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难
乾东五所位于御花园以东,东六宫之北,也称北五所。原本是皇子居所,后来逐渐转变,用以安置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和古董房,成了内务府的一个分支。
颂银要去的是如意馆,如意馆属造办处,那里平时专事收集西洋玩意儿,现在用来陈列绘画。也不光是陈列,馆内有一帮很出色的画师,皇上的龙袍小样就出自那些画师之手。
如意馆里供职的绝大多数是太监,太监这号人最会趋炎附势,远远见她进了大门,狗摇尾巴似的赶上来,就地打一千儿,“哟,给小总管请安了,您吉祥。”
颂银笑了笑,“我来瞧纸样子,今儿要拿了请万岁爷预览的,绘好了没有?”
掌事的应个是,“早预备好了,不敢耽误了工期。您来瞧,两件金龙褂、两件蓝芝麻地纱袍、一双青羽缎皂鞋,全照礼部陈条上写的样式定制,没有半分偏差。”说罢又一笑,“原该我们给小总管送去的,倒叫小总管跑一趟,罪过了。”
“没什么,来看一眼更放心,要是哪儿不对,好立时就改。”颂银扶着帽子,跟他进了二进的画室里。
画师们见了她都停笔行礼,她抬手叫免了。掌事的把纸片摊在日光底下请她查验,她俯身看,从尺寸到纹样逐个筛选,每要一套袍褂就得有十几个小样供选。其实龙袍定做无非在十二章上做文章,日月星辰、海水江崖,要做出不同的特色来,皇上也讲究新意。她看来看去,见一幅工笔的黼黻画得极好,抽出纸片上下端详,笑道:“下月斋戒,用这套错不了。”复挑出了另几样交给小太监,让他们卷起来装进画匣子里,好送到御前去。
事儿办完不多逗留,掌事的送出来,到木影壁前叫了声小总管,掏出个烟壶给她,说:“这是南阳带回来的鼻烟,我有个把兄弟跟着张将军定藩,上月探亲给我捎来的。我知道您府上什么都有,未必瞧得上咱们的小玩意儿,可礼轻情意重,请小总管一定代我转交佟大人。”
宫里也有人情往来,不管怎么样,巴结好上峰总没有错的,太监们是人精儿,更是深谙此道。
颂银不太愿意接,笑着推辞,“这怎么好意思的,您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别介,”掌事的说,“您不要就是瞧不上我。您也知道里头缘故,要没有佟大人提携,我这会儿还在下三处刷马桶呢,哪儿有我的今天呐!咱们做太监的没出息,手面小,您别笑话我。这点小意思是我的孝心,您不替我转交,我还得再跑一趟,多费手脚不是!这烟越新越香,时候长了受潮,东西就糟蹋了。”他双手捧着往上递,“您瞧,您还是收下吧,回头坏了多可惜呀。”
他说手面小,其实一点都不小。颂银自己不玩鼻烟,但在内务府供职,市面上什么东西什么价码,她心里都有数。再者说家里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们都抽兰花烟,烟市上的门道她也知道些。这南阳烟,小小的一撮要好几百两银子,如今的太监头儿都肥得流油,送起东西来也不含糊。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你要是死活不拿,他会以为你真看不起他,嫌他的东西来路不正,这条路就断了。颂银只得接过来,拱了拱手,“那我就代家父先谢谢孙掌事的了。”
孙太监笑成了一朵花儿,“该当的,千万别言谢。您一谢,我的孝心就糊了。”说着把她引到馆外,塌腰垂手,恭恭敬敬地又打一千儿,“小总管您走好。”
颂银辞出来,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军机值房里早散了议,皇上这会儿应该在养心殿。
白天的紫禁城不设门禁,各处四通八达。穿过御花园进西一长街,往南走一程子就是遵义门。遵义门是养心殿的偏门,从这里进去就到养心门。她迈进门槛肃容整理衣冠,递了牌子等通传,这时候倒可以静下心来站一阵子了。皇上接见的时候没有定规,如果手上无事,半柱香就传见,若是正忙,等上一个时辰也是有的。
颂银没什么烦恼,毕竟十八岁的女孩儿,也喜欢这阳春时节的天气。她知道永寿宫的西府海棠正开得繁盛热烈,世人都说海棠无香,却不知西府别具一格。那两株树有了年头,树杆长得既粗且壮,一到花季争相开放,闭眼细闻,空气里带着隐跃的甜味儿,丝丝缕缕,浓淡得宜。
