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库
让玉这阵子和她挤在一间屋子睡,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总说半夜里听见老鼠啃房梁,赖在她这儿要和她做伴。好在炕挺大,铺着簟子地方宽绰,两个人穿着绉纱明衣,身上覆着薄毯,让玉侧身支着脑袋不住嘟囔:“……嘴里说不逼我,其实都议准了,这还问我干什么呀,把我推出去不就得了……”
她在说自己的婚事,颂银只听了个开头,后面心不在焉地。让玉已经叫她好几回了,她就像个泥塑木雕,完全没有反应。最后急于倾诉的人恼了,坐起来在她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你就是这么当姐姐的,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尽跟我打马虎眼了。”
屋里灭了灯,因月色大好,透过菱花窗照进来,让玉的脸蓝哇哇的。颂银吓一跳,抚着胳膊说:“干什么呀,大半夜的!别发火,有话好好说,快躺下。”
让玉不情不愿地跌回了枕头上,活像她欠了她钱似的,口气生硬地诘问:“你说,我怎么办?”
颂银只听了个大概,就是胡同口尚家的那门亲事,上回她额涅也说起过。她想了想道:“有什么怎么办,你不是嫌人家长得像马蜂吗,不愿意就和老太太说,说你瞧不上他,打算再等两年。”
让玉嘀嘀咕咕抱怨:“你当我是你?我的话老太太能听才稀奇了呢!那天还说,街里街坊的,天天打人家门前过。得罪了人家,回头看见佟家人就往外泼水,面上不好看。”
难道只因为这个就要赔上闺女?其实老太太是中意尚家大爷的,看让玉不听话,才有意这么说。颂银对尚家不熟,虽同朝为官,她在宫里,尚家外放,基本没有交集,也不知道人家品性好坏。但她觉得自己的婚事就该自己拿主意,日子是自己过,不是别人替你过,要是不称心,别扭了就是一辈子。
“横竖没定下,我明儿想办法给你打听打听。”她挠了挠头皮,“不过看人呐,不能光看外表,得看心地……”
“那你和容实呢?不是瞧上他长得好?”
让玉冷不丁这么一句,把颂银撅回姥姥家去了。她噎了半天,没法回她。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她,“你都看出来了?”
让玉嗤了声,“我又没瞎!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儿,不是和人对上眼了是什么?”
她惊恐地捧住了脸,“老太太也瞧出来了?额涅呢?”
让玉咳说:“你是觉得她们比我傻吗?老太太那么精明的人儿,你脸上都快写上‘我想嫁人’啦,她们能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她摸了摸自己的五官,全在原位上。看来是自己沉不住气了,这样不好,她得小心点了。于是拧过身去,含含糊糊道:“你别想套我的话,我是不会上当的。”
让玉嘿嘿一笑,“刚才还不是露馅儿了。”
她撩起毯子盖住了头,“我睡迷了,说梦话呢。”再也不理她了,自顾自睡着了。
第二天寅正就要起来,卯时宫门开,她要进内务府点卯。一个大衙门,每天的事项多而杂,都要一早安排好。各宫要发月例了,有湖广进宫的纨扇,该给小主儿们送去了,零零碎碎的,都是事儿。
前两天广储司盘库,值房里一大帮子笔帖式在合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她往里看了眼,她阿玛连头都没抬一下,这种事基本一个人开了头就要做到收尾,别人插不上手。她退出去,把日程上的事都分派妥当,等闲下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头顶上了。
好个艳阳天啊,昨儿阴雨绵绵,今儿热得喘气都费劲。她刚坐下,苏拉从外面跑进来,说关防衙门送冰来了。
颂银忙迎出去,掌关防处也是内务府旗下一支,比方宫殿维修、油饰裱糊、洒扫庭院、以及夏天用冰、秋后用水、冬天烧缸,都是他们的份内。宫里人多,进了三伏用冰厉害,关防处的太监要每天多次往返于冰窖和后宫及宫内衙门之间。一到夏至后,看见凉帽上糊棉布的太监,大伙儿就高兴。这些人在这个时令是最受欢迎的,热得不行了,吃个冰镇的西瓜或酸梅汤,对于他们这些一年四季必须穿戴整齐的人来说,是再舒坦也没有的享受了。
冰块放进大木箱子里,箱子的隔层用锡做成,基本可以维持一天不化。颂银敲了一块放进杯里,临时想起来,问:“侍卫处的送去没有?”
太监说要等下一批,“眼下还有两车,留给蒙古官学和御书处的。”
她说不成,“先给侍卫处。那些侍卫顶着大日头在外站班,没冰怎么成?匀一车先给他们,回头再往御书处调拨。”
她是头儿,说先给谁就先给谁,底下太监诺诺答应了,即刻就去办了。
她进值房,给她阿玛送了水,述明两眼盯着账册,端起来闷一口,一块冰进了他嘴里,他咯嘣咯嘣就嚼了。然后乌眉灶眼地长叹一口气,“不好,要出岔子。”
颂银心里一紧,“怎么了?”
述明指了指账册子,“昨儿盘了一宿,东西短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广储司合不上账是大事,皇帝连修灯的支出都要计较,那里是真金白银,少了半点还得了?
她有点慌,“短什么了?”
“黄金四百零八两,白银一千二百两。还有祖母绿、猫眼儿,碧玺……怎么差了这么老些呢!”述明在地心转圈,絮絮嘀咕着,“十来个人,查了七八回了,愣是找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敬事房的档查了没有?缺了这么多,八成是放赏没录入。那六库是皇上的库,进出都要搜身的,请钥匙也不是一个人能打开,谁敢往外顺东西?”她转身叫人,“请敬事房蔡管事的来,有要事问他。”
苏拉忙领命传人去了,述明急得脸色发白,“真要是漏了档,恐怕不好查。别瞧明面上都客客气气的,背后不知怎么个编排法儿呢!做人总有疏漏的时候,一个不留神招人恨了,逢着坎儿,都来踩你一脚。”
其实漏档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每回万岁爷有赏,内务府的人就抱着账簿跟在后头,别说是值钱的东西了,就是个针头线脑也要一丝不苟地记上。现在少东西了,一口气短了那么多,眼看上奏的日子就在跟前,皇上那里怎么交代?
