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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四幕戏·起(17)

第一幕戏:给深爱的你(16)

这几天我一上车就装睡,吃饭找最热闹的地方,住酒店也是check in(入住)后立刻进房间,和阮奕岑几乎再没有什么正经的交谈。但没想到最后这一晚他会来敲我房门。

我靠近房门答他:“我已经准备睡了。”

他一点儿不给面子:“才九点。”

我说:“我睡得早。”

他答:“我在顶楼的茶室等你。”补充了一句:“我会一直等你。”

阮奕岑等我做什么我大概心里有个数,当年没觉得他是这么执着的人。时间真是神秘,只要你活着,它就与你同在,像一位雕刻大师,用漫长的岁月,将每一个人都雕刻成完全不同于最初的样子。

九点二十,我如约来到顶楼的茶室。上面是玻璃穹顶,以大面积的透明玻璃做铺陈,只在穹顶边缘处用彩玻拼花。透过穹顶可见天上荒寒的冷月。阮奕岑找了个较偏的位置,靠坐在那儿喝酒。

我走过去坐下来,等他先开口。

半杯红酒见底,他才出声:“你去美国后我去了法国。”他停了停。“你那时候也许是喜欢我的,但还说不上爱。”

茶桌上有一整套茶具,我用茶匙舀出一点儿红茶,自己给自己泡茶喝。我说:“酒后喝茶不好,要不要给你叫一杯橙汁?”

他摇头,我们各说各的,倒也没觉得对不上话。他继续:“和你分手让我很挫败,后来我有过很多任女友,每一任都交往不长。”

我说:“……这应该怪不到我头上。”

他说:“聂非非,你是我的初恋。我那时候很喜欢你。”

我疑心耳朵听岔了,好半天,我捧着茶没说话。

他似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继续道:“在法国期间我没有想过重新去找你,去年我回国,回国后也没想过我们能再相遇。你有你的迟钝,我也有我的自尊。”

我点头,说:“我理解。”

他说:“你还是大学时候的样子。”

我说:“应该比那时候美艳多了。”

他看了我很久,说:“非非,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在一起?”

茶呛在喉咙里,他会说这句话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其实连同刚才他说我是他的初恋,这我也没有想到,来之前我隐约觉得是当年我们分手分得太模糊,彼此连最后的道别也没有,或许有些事他需要澄清,需要找我确认,好给自己这一段青涩的人生经历画个圆满的句号。

半晌,我说:“你比大学那时候直接多了。”

他微微仰头看天上的月亮,缓缓道:“应该送你玫瑰、约你听歌剧、一步一步慢慢追求你,等你有一天问我要干什么,是不是喜欢你?你永远不会问,我吃过亏,面对你是需要直接一些。”

我说:“阮奕岑……”

他打断我道:“我知道你现在有男友,我并不认为这和我追求你有什么矛盾之处。”

我重新给自己倒了杯茶,放茶壶时我说:“阮奕岑,我今年二十六岁。”

他说:“我知道。”

我看着他:“我有一个女儿,一岁半,走路走得很好,说话也说得很好,我生病的时候,会抱着我心疼我,奶声奶气地叫我妈妈。”

他愣在那儿。

我说:“我其实没有男友,但有一个丈夫,他很好。”

茶室里一直播放着古典乐,只是非常小声。

他安静了许久,伸手拿出烟来,这里禁烟,他终究没拆开烟盒,只是将盒子放在手中把玩。就在烟盒子在他手里转出第十五个圆圈时,他抬头问我:“你结婚了?是你父母安排的?”

我将茶杯放在桌上:“我们是自由恋爱。”

他又倒了半杯红酒,边喝边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规规矩矩地答:“是个科学家。”

他说:“哦,科学家,科学家有什么好?”

我胡扯:“嫁给科学家好处多得不得了,知道创立人体冷冻协会的罗伯特·埃廷格吧,他去世时用液氮将自己冷冻了起来,当然,在他之前去世的他的两任妻子都被他冷冻了起来。如果有一天能够实现人体解冻复活,他的两任妻子就可以陪着他一起目睹未来的新世界。”

酒杯里的红酒已经少了一半,他道:“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你嫁给那个人,总不至于因为他可以拿你做实验吧。”

我说:“当然是因为我爱他。”

他抬眼:“你知道什么是爱?”