内务府的做官生涯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从容不迫,有时她也惆怅,让玉和桐卿在家养猫逗狗的时候,她没那个闲暇,整天都得在衙门里忙。现如今没有成家是这样,等将来有了家业也还是这样。所以有人登门提亲,从来没她的份,别人也忌讳,姑娘家整天和爷们儿混在一起当差,妇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别说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规矩了。她的衔儿不像夫贵妻荣的诰命,占个名头空吃一份饷银。她是实打实的女官,手里有权,男人们来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旧不够格。就比如今天豫亲王对她衣着的评价,“女穿男装,乱了章程”。
她低头看看,她的曳撒其实和男人的不一样。她是雀鸟莲枝团花,还有成簇的牡丹妆点,哪个男人穿得那么花俏?说到底叫他们不痛快的是她的职务,千百年来女人都被男人压着一头,他们觉得女人就该太太平平相夫教子,见识短有见识短的好处,爷们纳多少房小妾也不敢吱声。像她这样抛头露面的,不好驾驭。就算是个旗人姑奶奶,也还是受人嫌弃,被认为邪行。
正伤嗟呢,里头有人出来传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养心殿总管陆润。他是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人,虽然是个内臣,却很受待见。颂银对他的印象一向很好,觉得他比谭瑞正气得多,将来掌印传到他手上,宫里应该是另一番新气象。
陆润是瘦长个儿,净身的缘故,比一般人更白净,看上去也更羸弱。他脾气很好,温和有礼,但不显得过分谦卑。他的礼数是种恰到好处的自矜,自矜里深藏着他的骄傲。据说他是书香门第出身,因为祖上获罪抄家一贫如洗,迫不得已才净身入宫的。所以他和别的内侍不同,他读过书,腹有诗书气自华,就是那种味道。
皇帝的日常行程有一定规律,散朝后通常是南书房、军机处、养心殿。颂银递牌子大多在养心殿,所以和陆润有过几次交集。他待人接物有种不急不慢的温存,见了熟人未语先笑是他的习惯,今天也是一样,掖着两手微微躬身,“皇上传佟大人觐见。”
颂银颔首致谢,不需多言,颇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他在前面引路,她在后面跟着,不过将至正殿前他回了回头,轻声道:“万岁爷不太高兴,佟大人留神。”
她听后略一怔,心里有了提防,悄悄对他打了个拱。
皇帝果然面色不豫,在窗下喂那两尾锦鲤,她欠身请安,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手里鱼食颠来倒去地盘弄,忽然想起什么来,狠狠一把全撒进了青花鱼缸里。
颂银心头通通跳起来,如果不是朝中遇着了烦心事,那就是豫亲王先前和她说话传到御前了。她敛神站着,紧紧扣住画匣子看侍立在一旁的陆润,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静待。
春光融融,照亮皇帝的半边脸颊,他和豫亲王是同胞兄弟,眉眼间风采神似,略比他长了几岁,更显得沉稳端方。颂银匆匆一瞥,不敢再窥龙颜,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方听见他淡淡的声气,“工部递了折子上来,说上年太庙庆成灯有损毁,需领银三百两以做筹置,这事你们内务府知不知道?”
颂银松了口气,呵腰道是,“这事臣听家父说起过,往年也是这样惯例,先预支,看实际花费再来结算。”
皇帝哼笑了声,“朕问过,说损毁并不严重,只是略作粘补罢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预支?支完了当真有退还吗?东一块玻璃西一根铆钉,没有也算足了,甚至要超出,要再支!你们内务府当的是朕的家,要为朕解忧,朕不怕被人说成吝啬皇帝。传旨下去,往后凡有工程,一概先估后领。一架小小的庆成灯尚且如此,若是河工桥工也如法炮制,朕的江山早晚被他们掏空。”
颂银吓得腿软,打算跪下听训时,皇帝已经把这通火发完了。她心头悸栗栗的,虽知道往常也是这样,皇帝的性子比较急躁,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毕竟是掌着生杀大权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世上谁也经受不起皇帝的怒火。
她连连道是,“以后若再有支取,先报内务府核实,再呈万岁爷御览。”
皇帝嗯了声,“你来有事?”
她忙把匣子打开,取出纸样请皇帝过目,“这是如意馆根据礼部要求绘制的重彩工笔,皇上打量可合心意?”