颂银急出一身汗来,这不是小数目,就算钱财能私掏腰包填上,那些玉器宝石哪里弄一模一样的来?
如今没办法,只有重新核算。她坐到案前,把所有的账册子合拢,从头开始一两一两相加。述明还在边上惆怅,“没用,算了八百回了。”
她没言声,算盘珠子拨得飞快,一头拨,一头指外面,示意他阿玛出去。
述明蔫头耷脑走出了值房,在热辣辣的太阳下站了会儿,想起来还得查一遍上谕档。皇上的赏赉不光给宫里的主儿,也给大臣和家眷们。上回老佛爷千秋,赏出去的东西不少,说不定就是那里出了纰漏也不一定。
蔡和来得极快,到跟前打了个千儿,“大人找我?”
述明看看值房里,把人带到前衙去了。
颂银这里算得冷汗淋漓,统共六个库,上月的核算是无误的,那么减去这月开销,剩下的应该和库里结余对得上。她算账一向又快又准,基本一遍就过,可这回算到最后果真如她阿玛说的那样,缺了好些东西。
她阖上册子,心里咚咚直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帐上不对,只有重新盘库。但是要请广储司的钥匙是大事,难免惊动万岁爷,这么一来恐怕就要受怨怪,办不好差事,拿什么脸面吃俸禄!她急得团团转,定了定神出门找她阿玛,问蔡和那里有头绪没有,她阿玛摇头,“他把记档都搬来了,两下里对照过,纹丝不差。”
“那怎么办呢。”她都要哭了,“看来只能请钥匙重盘了,可进六库要大动干戈,得去找户部和军机处,得回禀皇上……阿玛,这事儿以前从没出过,说出去可大大的扫脸,您想好了吗?”
述明艰难地叹了口气,“我啊,昨儿眼皮子就跳了……”
三天两头听见他说眼皮子跳,都是老生常谈了,不稀奇。就算有预测祸福的能力,像这种事也无法避免,既然发生了,光感慨没有用,得实际解决才行。她咬了咬牙,“我去皇上跟前回话吧,那天的库是您盘的,在场的人多,也不好推脱。可以说账是我合的,合来合去拍不拢,只能请钥匙重盘。要是万岁爷怪罪,我一力承担。我年轻犯错还有可恕,您一把年纪了,出不起岔子。”
其实她的意思就是怕阿玛晚节不保会惹人笑话,不过厚道没点破罢了。述明迟迟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佟家人?出了错还不是佟家没脸。”
“那不一样,我进内务府两年,道行且浅着呢。您呢,已经三十多年了,盘库盘了三百多回,从来不出错的。这回也是一样,我来背黑锅,保全您的名声。”
她大义凛然,述明五味杂陈。摸摸后脖子,心里嘀咕着,自己这阵子松了嚼子,万事不问,连老本行都忘了。这会儿出事了,还得闺女顶缸,老脸丢尽!
“你的前程不要紧?”他摇摇头,“你将来要接我的手,被我拖累了,不能服众。”
颂银说:“您暂且没到致仕的年纪呢,我在您手底下,怕您不提携我吗?”朝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偏西了,她下了决心,“明早就要具本上奏,到那时候再说怕来不及。我这就上养心殿,您和我一块儿去。”
这孩子是个有胆识有计划的,述明被她指派着,只有乖乖听令的份儿。
到了御前她也是依照事先商定的那样,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又说:“内务府诸事如今都是奴才在打点,亏空了这些,定是奴才疏于核查所致,请万岁爷降罪。”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广储司六库是重中之重,这些年来一向没有任何差错的,这次竟出了这种事。佟家掌管内务府有八十多年了,越管越回去了么?若实在难以胜任,不如早早儿让贤的好,何必扒在这位置上,整天给朕添堵!”
没有雷霆震怒,但话却如刀尖一样,把他们父女所有的功绩都给抹煞了。颂银扣着砖缝,转眼瞧她阿玛,述明冷汗直下,打湿了面前金砖,战战兢兢道:“一切罪责皆在奴才,奴才有负皇恩、辱没了祖宗,奴才死罪。皇上要处置奴才,奴才无话可说,但这回的数额巨大,奴才就是死,死前也要把出入弄清,才敢踏上黄泉路。求主子开恩,求主子成全。”
颂银知道多说没有用,皇帝似乎动了换人的心思。也是,何必死命拉拢佟家呢,在正黄旗找个得力的人取而代之,岂不比让别人的奴才当家强百倍?也许这次的事是个由头,她现在反倒开始怀疑这些亏空是否真实存在了。如果只是怕担违抗太祖遗命的罪责,而制造出来的冤案,那么这位皇帝未免太不堪了。
可她不能说,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好。皇帝倒没有步步紧逼,转头吩咐陆润取钥匙,“你汇同侍卫处督察。”又指了指颂银,“把这个糊涂蛋带上,叫她好好瞧着。按说她年轻,该允许她犯错,可一错再错,往后内务府交到她手上,到底还会出多少怪事儿?朕早说的,女人不宜当官,果真叫朕说着了。”他挥了挥手,“真闹得人肝疼,别杵在这儿了,下去吧!”
父女俩忙磕头,起身却行退了出来。到殿外面面相觑,不能走,还得候着。一会儿陆润从殿里出来了,看着颂银,眼神依旧温暖,没有半点苛责的意思。
就是这眼神,却让她想哭。她哽咽了下,“劳烦陆总管。”
他轻轻牵了牵嘴角,“不说客套话。内务府千头万绪那么多的事儿,难免有闪失。主子性急,小佟大人别往心里去。”
他能给皇帝打圆场,看来关系不一般。颂银一面为刚才的事难过,一面又开始想入非非,果然是女人,女人对这种秘辛,任何时候都满含热情。
她吸溜了下鼻子,“你看万岁爷会罢免我吗?”
