽的有心安排，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还是开了电脑，作业没看。她忽然想到了顾淮，她已经很久没有允许自己想起关于他的事了，她不是会纠缠不清的人，觉得自己和顾淮没有可能了，所以干脆断得一干二净。可是现在记忆却像脱了闸的洪水猛兽，毫无防备地顷刻涌来。
当年他拿着自己的学生证，吊儿郎当地说：“……我叫顾淮，顾城的顾，淮河的淮。这么一说，我们还挺有缘的，淼有三个水，淮也有三点水，对不对？”
对什么对？他们就不该遇到。大德说他这几年过得不好，就是因为遇到了自己，她还对他那么冷漠，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实他也过得苦。
光标在屏幕上游移，林淼指尖动了几下，打开了一个她许多年没有登录过的页面，网址还能打开，只是界面已经完全认不得了，要不是还能登录账号，她会以为自己是进错了网站。这是国内的一个大学生校园网络平台，自从她退学以后就再没有进去过了，居然还能用，就是版本已经换了又换。里面显示她最新的一条状态还是五年前稚嫩的话——
准备毕业了，虽然舍不得，但终点也是起、点，go go go！
下面是好些已经陌生了面容的同学的留言，调侃的、祝福的、恭喜的还有风马牛不相及在这里约吃饭的。
那时候，是真的好，好无忧无虑。
顾淮很少给她留言的，他在外人面前总是一本正经，通俗点说就是闷骚。他会给她私信，看见什么好看的好玩的会发给她，有时候会说些肉麻的话。没想到私信……竟然堆满了他的留言，甚至不知道系统有没有清理过，仍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某一个节日他的祝福，某一个难关他的选择，某一个时刻他的心情……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里，写下这些话的？
——淼淼，你难受吗？其实我更难受，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不想当医生了。
——今晚的月亮很圆，中秋节了，我的心是缺的。
——淼淼，新年快乐，最近好吗？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谁说都没用。
——我好累。
——我们逃吧，这里真让人透不过气来。
最新的也是最后的一条，时间在数月前，林淼想起了顾淮曾经给自己打来的那通电话。
她昨晚告诉自己，不要再哭，哭没有任何的用处。可是此时此刻，她仍然泣不成声，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潸然泪下。
如果注定要错过，为什么还要相遇？林淼似想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陈季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原本的惊喜，已经不算惊喜了。
其实陈季珽哪里都没去，在公司待了一晚上，刚出差回来脑子还是混混沌沌的，林淼又闹了一场，他看文件看不进，睡也没法儿睡。这天，他破天荒地抽了很多烟，他原先不喜欢林淼抽烟逼她戒掉了，自己也几乎不抽的，可是现在心烦。
那份录音，是谢佳绮怕宝玥说出真相趁着她们对话的时候偷录的，后来还以此要挟宝玥用关系帮她安排角色，心机不可谓不深沉。要不是后来宝玥求他帮忙把录音拿回来，不能被顾淮知道，他还不知道事发的经过竟然会是这个样子，简单得可怕，他甚至认不得眼前哀求他帮忙的人是自己的妹妹。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下了决定，不能让林淼知道，她会崩溃的。他也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快得他措手不及。从来他做了什么事，做了就做了，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所以昨晚面对林淼质问的时候，解释的话一时间也说不出来。说简单其实不简单，说复杂却也不复杂。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
林淼可能已经不愿意去相信，他瞒下这件事，不是为了自己的妹妹，而是为了她，因为连他都不舍得伤害她，哪里容许别人碰她分毫？
陈季珽胸臆起伏，一拳打在了墙上，用了十分的力道，指节瞬间就出了血，可是他的脸上却仍旧是冷然的表情，把刚进来通报的秘书吓了一跳，工作都放下了，赶紧给他包扎了伤口。他似乎没感觉到痛楚，抿着唇问：“什么事？”
“外面来了位自称是Ann的小姐，说您说过她可以带课研小组来公司做学习调研，您看我该怎么安排？”秘书小心翼翼地问，她看得出来，这位神秘的东方上司，现在心情并不好。
陈季珽也的确是不太想理事。但是Ann是林淼在这里交好的朋友，她拜托过自己对她关照的，他当时一口就答应了，所以想了想还是让秘书请Ann进来。陈季珽坐回了办公桌后，受伤的手没有现于人前。
Ann虽然对一切都好奇，但是还是表现得拘束，腼腆地笑了笑，跟陈季珽打招呼：“您好。”
“请坐。”陈季珽颔首。
“我们接了一个新课题，想来您这儿做个小小的调研。”Ann说起正事来还是很大方得体的，“不知道是不是太麻烦您了？”她没想过陈季珽会亲自见自己，毕竟前两天Lin才说过他很忙，之前还去出差了。
陈季珽表现得很周到，看在林淼的份上给足了面子：“不麻烦，林淼之前跟我提过的，你需要什么帮助，等下就告诉我秘书，她会替你安排好的，不必客气。”
Ann一脸感激，她在国外长大的，感情就不像林淼那样含蓄，向来有什么说什么。
“Lin没说错，您真的很好，其实您一直是我的偶像，我希望以后也能像您一样成功，Lin能遇见您真幸运。”
恐怕林淼此时并不会这么想。陈季珽身体微前倾，睨向她状似不经意地问：“哦？她跟你提起过我？”
“当然了，她说过很多，放心，都是好话。”Ann调皮地眨眨眼，笑了一下。
“昨晚在电话里，我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你好像想告诉我些什么？”
Ann为此感到意外，挑眉迎向他的目光：“难道Lin还没跟您说吗？不可能吧？那么大的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陈季珽善于乘胜提问。
“就是……”Ann还是犹豫。
“说！”陈季珽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Ann被唬了一下，大脑不听使唤什么都蹦出来：“就是Lin她有了宝宝了！”
陈季珽本来还冷漠的眼睛突然一凛，整个人站了起来，他本来就长得高大，那样突然站立居高临下，气场大得Ann都不会说话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开口：“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
“Lin怀孕了，我前天陪她做了检查，她还说要等您回来亲自告知这个消息的，我也不知道现在跟您这么说对不对……”Ann忐忑不已，敏感地觉得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
幸而陈季珽下一句就说：“谢谢你了，我请秘书带你去参观一下研发室，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说着也不等Ann开口就摁了对讲器让秘书带人走了。等办公室安静下来，他才颓然跌坐在皮椅上，抬起手想揉揉胀痛的眉心，却见到了沾着血渍的纱布，不由得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