皇帝不愿意在这种地方花心思,随意看了眼道:“礼制上不出差错就是了。”言罢又转到鱼缸前,着太监拿绷了纱的漏勺来,唯恐鱼撑死,把水面上漂浮的鱼食重新捞了出来。颂银以为他没话交代了,略站一会儿准备告退,没成想他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询问,“豫亲王先前同你说了什么?”
颂银早就料到消息会传进来,她也想过,豫亲王提及后宫妃嫔生产的事不能据实回禀皇帝。这就是夹在中间的难处,两边都是主子,两边都要效忠,最难为的是都有生杀大权,得罪了谁都没有好下场。
她定了定神,换了个委屈又不能发作的语调说:“六爷看臣像眼中钉,先前教训我不该穿曳撒,说我女穿男装坏规矩。后来臣回明皇上擢升臣的事儿,六爷才无话可说。”
皇帝蹙了眉,“你得罪过六爷?”
颂银把金墨葬礼上出的岔子说了一遍,讪讪道:“臣那时候糊涂,臣死罪。”
皇帝倒笑了,“不知者不怪罪,你六爷有些太较真了。不过朕也想过,佟佳氏掌管内务府八十多年,你是头一代女总管。女人将来总要许人家的,生个儿子尚且保有佟家的血脉,要是生个女儿,几代之后哪里能算佟家人了?”
颂银觉得这位九五之尊也挺有意思,闲下来还替臣子操心这个。她笑了笑,“家父说了,到时候可在族中挑个成器的过继,不能让佟家的基业旁落。”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其他。颂银以为这个话题开了头,总不免要说到镶黄旗,说到佟佳氏的归属问题,谁知并没有。这就说明皇帝对她还持观望态度,她远没到让他信任的程度。
她退出养心殿,静静站了一会儿,不搅进浑水里,就不必立刻表明立场,能松快一日是一日吧!既然样式定下了,当即刻送造办处织造,然而刚出养心门便听见身后传来喊声。她顿足回望,是惠嫔宫里的两个宫女,到她面前蹲身纳福,“给佟大人请安了。我们主子念着佟大人,打发我们来请佟大人过永和宫叙话。”
颂银哦了声,转头吩咐苏拉把图样送到造办处,自己随她们进了东一长街。
惠嫔是永和宫主位,底下两个贵人一个答应,分住两边的配殿。她是个爱清静的人,寝宫设在同顺斋,颂银来了直入后殿,一点都不见外。当然她们的关系绝不是向豫亲王解释的那样轻描淡写,颂银和惠嫔小时候有过来往,当初惠嫔的阿玛封了京官,在补儿胡同落过一个月的脚,住的屋子就和佟家挨着。佟家花园后边有个小角门,可以自由来去,两个人经常穿门而过,短短一月时间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钮祜禄家的产业置好就搬走了,虽然在同一座城里,因为离得有点远,再没见过。没想到十年之后紫禁城中又相逢,那份亲厚,就如亲姐妹似的。
颂银借着职务的便利常会来看看她,加上她有了身子,对她格外优恤些。妃嫔的月例开销是有定规的,她圣眷正隆,自然不会少了恩典,颂银别的地方帮不上忙,比如多给两支羊油蜡,多称两斤红箩炭,这还是可以的。
惠嫔信任她,心里有事愿意和她讨主意,今天特意请她,也决不会是随便聊聊天的。果然她一来,惠嫔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然后拉着她的手悄声咬耳朵:“银子,你替我想个法儿配两剂药,我要催生。”
颂银吓了一跳,“你想干什么呀?”