陆润掖手道:“我不敢妄揣圣意,不过佟大人放心,皇上是明君,或许恨铁不成钢,但不至于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她松了口气,大做文章,这话说得透彻。不过她心里的事他竟能猜到,实在不简单。这样的人宁静又强大,甚至隐隐有些可怕。日后在他面前要更加审慎才好。
上回盘库动用了不少的人,这次更甚。官员侍卫一大堆,请钥匙,撕封条,十分的繁琐。忙了半天,库门终于打开了,里头黑洞洞的,金银珠宝没有温度,反倒有股阴森之气。颂银不喜欢这种冰冷的感觉,再目眩,总难摆脱铜臭味儿。
既然库存查不属实,这次更要尽十二万分的心,每一锭都有人拿戥子称份量,查验之细,只差没把元宝掰开了。颂银在一旁看着,却对这次的重查不抱太大希望,似乎有预感,追不回来的。然而已经动手了,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只是耗费的时间必定很长,到天亮恐怕都盘不完。
她垂头丧气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回头一顾,一个穿着团蟒服的人到了门上,是容实来了。他脸上表情凝重,看了陆润一眼,问:“万岁爷什么想头?”
陆润蹙眉,“能有什么想头,等库盘完后才知道结果。”
他走到她跟前,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哭过了?”
颂银说没有,“有什么可哭的,哭又不顶事儿,不能解决问题。”
他放眼四顾,“这么多金子,都快看吐了。”一手提刀往外比了比,和她说话老是一副商量的口吻,“咱们外头坐会儿吧!这里有你阿玛和陆润呢,让他们盯着,咱们出去喘口气好不好?”
她哭丧着脸说:“我可担心死了,哪儿走得开呀。那么大一个洞,补不起来皇上非剐了我不可。”
“那也是我行刑,我手脚轻点儿,不疼的。”他换了个笑嘻嘻的模样,天塌下来当被盖,在他眼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颂银看见他,倒不像原先那么暴躁了,他能提神醒脑,是她的牛黄清心丸。她垮下肩头叹了口气,转身对陆润说:“偏劳您了,我过会儿再进来。”
陆润点了点头,到里边看人称金子去了。
颂银跟他出库房,到门上例行搜身,搜完了以示清白,才能出去。
天都黑透了,檐下灯笼悬挂在铁钩上,被风吹着,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虫袤遍布,二耳边尽是如潮的鸣叫。广储司临近金水河,就在长庚桥边上,因没有歇脚的地方,两个人没处坐,就到桥上去,坐在桥堍上。
颂银闷闷不乐,托着腮帮子长吁短叹。他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伴着她。她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扭身问:“都巡查完了?”
他嗯了声,“这回盘库皇上让侍卫处督办,我人得到场。怎么呢,出这种事儿。”
说到这个她就很焦躁,“我也说不上来,奇得很。按理说每月都清点的,不会出错,这回莫名其妙短了这么多,就算是往外搬,也得来回跑两趟,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安抚她,“先不着急,等全盘完了再说,兴许是哪里漏了也不一定。”
她愁眉苦脸仰起头,看着满天星斗兴叹,“内务府的活儿太难了,千头万绪,应付这么多的人,一人一个心眼儿。我阿玛说了,不像以前,先帝在时没什么波折,他也督办过盐务,修过桥,基本都顺顺当当。可就是这几年,差事难办,动辄出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她的意思他明白,就是因为当权者有变,才弄得举步维艰。他想了想道:“要走出困境,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如果皇上下旨给佟家抬籍,名正言顺入了正黄旗,那么豫亲王就管不了你们了。”
她怅然摇头,“我们在内务府,经办着鸡毛蒜皮,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又不上外头去打仗,家里兄弟当的也都是文差,建不了功业,以什么名义抬籍?”
他迟疑了下,“未必都靠军功,还可以联姻。要是有人肯入宫,抬不抬籍不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吗。”
颂银想起皇帝那怪癖,吓得神思都清明了,连连摆手说不行,“早就有恩旨的,佟佳氏可不应选、不入宫。既这么,谁愿意搅合进来?毕竟宫里日子没那么光鲜,咱们身在其中的人心里都知道。”
她又想起了那位惠主儿,她也是个没城府的,有什么心事爱和她倾诉,可从她嘴里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也不知是她害臊不愿提起,还是只有郭贵人倒霉遇上。
容实对皇帝没有偏见,至少在他看来他是个有道明君,关心民生,也思进取。但是女人的看法和他不一样,她说不喜欢帝王家,这挺好,至少她不会眼热他们的权势,转而屈服于豫亲王。
他一纵,纵到桥栏杆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垂挂着,漫不经心道:“这想法只是你一个人的,焉知别人没有当娘娘的心?家里出了一个贵妃,多大的荣耀呀。况且皇上就缺这么个机会,给他一个嘉奖佟佳氏的理由,就可以从豫亲王手里把你们拽出来。”
他说的她都明白,可是牺牲谁呢?骨肉亲情,能把手足推进火坑里吗?她依旧摇头,“我不愿意动这个脑筋。”
“那里头的亏空怎么办?”他说,“就算这次能挺过去,下次呢?”
她垂下眼,“不行只能往里填了,难关总要过的。”
他不由发笑,“难怪人说内务府佟家有金山银山,看来是真的,要不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颂银怨怼地瞪了他一眼,“我不是没辙了吗,你就不能说点儿让我高兴的?”