我说:“当然,我当然知道。”

他揉了揉太阳穴问我:“你爱他什么?”

我将紫砂壶里的茶叶取出来,说:“他是个天才,研究复杂的生物命题,说实在的,他研究的东西我完全不懂,不过幸好他不是那种将所有时间都贡献给学术的科学家。他觉得解答生命的命题固然很有意思,但不是比赛,没必要非得和人一较高低,所以也拿很多时间干其他的事。谢天谢地,在这些地方我们还能有点儿共同语言。”我笑。“他养盆景、养鱼、研究棋谱、收集茶具、看闲书、射箭,还越野。”

就像讲一个不想结束的故事,不自觉就越说越多:“他博士时期的导师对他这一点很不满,那位科学家曾问鼎诺贝尔,老先生谆谆教诲他:‘假如你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你的领域里,你会获得令人不敢想象的成就。’他问他老师:‘然后呢?’老先生诚心诚意地告诉他:‘这会对人类有巨大贡献,你的自我价值也将得到更大的实现。’结果他特别平静地告诉他老师:‘人类的事情让人类自己解决,近期我的目标是提升在家庭的等级地位,实现它的唯一途径是学会为聂雨时换尿不湿。’老先生气得仰倒。”

我边说边笑,阮奕岑直直看着我:“你很崇拜他。”

我抿嘴道:“他也有不拿手的事情,雨时两个月的时候他才敢抱她,还总是抱不好,他一抱雨时就哭,别人家的小孩会说的第一句话要么是‘爸爸’,要么是‘妈妈’,雨时学会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坏’。”说着说着自己都能感到嘴角在不断上挑,我想起钱包里有一张照片,主动找出来给阮奕岑看。

照片是夕阳西下的海边,金色的阳光将整个海滩映得如同火烧,聂亦盘腿坐在沙滩上,旁边盘腿坐得歪歪斜斜的小不点儿是聂雨时。照片上是他们的背影。

阮奕岑看了好一会儿,道:“为什么没有你?”

我兴致勃勃:“我正拿相机呢。聂亦真的很不会照顾小孩儿,我让他们摆这个姿势,结果他也不知道看着雨时,自己倒是坐得好好的,雨时撑着坐了有三十秒就开始往旁边倒,结果额头磕在一块贝壳上,眼泪鼻涕糊一脸地哭嚷爸爸坏,那是雨时第一次开口说话,真是让人又震惊又好笑。”看着眼前的照片,就让人感觉心里温柔。

阮奕岑沉默良久,问我:“既然你们这么好,你为什么要离开他,还有你女儿?”

就像一盆冷水陡然浇下来,整个人都有些发凉。我收起笑容,半晌,说:“一些家事,不过总会解决的。太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靠在窗前,落地窗的窗帘整个拉开,可以看到天上孤零零的月亮。高处不胜寒,天上清冷,人间却有万家点上明灯。

窗外或近或远的公寓楼如新笋一般矗立,每个窗户都透出暖光,每一处光都是一个家庭。

家庭,构成人类社会的最小单位,最温暖的单位。

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家庭?

从离家开始,我就刻意不去想这个问题,不去想聂亦,不去想雨时,不去想我爸我妈,不去想我的每一个朋友,只有这样我才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这场逃亡并不是为什么家事,只是我早晚都得离开,且早和晚都有时限,晚是一个月后,也许是一个半月后,早是晚之前的任何时候。

我生了病,这场病很隆重,为它我已经挣扎了近十个月。

半小时前的谈话里,我和阮奕岑说起人体冷冻技术,他说那太不可思议,的确,在我生病前,我也觉得那像是科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名词。

真是有趣,我从来搞不懂聂亦研究的那些科学命题,但直到我生病,倒是更加理解他的事业,在这个领域我们竟突然变得可以有交谈的话题。

我的病源于基因缺陷。

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基因缺陷”这几个字的含义,它为什么将我的身体变得这么糟,那些原理我也是一知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