惠嫔有点犹豫,斟酌了半晌道:“现下宫里两个人有身子,我和禧贵人临盆差不了几天,两边都较着劲呢。要都是公主,横竖也没话说,万一都是儿子,谁长谁幼,里头有大学问。我是想,既然到了这份上,越性儿要拼一把,所以请你来,和你合计合计。”
颂银没想到这回要说的是这件事,皇后无所出,历来册立储君信奉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所以率先出生的大阿哥一般都占足了便宜。颂银行走宫廷,这个道理自然是懂的,惠嫔精打细算,她也能够理解,可是要想办法让孩子早落地,这似乎有些冒风险。
她眨着眼睛,一时很觉得犯难,“照敬事房的记档来看,确实挨得够近的,我自己不太懂这个,只知道太医说的要等瓜熟蒂落,你这么催熟,万一孩子不足月,将来要后悔的。”
惠嫔却横了心似的,“你在内务府做官,咱们宫里是怎么个情境儿,你还不知道?万岁爷三宫六院那么多人,哪个不是眼巴巴儿等着他临幸?他眼下是偏疼我些,但花无百日红,谁知道什么时候厌了倦了,就撂开手不管了。男人靠不住,只能靠儿子,我要是有造化一举得男,位置就稳固了。不指着往上升,至少不愁一睁眼来旨意,说哪哪儿犯了宫规,贬个常在、答应什么的。”她叹了口气,“你是不能体会我的心,自打有了孕,我连觉都睡不好,总怕被人算计,吃喝都加着小心,连走路都要计较先迈哪条腿。这孩子是我全部的希望,好容易到了紧要关头,就差那么一点儿,不争取一回,看着他摔在丹陛上么?我只有你一个知心人儿,什么都不瞒着你。那些太医不好收买,吃不准他们和谁一条心,万一捅到太后那里,事儿就麻烦了。你帮我一回,不枉费我们姐妹的情义。等哥儿大了知道好歹,我让他报答你。”
道理她都懂,可这是灭门的大罪,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拿主意的。颂银看了她一眼,“你太让我为难了。论交情,我没有不帮你的道理,可佟家上下八十几口人呐,要是出了纰漏,我担待不起。我知道你是迫于无奈,人往高处走,都一样的,只是你想过没有,荣华富贵要有命消受才好。孩子不足月,你硬把他扒出来,伤了他的根基怎么办?我得劝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害人害己。”
惠嫔本来全指望她了,可她不接着,再好的算盘都是白打。她气鼓鼓瞪着她,“你就瞧着禧贵人爬到我头顶上来?她要怀个公主就算了,如果是儿子,她使了手段比我早上十天半个月的,那我不是冤死了?”
“哪儿能呢,日子明摆着,她要是动手脚,谁也不是傻子。到时候查下来,她不废也得废了。你就踏踏实实的吧,作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强。”
她只管开解她,实际的问题压根儿没解决。惠嫔不痛快,“胆小怕事,还和小时候一样!你到底明不明白受孕差三天是什么意思?有的孩子利索,到时候就出来了,有的孩子慢性子,他琢磨着不着急,再住两天,这一拖就是云泥之别。就算各自听天由命,谁也保不住先有孕的一定先生,你到底向不向着我?难道我得了药还把你供出来,出了事儿我们钮祜禄氏不遭殃?你能不能放胆儿干一回?我们哥儿将来克成大统,你就是第一功臣,我让他给你配两个女婿。”
原先还说得挺正经,后来惠嫔撒起孩子气来,她就没辙了。什么两个女婿,她听了直笑,“我也在家翻牌子,今儿你明儿他?你就没个正形儿!你听我说,我是心疼你,生孩子多大的事儿啊,不能闹着玩。你又是头一胎,冒那么大的风险值得吗?”
她却言之凿凿,“值得,只要我儿子能当皇帝,我死了也甘愿。”
颂银啐她,“你就眼热牌位上的太后称号?蹲在那三寸大的地方就足意儿了?”
惠嫔点了点头,“我阿玛的续弦太太是老卓王府的格格,她眼睛长在头顶上,到现在都瞧不上我。我就想争口气,将来叫她跪我。”
颂银忽然觉得她可怜又可哀,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和自己过不去。
两个人临窗坐着,菱花窗外春色宜人,风吹廊下竹帘,断断续续的光从帘子间隙挤进来,铺成斑驳的虎纹毯。颂银转头看她,她大腹便便,撑着下巴,真是没作养好,脸还是小小的。不过姿容倒是绝未退色,弱眼横波,韵味婉转。
她叹了口气,“还是三思吧,那种催生的药靠不住,怕会对阿哥不利。”
惠嫔却说不会,“家下老姑奶奶是直君王福晋,上月进宫给太后请安,顺道来瞧了我,和我说起《新方八阵》里的两个方子,一个叫脱花煎,一个叫滑胎煎,催生妙且稳。”
颂银心头一跳,“直君王福晋说的方子?”
惠嫔道是,“你以为只有宫里才用这种法子?宅门府门里妻妾争宠生儿子,勾心斗角绝不比宫里差。为什么她们能知道?都是过来人!我这儿绷着,禧贵人又不是死的,难保没人在她跟前出主意。”说罢拖着长音哀叹,“倒霉催的,谁叫时候挨得这么近呢。皇上也是的,天天儿翻牌子,也不歇着点儿……”
颂银红了脸,“我还没嫁人呢,你别在我跟前口没遮拦!”