佟家有钱是真的,不单佟家,但凡和内务府沾边的,家底子都不薄。这种事说出来是挺亏心的,但每天手上大把银钱流出流入,想不受浸淫很难。谁不知道往家捞钱?什么都是次要的,把家营造好,供着家里的长辈好吃好喝,手上有结余了,置房置地,吃租子吃瓦片,就那么回事儿。颂银这辈的还算好,她当值两年两袖清风,虽然机会有很多,却没那份中饱私囊的心,就觉得皇帝吃个鸡蛋要二两银子,这种账务报上去脸红。不过她不伸手,也短不了她的,像那些地方官员和皇商为了通路子,都往家里送孝敬的。所以佟家不缺钱,她看过太太的账册,那个数字,十辈子躺着也吃不完。
但对外绝不摆阔,摆阔是大忌,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因此一有人说“佟家富裕”,要立刻回敬“您太抬举我们了,我们不敢瞎富裕”,这是最基本的应答方式。不过颂银对他倒没搬出那套来,总觉得在他跟前说虚话不是明智之举,会让他瞧不起。他也确实是明白人,告诉她绝不能胡乱补那个亏空,“万一皇上心里有数,你那儿却把帐合上了,反而要出大事,接下来就该追查你们佟家的家底了。”
凉风习习,灯火朦胧,颂银瞧他的时候多了份宾服。很高兴他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其实说填补也是她一时顺口,她知道不能填这个窟窿,并不是填不起,是怕入了皇帝的套。既然换人有违太祖爷旨意,那就把佟家连根拔起。罔顾法纪,贪渎成性,这就是扫除后患最好的罪名。
在宫里活着,后妃勾心斗角,他们这类人也不舒坦,所以他说送人进宫,真怕害人一辈子。皇帝要是好,等啊盼的虚度光阴就算了。万一受宠,那就难以想象了,会不会像郭贵人似的,翻牌儿等同上刑?
她嗳了声,“我问你个事儿。”
刚才说得挺一本正经的,毕竟大事当前,态度要端正。可她突然换了语调,微倾着身子,满脸古怪的笑意,他那根不着调的筋就被她挑起来了,欢欢喜喜凑过去,笑着说:“什么事儿啊,妹妹?”
颂银略作矜持地支吾了下,“我想和你打听陆润。”
他拉了脸,“他是个太监。”说完了很笃定地补充,“货真价实的太监!”
颂银狠狠白了他一眼,“我知道,不是太监也不能留在宫里。”
“那你打听他干什么?”他想了想觉得不对,威胁有点大,“你常在养心殿往来,和他相处的机会比和我多……”
这人老爱把自己拿出来比较,和豫亲王比也就算了,怎么还和太监比上了呢!颂银无可奈何,“我不是要跟他,就是对他有点好奇罢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不是要跟他就好,太监不是全乎人,跟他不会幸福的。陆润这人,我倒是挑不出毛病来,挺好一个人,不爱张扬,办事很踏实,没有什么坏心,你打听他干什么?”
颂银嗫嚅了下,说没什么,“就是听到一些传闻,关于他和皇上的。”
和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容实至少会大惊小怪一番,没想到他竟一点不觉得意外,干咳了一声,视线扫射方圆五十步以内,装模作样说:“这种道听途说的事儿你怎么那么感兴趣呢,议论皇上是死罪知不知道?不怕我把你抓起来?”
看来他多少了解些内情,要不然也不会这样。她靦脸一笑,“我不是想议论皇上,我就是关心陆润呀。”
容实脸上有了得意之色,摇头晃脑说:“那得看我愿不愿意告诉你,一般这种内幕我只说给亲近的人听,你是谁啊,这么容易就撬开我的嘴?”
颂银气呼呼看着他,这人就是无时无刻不在钻空子,无非想得两句爱听的话罢了。他在这里卖关子,弄得她心痒难耐,搓着手叫了声二哥,“你给我说说。”
显然一声二哥不能满足他,他别过脸随意搪塞,“陆润伺候得好啊,将来一定能升掌印。”
颂银想听的不是这个,加重了力道,从“二哥”变成了“二哥哥”。
他转过脸来,两眼放光,“妹妹……”
她一阵恶寒,“这下能说了吗?”
他还是摇摇头,“眼巴前麻烦一大堆,你不想想怎么脱身?”
她早算计好了,如果皇上硬要给小鞋穿,那她就向太后求助。不管怎么样,她首先要保全的是佟家的基业,掌管了几十年的内务府,不能毁在她手里。既然有了谱,也就没什么可着急的了,该有的总会有,不该有的,把库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来。现在他在这里,她觉得自己话有点儿多,想和他聊聊,于是陆润很不幸的成了他们的谈资。两个阶级的并肩,可以从互通小道消息上发展起来,慢慢化成钢铁一样的友谊。虽然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女人和女人之间,但遇到容实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也可以十分的欢乐和融洽。
她点头哈腰着,“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几天,我连梦里都在纳闷,你到底给我解一解吧。”
他琢磨了下,说可以,“但是你得让我有说的动力。”
她很自觉的又叫一声,“二哥哥。”
他说不成,“分量不够,你得叫亲人。”
颂银寒毛炸立,“这是什么称呼?没听人这么叫过呀。”
他说有,“上书房董师傅发丧那天,他太太就是这么叫的。”
颂银觉得他真没个忌讳,那种时候的话能是什么好话,人都死了,怎么亲热怎么叫,活人能和死人一样吗?她不愿意答应,“不吉利,不是好词儿。”
他却笑了,“我得你这么一声,死也甘愿了。”
她扭过身看他,清华爽朗的眉眼,掩在稀薄的暮色里,更显得没有棱角,像画中人一样。她的语调变得温和了许多,“我不喜欢这样,别动不动死啊活的。咱们活着都不容易,为了听那一声豁出命去,你傻呀?”
她这段话分明比那句“亲人”有意义多了,容实心里很澎湃,喜欢那种被她当回事的感觉。她也看出他有松动了,挨得近了点儿,眨巴着眼睛趁热打铁,“我一直挺待见陆润的,他帮过我两回,这么好的人,当太监真是可惜了。世上就有这么不公平的事儿,你瞧城里那些人,揉核桃、养马,半点正事不干,就因为在旗,有一份俸禄,能靠朝廷混日子。陆润是汉人,家道中落了吃不上饭,只能净身当太监。他要是也有旗人一样的待遇,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做上大官,就不会像现在似的了,你说是吧?”
容实没她那么多的感慨,“英雄莫问出处嘛,他如今得势就行了,掉了的肉长不起来了,遗憾也没用。”
“那他和皇上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坐得高,她做得矮,再靠近,几乎要靠在他腿上了。她一心打听,百无禁忌,“你说皇上这么多年没儿子,是不是和他有关系?”
他垂眼看她,“女人啊,真满脑子歪门邪道。没儿子和没生养不是一回事儿,皇上没阿哥,可他有公主,说明他没什么病症。至于陆润……”他抬手摸了摸鬓角,“只要相爱,管他娘的男女。”
颂银猛吸了口气,果然料得不错,是确有其事啊!容实快人快语,困扰她许久的问题被他这么一抖露,全明白了。
她心里惘惘的,“喜欢一个人,还能让后宫的嫔妃侍寝,真不容易。”
“陆润又生不了孩子,皇嗣要紧。”他大咧咧说完了,才想起该保密,切切叮嘱她,“我一向嘴严,这回全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宣扬出去。”
她摆了摆手,“放心,我又不傻。”
不傻就好,彼此的好感又进一层。到底发展感情还是要靠多交流,不拘内容是什么,你来我往的,友谊就升华了嘛。
相谈甚欢,各自欣喜。月上中天了,颂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脸盘儿有点肉乎乎的,像个没长开的孩子。别瞧她平时威风八面,犯迷糊的时候分外可爱,容统领就好她这样的,拿得出手,可以让一个男人引以为傲的,世上除了她,大概别无分号了。
他的手从栏杆上挪过来,想偷偷碰她一下,她坐着,高度正合适,不戴帽子的时候全是女孩子的温柔,长发乌浓,编成个大辫子,一直垂到腰下。他心里咚咚地跳,没什么经验的人,迈出一步很需要勇气。他曾经和他爹取过经,问应该怎么接近姑娘,容学士的回答很简单,心细、手勤、厚脸皮。你永远别指望一个姑娘能来贴着你,你端架子,姑娘以为你对她没意思,立马就和你掰了。但是示好也得拿捏分寸,不能猴急,要稳,又要沉得住气。你见了喜欢的姑娘,哈喇子直流,人家也怕你。
光是那三点,他还可以理解,后面那段解读彻底让他懵了。既要脸皮厚,又得沉得住气,讨好一个女孩儿怎么就那么难呢!他决定不管那套秘技了,凭自己的本事取得胜利。喜欢一个人,她的每个部分都充满了吸引力。他抱过她,给她掐过疙瘩,可都是匆匆,没有机会细品。现在她就在眼前,那乌云般的秀发,看着那么讨人喜欢……
他真伸手了,自己很紧张,也有点窃喜。可是刚要触到,一个太监连窜带蹦过来了,插秧打了一千儿,“小总管,佟大人请您过去呢。”
颂银一激灵,刚才她居然睡着了,真该死。她应了声,想站起来,一时使不上力气。还是容实眼明手快,他先跳下来了,拽了她一把,然后那手就像生了根,甩都甩不开了。
她面红耳赤,心里发紧,但又掺了点甜蜜,虽然很不好意思,却丝毫不排斥。他常年挽弓舞剑,手心里有薄薄的茧子,温暖并且有力。拇指上戴着虎骨扳指,压在她手背上,一片冰凉。
她嗫嚅了下,“多不好呀,叫人看见。”
他没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怕一放手她就跑了似的。
颂银挣不开,又惦记进库,左右为难,“回头我阿玛该打发人来催了。”
他这才松开,“这事最好今晚就过去,明天是你生日,千万别耗费在这上头。”
谁知道呢,得看运气了。她很无奈,“这里盘完了,回去还得合账,明天怕是不得闲。”
他轻轻叹口气,“那我告个假,来内务府陪你。”
在乎一个姑娘,就打算不错眼珠地瞧着她。她抿唇一笑,“广储司要是出了差错,你那儿还能太平?好了,不说了,我得过去了。”
耽搁不起,有什么话都放一放吧,两个人匆匆进了六库。好在不是坏消息,述明指着一口箱子让她看,“真是叫鬼蒙了眼了,上回入库的几箱清点完了没处放,重又关回去了,这回一乱竟给忘了。老天保佑,总算找着了,要不得出多大的乱子呀!”
可是高兴得还是早了点儿,找回来的只是四百零八两黄金,还有一千多两的白银和部分宝石,依旧没能合上。
六个库房,翻尸倒骨折腾了一宿,容实到五更开宫门前才离开。他走后不久都清点完了,情况不容乐观。
颂银站在库门前愣神,怎么办呢,她这会儿是束手无策了。原先还想着,是不是皇帝设的套,有意让他们钻的,结果黄金找着了,其余的东西依旧下落不明。上太后那里求救,得是确定皇帝坑害他们之后,如果并不是她设想的那样,一旦她开了口,就坐实了归顺豫亲王,公然和皇帝做对。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了不得,会压塌人的脊梁,闹得不好佟家就此一败涂地,抄家发配也在不远。
她吓出了一身冷汗,想想昨晚自己的打算,真是昏了头了。太阳升起来,一束光照在她脸上,热辣辣生疼。她回身看,门禁从上到下挂了五把大锁,交叉着对贴了两个封条,一个是内务府的落款,一个是军机处落款。
述明长叹,“回去吧,回去再想辙,站在这儿也不顶事。”
她跟着阿玛回了内务府,笔帖式们又开始重新算账,她听着那算盘珠子的声音,心里躁得要起火。她把阿玛叫到了她的值房里,“实在不成只有咱们自己填上了,我和容实也说过,他不赞同,担心皇上拿住了话把儿发难,清查我们家产。起先因为有那四百多两黄金,我确实犹豫。现在黄金找着了,一千二百两白银,就算补上,万岁爷也没话说。”
述明看了她一眼,“闺女,咱们俩的岁银有多少?我是一百五十五两,你是一百零五两,要是光拿俸禄说话,一千二百两不是小数字。”
“咱们还有养廉银子,您一年就有一万两,我也有四千两,填这个还不够吗?”