惠嫔哈哈大笑,“臊什么,你看敬事房记档的时候还少吗?说真的,你该找个男人了,今年十八了,岁数越上去往后越艰难。”
颂银说:“我也想啊,可汉人和旗人都瞧不上我。”
“那个容家二爷呢?你阿玛给你把道儿都铺好了,你还愁什么?”
颂银只是笑,那个装鬼打墙的容实?得了吧!
惠嫔那里还惦记那两个药方,“老姑奶奶没和我细说,你上外头替我查查。别推脱了,一定要办,而且得快,我等不了多长时候。”
可这件事究竟是帮还是不帮,实在难以定夺。毕竟人命关天,稍有差错会祸及满门。但反过来考虑,真扶植起了惠嫔的儿子,佟佳氏会迎来新一轮的辉煌。这家子平淡得太久了,是时候重新巩固了。
她细掂量后方道:“我暂且不能答应你,得回去问我阿玛的意思。这件事牵连太广,我不敢拿主意。”
惠嫔一叠声说成,拉她起来,打发她这就去,“赶紧的,我等着你的好信儿。”
颂银就这么被推出了同顺斋,站在檐下又气又好笑,嘱咐她,“吃些东西好好歇个午觉,身子是自己的,别糟践……回头我再来瞧你。”
惠嫔在里头挥手,示意她快去办。她没法儿,匆匆回了内务府。
可巧,她阿玛并不在衙门,说是江南抵京的贡缎出了岔子,着急去处理了。她在案前坐下,内务府永远有办不完的差事,刚清算了库里的湖笔和锦扇,门上又有人来呈报今年人参的卖价。她接过陈条,听笔帖式念经似的诵读:“头等普通参,每斤八十二两二钱;上等普通参,每斤四十八两二钱……”
“都是长白山运来的?”颂银指着中间空缺的一项,“二等参五十八两二钱,普通参三十二两二钱,芦须七两……中间的次参呢?怎么没有?还有份量,我记得开春报的普通参是三百七十一斤五两四钱,这里怎么少了三斤七两六钱?”
笔帖式傻了眼,四个月前的数字还能记得这么清,是神仙不成?也是有点不服气,笑了笑道:“卑职是照着题本上誊抄下的,不会有错儿。”
颂银一向看不惯这些油子们办事敷衍的态度,皱了眉头道:“既是誊抄,出了错可是要问罪的。你再去核对,份量凑不齐,银子就有出入,里头的亏空找谁填?”她把陈条扔了回去,“我要上文渊阁一趟,大总管回来替我传个话,说我有事回禀,请他略等我一会儿。”
那笔帖式应了个嗻,目送她出了内务府大门,赌着一口气重新找题本。翻到人参价单那一档,定着两眼刷选普通参,仔细对照了半天,才发现原来真和上等普通参搞混了。于是摸着脑门嘿了声,“这么个主儿,往后日子可不好过了。”
那头颂银慢悠悠朝文渊阁走,文渊阁在文华殿之后,和内务府隔着个太和殿。从右翼门进,左翼门出,往前几十步就是文渊阁后角门。她想着惠嫔说的《新方八阵》,那个什么脱花煎不知是哪几味药组成的,得先看过了,心里好有数。因为方子不寻常,不敢随便问人,万一阿玛决定相帮,多个人知道多份风险。文渊阁是紫禁城里最大的藏书阁,上那儿找肯定都有。
她身上担着职务,不像宫女太监不许满世界乱溜达。太祖开国时期就有口谕,凡大臣官员之中有嗜好古书,勤于学习者,可以到阁中阅览书籍,因此她进文渊阁师出有名。
文渊阁是个面阔六间,上下三层的独栋,青砖砌之,覆以黑琉璃瓦,据说是仿宁波天一阁的形制。这是个文人汇聚的地方,翰林院在此,上头还有位文渊阁大学士。她进门得先找中堂,获了准,由苏拉引领着上顶层。皇家的藏书,数量惊人,当然归置也得当,分门别类很易查找。她问明了医书的藏架在哪儿,就把苏拉支开了,找到那本《新方八阵》,妇人规里确实有脱花煎的记载——
当归八钱,肉桂三钱,川芎二钱,牛膝二钱,车前子一钱半。加水两钟,煎八分热服,服后饮酒数杯亦妙……
颂银吸了口气,只觉医书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一时又有些茫然。兹事体大,不敢仅凭记忆,就掏出墨锭记在小纸片上,揣进了袖笼里。
从文渊阁出来,依旧进左翼门,横穿太和殿前广场。那片场地是整个紫禁城最开阔的地方,得走上一阵儿。颂银心里计较着成败得失,只顾低头往前,并没有在意前边。将要到右翼门时抬头,才发现门禁上有人在巡查。为首的穿月白色飞鱼服,鸾带上压着绣春刀,满身繁复的刺绣在阳光下金芒四射。回头一顾,四年前的美貌依旧,不过眼梢锋棱圆滑了许多,开始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他一见她就笑了,雪白的一口大牙,对比着身后红墙,那么讨人嫌。
“小总管忙呢?上哪儿去了?”他把手里的册子扔给身后的侍卫,先前一板一眼着,见了她不知怎么的,摇身一变,又成了四九城里最不着调的旗籍大爷。
颂银还是一贯的瞧不上他,其实之前也有遇见的时候,不过没等接近,她就远远闪开了,基本不怎么照面。成见这种东西,一旦形成就很难改观,她对他的鄙夷深埋在骨子里,提起他,长长嗐一声,“那人”!金墨和容绪结亲的当夜他就折腾什么鬼打墙,带着她们在安定门大街上绕了一盏茶。现在就算升了护军统领,瞧瞧他的脸,仍旧不像正经人。
但烦归烦,维持表面的和平还是有必要的。她挤出个笑容来,“容大人巡查呢?我上文渊阁去了,查个古籍档。”
容实哦了一声,“花名牌呢?交门禁查验过没有?”
颂银有些反感,她这张脸走遍了紫禁城,阖宫上下都是知道的。况且内务府当值,衙门本来就在宫里,哪里用得上名刺!她转过头,轻轻一哂,“未入后左后右门,也要验牌子?”
他眉毛往上抬了抬,“右翼门等级也不低。奉上谕,凡内阁、内务府各官役,进出皆要护军验明放行。况且腰牌三年更换一次,小总管的时候也差不多了吧?”
其实这道旨意确切来说并不是颁给官员的,内务府有派遣到各处的人手,比方书吏、苏拉、茶役、厨役什么的,这群人是需要随时出示火烙腰牌的。可什么叫刁难?就是无风三尺浪,鸡蛋里挑骨头,他要是非查不可,她也只得遵行。
她把牌子掏出来,不情不愿得很,“还没到三年呢,容大人看好了。”
容实接过来仔细打量,边看边乜眼,拉着长音念白:“佟佳颂银……”
颂银狠狠瞪他,“容大人看完了就让我过去吧,内务府差事多,耽搁不得。”
他唔了声,“不忙,我记得咱们两家还连着亲呢,好歹是自己人嘛,难得见上一面,说会儿话多好。”
颂银很不耐烦,谁有功夫和他闲扯,惠嫔的事催得急,她要赶紧讨阿玛的示下,晚了真被禧贵人抢先,惠主儿不恨死她才怪!
她伸手夺那腰牌,“我不得闲,等闲了和容大人畅谈。”
容实的个子很高,扬起手来她就是蹦也够不着。她真有点生气了,她还担着衔儿呢,堂堂的朝廷官员被他逗着玩儿吗?她跳了两下,他就像个痞子,脸上得意洋洋的,“我还没验完呢,你急什么?”
颂银的好耐性已经被他磨光了,天渐热,晌午的时候太阳直照着,曳撒虽换了单的,但前胸后背的刺绣格外厚实,生给闷出一层汗来。她咂嘴跺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瞧我个儿矮吗?好好的统领,弄得这么讨人厌呢!”
他扬唇一笑,“你不是早就不待见我了吗,讨人厌也不是新闻了。我好几回在乾清宫前的天街上碰到你,你见了鬼似的躲着我干什么?怎么说都是熟人,又同朝为官,这么见外有意思吗?”
“下回吧,下回见了打招呼。”颂银嘴上让步,心里咒了他八百遍。他还说要验,她一时性急,脱口道,“验个屁,不认识我是怎么的!”