述明摇头,“意气了,万事要三思。如果人家存心找你的茬,就是一两,该法办还是法办你。我的意思是据实报给皇上,动用慎刑司,他们总有法子把真相掏挖出来的。”
那一通大乱是免不了了,所有与广储司有关联的人都得受审,朝廷也会有一场大震动。然后呢,不管最后查没查出来,他们父女落不着好处,头一个就得开发他们。
她握着双拳在房里踱步,想起陆润,虽和他交情不深,但实心实意相求,他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她看了眼自鸣钟,从帽筒上摘了凉帽戴上,转身要出门,述明叫住了她,“上哪儿去?”
她说:“我去找陆润,眼下皇上正临朝,御驾由谭瑞张罗,陆润且闲着。请他替我想想法子,就算要彻查,最好也是私底下办。阿玛,真要闹出来,我们会吃大亏的。”
述明皱了眉,“太监都不是好东西,你送上门,别叫人算计了。”
她说知道,“了不得许他点好处,这世上没有用钱办不成的事儿。”
陆润已经升了六宫副都太监,住的不是寻常的他坦,紫禁城西北角的皮库和城隍庙那一带有片围房,是皇帝专门赏赐给他的。
每一个阶层都有拔尖的人物,太监也不例外。你干好了,有出息了,可以在外购置自己的私宅。宫里供职的人很多,上万的宫女太监,不可能个个都留宿。太监们是比较灵活的,到了下钥之前递牌子出宫,可以各回各家,等第二天上值再进来。陆润家里基本已经没人了,所以置办产业没有必要,加之皇上离不得他,就特意拨了个清静的地方,让他在那儿安居。
那片围房在内廓之外,紧挨着城垣的地方,从内务府过去有段路。天很热,好在金水河畔绿树成荫,沿河边走,暑气并不那么盛,尚可以忍受。陆润的性情比较疏离,当值是没办法,迎来送往的需要耐性。下了值或是休沐了,离群索居,那个地方很少有人去,他就像个入了道的高人,孤寂着,远离尘世。
颂银走遍了紫禁城,这里却很少来,上一次还是刚进宫那会儿,跟着内府佐领修缮城隍庙。那时候陆润的职务也低,只是谭瑞手下的火者,还没有搬到这里来。
越走越近,金水河也到了尽头,便看见一处屋舍,灰瓦灰墙,门前空地上搭了葡萄架子。这个月令正是结果的时候,藤蔓蜿蜒,十分繁茂。风一吹,巴掌大的叶子沙沙作响。同样在皇城之内,但是呈现出和宫闱完全不同的气象。宫里是死气沉沉的,只有海棠和梨花开时才有些生活气息。这里呢,是他自己营造的一方天地,没有压迫,没有主子奴才,自自在在的,和谁也不相干。
颂银倒有点羡慕他这种处世态度,大概就是因为他和皇帝那欲说还休的内情,觉得这人太神秘了,充满了吸引力。
只是不知道他睡了没有,昨晚忙了一夜,到早上才回来,万一睡下了,她也不好意思叫醒他。
将到屋前了,从河坝上过来,相距二三十步。看门上搭着帘子,窗户也洞开着,四周围静悄悄的,也许已经补觉了。她脚下踯躅,不知该不该过去,这时看见帘子打起来,一个穿着天青蝉衣的人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半爿葫芦瓢,到缸里舀了水,仔细浇在了花坛里的兰草根上。
她心里一喜,扬声叫他,他抬起头来,站在日光里,禅衣从风,有种离尘的味道。
她快步过去,笑道:“我以为你歇下了,正考虑要不要回去呢。”
他神情平和,“在宫里常年睡不好,一晚上不合眼,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他引她到葡萄架下坐,那里有矮矮的竹制桌椅,房檐的滴水下放着一排盆栽,半田园式的生活,处处显露着雅致。她坐下,环顾四周后感叹,“紫禁城里还有这样的所在,真让我意外。”
他轻轻一笑,从屋里搬了套茶具出来,洗杯涮盏,泡了壶明前龙井,送到她面前。
“在这里也算是偷得浮生了,宫里看惯了金瓦金砖,回来后眼前不要热闹,就图清静。”他在她对面坐下,松散地倚着靠背说,“以前我们家在一个山坳里,开门就能看见满山的绿意。后来进了宫,只认得红黄,缺了寻常的趣致了。”
这里是他避世的地方,颂银有些后悔,巴巴儿赶来和他说帐上的事,是不是太煞风景?她觉得难开口,端着茶盏抿了抿,夸一句好茶。再看左右,隔着一堵宫墙,景山也在不远。虽然像鸟儿似的,关在笼中看世界,但至少聊胜于无吧!
他爱养花养草,怕花草不经晒,还搭了小天棚用来遮荫。给所有盆栽浇了水,唯独不给头顶上这棵葡萄浇。颂银没有伺候过花草,看看葡萄藤粗糙的枝干和累累硕果,觉得他有些厚此薄彼。
“果子里都是水,你不给一点儿,该把藤吸干了。”
他听后一笑,取剪子剪了两串,一颗一颗仔细清洗干净了,请她尝尝味道。
颂银连皮都没剥,整个扔进了嘴里,有点酸,但更多的是甜。这种葡萄个头不大,青皮底下带点殷红,一个一个大概只有朝珠上的佛肩那么大。她一面吃着,一面听他说:“我种过不少果树,只有葡萄树最爱喝水。人家是一碗一碗的喝,它是一池一池的喝。养葡萄有诀窍,架老藤的时候、抽条的时候,要给它喂饱,等结果子了就不能够了,喂得太多果子会涨开,就坏了。所以果期里不是不给喝,是要少喝,这样结出来的葡萄好,虫果也少。”
她听他讲葡萄经,听得津津有味。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没有慌张失措的时候。她记得容实说过以前的事儿,说侍卫们割了太监的风筝线,陆润曾经隔墙和他们打过一回嘴仗,现在看他脾气这么温和,很难想像当时发起火来是什么样。
年少意气,头上能长角,人大了,心思却重了,渐渐也就变了。不过她来,他似乎很高兴,从养葡萄到玩野蜂,说了好些小时候的趣事。到最后终于意识到了,尴尬道:“你来了这半天,我光顾着和你闲聊了。佟大人找我有事儿吗?”