这回他愣了,以为自己听错了,怔着眼看她。
这位佟二姑娘,大大的眼睛红嘴唇,那张糯米揉成的脸是最好的画布,该有的颜色都能在上面晕染得生动周全。就是脾气不太好,眼皮子一翻不认人。他起先没把她放在眼里,自从知道佟家要借着阴亲绊住活人,就不怎么看得上这一家子包衣。后来发觉她的态度好像和自己差不多,毫不巴结,相看两相厌,他就开始不太舒称了。容家是汉军旗的高官,她还挑上眼了?他想过拿自己的魅力征服她,谁知道她连一个机会都不给他,看见他,能躲多远躲多远,他的一口气憋在心里难以舒发,于是梁子就结大了。
男人家,越挫越勇,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不能让她这么轻易过关。
“当着皇差,吃着皇粮,你说这个?叫皇上听见可失仪,要挨板子的!”他笑得很欢实,什么二品大员啊,早忘到后脑勺去了,“论理咱们应该兄妹相称,你不叫我二哥,还对我吹胡子瞪眼?”
颂银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恨不得一拳揍瞎他。她懒得啰嗦,也不死心,还扬手去够,谁知一来二去,袖子里的药方甩脱了,飘飘荡荡落下来,他眼疾手快,一下就接住了。
“当归、肉桂……”他起先还笑着,慢慢笑容凝固在了唇角。略一顿,见她慌神,把纸重新叠起来交还她,复一撇嘴,“女人补身子的药,我不稀罕看。”
颂银头皮有点发麻,这个落了人眼可了不得,不过瞧他的样子,八成没明白到底是什么药方。她很快把纸握进掌心,想起孙太监给的鼻烟,掏出烟壶塞进他手里,顺便把她的花名牌换回来,掖在了腰上,“这个给您玩儿,我值上忙得很,恕不奉陪了。”一边说一边绕开他,缩着脖子出了右翼门。
容实低头看手里的烟壶,先前她一直焐在怀里的,琉璃上还带着她的温度。他笑了笑,“二妹妹,过两天我们老太太做寿,你来啊。”
颂银脚下没停,嘴里嘀咕着骂他,“老婆子架势,二把刀,讨厌鬼!”进了内务府还不痛快,往那里一坐,脸拉得灶王奶奶似的。
述明捧着账册子过来,瞥了她一眼,“这是怎么了?谁欠了你的印子钱,到期没还?”
她还为刚才的事七上八下着,她阿玛打趣,她也不怎么好回话,只说:“今晚上姚世续值夜,回头我和您一块儿走。”
述明没言声,但知道必定有事,捧着账册又转开了。
宫里戌正下钥,天都黑透了,必须赶在闭锁宫门前交差事离宫。西华门外的下马碑前停着佟家的代步,几个长随早就候着了,见主子出来,忙牵马备轿。颂银是姑娘,有她自己的玲珑小轿,芽儿在边上扶轿杆,看见她别的事不干,头一桩就是翻荷包,找出个蜜饯填进她嘴里。
颂银甜得发齁,她其实不爱吃这个,芽儿老打着她的旗号收罗府里甜食,给她喂上一个,自己能吃二十个,全中饱私囊了。再要塞来第二个,她忙摆手,“你吃吧,往后领了也不必给我,自己吃了就完了。”
芽儿嘿嘿地笑,“那多不好意思的……二姑娘,今儿遇着好事儿没有?”
“哪有那么多好事儿!”糟心事倒有一堆。她扒着轿窗往前看,她阿玛叼着烟杆在前边骑马,她屈肘搁在窗口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到家换衣服准备吃饭,一大家子人乱糟糟的,又无从开口,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老太太瞧见了,转头温声问她,“值上遇着难题了?”
她啊了声,说没什么,“有点累,没别的,一切都好,阿奶放心。”
老太太点点头,“你阿玛带着你,内务府有靠山,我倒是不操心的。就是常在内廷走动,那些主儿跟前要留神,不能过近,也不能慢待,记着了?”
她应个是,给老太太舀了紫参野鸡汤,伺候老太太吃喝。
大太太席上又说起了容家,“今儿接了帖子,二十二是他们家老太太七十大寿,要设宴,请咱们过去。这两年没怎么走动,就上回姑爷忌日坐了半天,容太太特派了老妈子过来,说亲戚不走就凉了,还是惦记着,想请老太太过府叙叙。我这儿备了寿礼,让厨子加紧做两笼寿桃,回头一并送去。我瞧眼下春暖花开,出去走走也好,问老太太的意思,过容家坐坐,看老太太愿不愿意?”
老太太搁下汤匙,“年纪大了不愿意挪窝,可既然是她家老太太做寿,上门请了,不去显得咱们不知礼。”转头又问颂银,“二啊,宫里见着容实没有?听说他今年升了护军统领,正二品的衔儿,和你阿玛不相上下了。容蕴藻养的儿子倒不赖,大姑爷要活着,想来也有一番作为。”
颂银想起容实就皱眉头,“今儿见了,在太和殿那片查门禁,耀武扬威的,拦了我的去路。”
让玉一听来劲了,“还过不去呢?”
老太太却笑,“年轻轻的孩子,气都盛,你谦让着点儿,亲戚里道的。”
颂银只能答应,饭局散了,只听老太太在那儿和太太们赞叹,“那孩子,长得倒真好,观音跟前童子似的,今年二十二了……”她站起来,阿玛那桌也完了,过去叫了声,“我有件极要紧的事儿,要请阿玛示下。”
这一下午看她魂不守舍的,就知道遇见事了。管家提了红子来,他瞧一眼,摆了摆手,起身带她去书房,把边上人都支开了。
“吞吞吐吐半天,到底什么事儿?”
“衙门人多眼杂,我没和阿玛回禀。今儿呈完了上用的纸样,惠主儿打发人来叫我,进同顺斋,说了一车的话……”她往外看了眼,压声说,“惠主儿托我给她配催生的药,说是直君王福晋出的主意,叫脱花煎,能让孩子早产。”
述明正喝茶,听了这话,茶杯盖子捏在指尖,定了半天神,“催生?”
颂银说是,“和禧贵人较着劲,比谁先生阿哥。”
述明长长吸了口气,“这是死罪啊!”
颂银看他的样子,心头也发凉。她何尝不知道呢,所以不敢贸然答应,要请阿玛定夺。
书房里烛火摇曳,风吹窗外的竹梢,沙沙一片枝叶声。述明沉默了许久,饶室游走,再三斟酌,然后转头问她,“你的意思呢?该不该帮这个忙?”
颂银拧起了眉头,“我也说不好,但是阿玛,佟佳氏的功勋光靠卖力办差恐怕不得长久。”顿了顿问,“您会不会觉得我野心太大了?咱们管着内务府,又是镶黄旗的人,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豫亲王也好,大阿哥也好,将来继位的不管是哪位,咱们都有牵扯,两下里都不吃亏,阿玛说呢?”
述明脸上有了笑意,“这不是野心,是你的深谋远虑。我也是这么想,豫亲王跟前要敷衍好,宫里也不能落下,这就是咱们做奴才的难处。可是这件事儿,风险有点大。后妃遇喜,打从一开始太医院就记录在档的,眼下又有御医和精奇上夜守喜,时候不对,难保有人起疑。”
“这个惠主儿自己能料理好,况且女人生孩子,御医也不敢断定哪一天,什么时辰。早产常有,三婶子的福格不就是早产吗,这会儿身子也挺强健。”颂银说完了,其实心里还是后怕,“就是……龙种,非同儿戏。”
有句老话,叫富贵险中求,只要镶黄旗一天不在皇帝的手里,他们佟家就有一天悬着。要么江山易主,要么皇帝把镶黄旗收回来,除了这两条路,再没有第三条可走。不搏一搏,真等哪天皇帝往内务府安插自己人了,他们佟佳氏霸揽内务府的年月也就到头了。
“你要想好,如果把药送进去,你就得在内务府值夜,永和宫一有消息,必须头一个赶到。这不是自己家里的事儿,大概齐能将就的,宫里出半点差池就得人头得落地,还要连累一大家子,你明白吗?”
颂银颔首,“我省得。眼下我就是担心豫亲王那里,今天在隆宗门上遇见他了,他问起惠嫔和禧贵人,我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他是什么算计。”
述明有些惊讶,“问什么了?给你什么暗示没有?”
颂银细想了想,说没有,“就问几时临盆,吩咐我好好伺候。”
“没别的了?”
颂银还是摇头,述明却得猜那位旗主子现在的想头,皇上有了皇嗣会怎么办?不顾太后的懿旨立太子又怎么办?豫亲王不哼不哈的,心里有数。如果都是阿哥,就算平安落了地,后面的事也少不了。
他沉吟半晌,还是拿了主意,“这样,药照送,你亲自办,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我瞧准了时机再探探豫亲王的口气,他应该不知道你和惠主儿的交情……还有禧贵人那里,不能厚此薄彼,也要勤走动。送药那天起,你就留在宫里守喜吧,等两位小主分娩后请个旨,再回家歇上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