颂银正了下神色说是,“我原觉得不太好开口的,可既然来了,事情也迫在眉睫,实在耽搁不起……昨天广储司盘库你也在,除了装箱的那四百多两黄金,其余的并未找回。明天该具本了,可内务府翻遍了上谕档和赏赉记档,无论如何账务都合不上。我如今脑子里一团乱麻,接下去该怎么办,一点头绪也没有。和我阿玛商议了,打算自己想法子凑凑,把亏空给填上,可叫我阿玛好一顿训斥。我阿玛的意思是据实回禀皇上,动用慎刑司,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我自然也是赞同的,毕竟少了这么一大笔,不是个小数目。可我又担心,主子跟前怎么交代。我自己是不要紧的,就算处置我,罢了我的官,我无话可说。但佟家执掌内务府这么多年,实在丢不起这脸。”
他静静听了半晌,“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别的地方缺了短了,账面上可以掩过去,唯有这广储司,开一回库得惊动不少人,怎么会出现这么大的窟窿,确实令人匪夷所思。要说监守自盗,不太可能,有封条,钥匙也不止一把,人进不去。”他抬眼看她,略顿了顿道,“除非是在开库放赏的时候有人串通一气私自带出来了,且必是内务府的人,如果查不出,将来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颂银点头说是,“已经拿了上月当值的佐领问话,统共开库三次,三次中有些什么人,都要带出来盘问。我倒是不愁找不出去向,只是需要时间。所以来找你,想托你替我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待我挺过这个难关,一定好好酬谢你。”
他起先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听到最后一句却皱了眉头,“司礼监在内务府辖下,过去两年咱们接触虽不多,交情还是有一点了,谈什么别谈酬谢,万事一旦和钱财沾边,干净也变得不干净了。你要我为你求情,不过一句话的事,用不着这么客气。好话我自然替你说,可万岁爷听不听,我不敢担保,得看你的运气。”
有他这句她基本已经放心了,既然他和皇帝关系匪浅,稍稍言一声好,就够他们受用不尽的了。为了更好的促成这件事,她有意添了句,“这事于理来说没有什么私情可徇,但万岁爷网开一面,对佟家是莫大的恩惠,日后我和阿玛必定赴汤蹈火为主子效命。”
皇帝等的也许就是这一句,用人之术在于恩威并施,单只靠做媒拉拢,毕竟不得长久。如果这桩事上有容人的雅量,还愁佟家不对他忠心么?颂银想到了这一层,陆润也一定会把这话带到,接下来她只要和阿玛一心,将那个做手脚的人揪出来,悄悄让事态平息,一场风波就能压下来了。
至于对陆润的感激,倒真是千言万语难表达的,她讪讪向他道谢,“一切有劳陆总管,司礼监和内务府本是一家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这份恩惠我记在心上了。”
他温吞一笑,“佟大人太客气了,人人都有走窄的时候,谁能担保一辈子顺风顺水?今天我帮了你,他日我遇着沟坎,佟大人自然也帮我。人情存着虽不生利息,但却比钱有用,所以我不看重钱,只看重人心。”
这明媚的夏日里,他就像一道清泉似的,太难得了。颂银终于松了口气,“那我就据实上奏,万岁爷能赦是我们的造化,要是不能,也是咱们的命数,怨自己不周全,埋下了祸根。”她站起来,抻了抻袍子拱手,“今儿来这里不虚此行,谢谢您的茶和葡萄,那我这就先回去了,有事儿咱们养心殿再叙。”
他让她稍等,举着剪子又剪了五六串葡萄,放在托盘里让她带回去,“请你阿玛也尝尝,我这儿不来人,结的果子除了进献万岁爷,没别的去处。”
这习惯倒和她额涅很像,满人重礼节,喜欢互通有无。秋后没什么要紧事了,成天盯着院子里的果树发呆,等着成熟,好摘了给亲戚朋友送去。有些小心眼儿的,别人家有几棵果树门儿清,什么时候什么果子能吃了都知道,不给他送一点儿来,他心里还记恨你。
就这么的,颂银盆满钵满地捧着一盘葡萄往回走,拐弯进夹道,刚到门上迎头遇见了慈宁宫派人来,扫袖打千儿说:“奴才奉了老佛爷口谕,请小佟总管上慈宁宫一趟,老佛爷有话吩咐。”
她忙领命,来不及和阿玛说什么了,把盘儿交给苏拉,整了衣冠就跟着进了花园夹道。边走心里边打鼓,不知道太后找她有什么事儿。这时候传她真不巧,想必广储司的消息传到慈宁宫了,不是为了调唆,就是有意放恩典。
她自己留着神,告诫自己嘴上把门,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也不能诉苦,不能哀求,要像旗杆儿似的,任凭风吹雨打屹立不倒。进慈宁门的时候深吸一口气,上了中路就看见太后坐在南窗下,大玻璃反着光,人与影重叠,有点模糊,但那身形她熟悉。
她进殿里,蹲福请安,手绢高高地撩了起来。太后叫起喀,打量了她一眼,笑着说:“总算换了袍子,我瞧瞧,还是这样的好。以往穿着曳撒,分不清男女,这会子穿了褂子,才有女孩儿样。”转头叫宫女,“把我那点翠扁方拿来,赏了小佟大人。过阵子天凉了,阖宫换冬衣,这扁方就用得上了。”
颂银托着那根精美的扁方一头雾水,宫里是有这个规矩的,换袍子的时候后妃们头上的首饰也得换,夏用翠玉、冬用赤金,不能胡乱混淆。可太后无缘无故的赏她,这叫她惶恐,东西好拿,万一有什么难以承受的令儿,这可怎么好?
她呵了呵腰,“谢老佛爷赏,奴才无功受禄,有愧于老佛爷厚爱。”
“怎么无功?你功绩大了。”太后连语调都透着欢愉,无比欣慰地表示,“你六爷今儿来见我,和我说起娶福晋的事儿了,我听了真是高兴。他今年二十四,按说满十八就该成家的,那时候一提起,他就冤家对头似的,死活不愿意,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想法。前儿说办堂会,家里没人主持,请了你去。你是个好的,劝着主子成家立室,他也愿意听。我琢磨着,不能拖延,要快点儿办成,免得他又变卦。他说你和他提了恭泰和尚琇家的闺女,问我人怎么样,我传来瞧了瞧,都是品貌端正、知书达理的孩子,门户也不低,配他不算辱没了他。”
颂银没想到是为这事,这两天她忙六库,忙得脑子都快炸了,完全把这个忘得一干二净了。本以为太后是冲着广储司的亏空来的,没想到竟是她多虑了。她心里一松快,脸上的愁云惨雾也消弭殆尽了,总觉得豫亲王一娶亲,且要忙他的新娘子呢,肯定没空来找她的茬,她和容实就能有一段轻松相处的时光,想起来就很振奋人心,因此格外卖力。
“二月里选秀的时候我就留意她们了,那一批秀女里就数她俩拔尖,没成想最后晋不了位,怪可惜的。这会儿六爷物色人,我立时就想起她们来了。老佛爷瞧合不合心意,要是合适,越性儿两个一道聘了,福晋有了,侧福晋也有了,岂不两全吗?”
太后笑着说对,“我也是这么个意思,可瞧他三心二意的,嘴上虽说要娶,其实还是可有可无。”
“那不成呀。”颂银十分为主子着想,“六爷年纪到了,我瞧其他几位王爷,府里妻妾两张八仙桌都坐不下,只有咱们六爷,到如今还没有一儿半女。奴才劝导,六爷未必愿意听我的,还是要老佛爷开解他。或是旨意一下,聘了也就聘了。不拘怎么,先往府里填了人要紧,老佛爷说呢?”
太后被她撺掇得连连点头,“说得是,什么事儿都能放一放,开枝散叶不能含糊。既然他自己不当回事,我就替他操操心,回头请万岁爷的示下,他那头没什么说法,我这里就下懿旨了。”
颂银心花怒放,“回头六爷娶亲,内务府必定也要张罗的,老佛爷一声令下,奴才随传随到。”
太后嗯了声,脸上笑着,看她的眼神却起了变化,“我瞧你高兴得很,这么为主子尽心,真是个好奴才。可你六爷刚才和我说了另一番话,把我弄糊涂了。”一面说着,一面顿下来细打量她,“颂银,你六爷瞧上你了,你知不知道?”
托着扁方的手颤了颤,她惶然抬起眼来,结结巴巴说:“六……六爷和我说过两回,我全……全当他打趣呢。老佛爷,奴才绝没有这样的心思,我是个包衣,且又在内务府供职,和王爷万万不相配。我想六爷是一时兴起,和奴才开玩笑,请老佛爷明鉴。”
太后眯着眼一笑,“你别怕,这有什么的,主子瞧上是好事儿,没什么可臊的。既然他和你说过,你心里定然有数,可就凭你这股子不偏不倚的心气儿,我就觉得你是个能堪重任的。”
颂银心说当然了,对他没意思,有什么可吃味儿的。不过这太后也有意思,话里话外对这份“宠辱不惊”赞赏有加。在她看来女人不妒是最好的表现,可不妒是因为不爱,难道她不明白吗?
她又呵了呵腰,“奴才是爷旗下人,对爷的决定不敢有半句非议,爷吩咐了,奴才照办。至于六爷和您说的那个……”她尴尬地笑了笑,“您瞧我这出身,佟家没人能顶这个职务,我得让佟家传续下去,所以还望老佛爷体恤,为奴才周全。”
太后点了点头,“你知情识趣,是个好孩子。你六爷那边有我,不会叫你为难的。天底下女人不稀奇,难得是有个孝敬的好奴才,他年轻心急,我瞧得明明白白。不过他也叫人头疼,说先定侧福晋,就是两个一块儿进门,也是不分大小,这怎么处呢……”
颂银的心跑跳得正欢实时,猛地在绳上绊了个狗啃泥。她拿来搪塞他的借口,不会让他当真吧?先娶侧福晋,先让侧福晋生孩子,完了再娶嫡的,闹不好真打算坑她到底?
她吓出一身冷汗来,不会这样吧,真这么着是要把事闹大了,她就不得不抢先一步,到皇上跟前求赐婚了。但愿是她自作多情,他留着那个位置,也许是要等到合适的人选,福晋娘家熏灼,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这么一想又放心了,佟家世代掌管内务府不假,但朝政上帮不上他的忙。谁要个整天只知道柴米油盐的丈人家,既不能赞襄又不能打仗,搁在那儿当灶王爷供着吗?
看太后的反应,起码豫亲王没和她提及这个,万幸万幸。太后呢,琢磨了半天,理不出头绪。退而求其次,觉得这眼珠子心头肉总算想明白了,七窍里不拘开了几窍,能通气就行。于是也很安慰,高高兴兴张罗起来,已经开始拟定旨意怎么下了。
余下没什么事儿了,颂银得了一根扁方,躬着身子,擎着两手,从殿里退了出来。回到内务府她阿玛已经望眼欲穿了,着急问怎么样?她说没事儿,“陆润答应帮咱们的忙,太后叫我去也不为旁的,为豫亲王的婚事,那位爷要迎福晋了。”
述明咦了声,“这就迎了?不是说好了要你的吗?”
颂银愣着两眼看他,“您还给我雪上加霜呢?快别提这茬了,我不给人当小老婆,我要当正房!”
述明竖起了大拇哥,“有骨气,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这夸得有点败兴,颂银晃了晃脑袋,转身进去查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