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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倒也没什么事儿,挺顺当过了一天,第二天队伍开拔,继续往北行进。
地广么,越走越觉得气候不一样了。也或者是时间的关系,花上一个月到了双台子,那时已经显出点秋意来,再往东北,将到盛京的时候突然转凉,早晚穿单衣已经挡不住寒意,逢着下雨阴冷潮湿,野外赶路愈发的艰难。
男人咬咬牙倒罢了,女人真不行。女人得温养着,不能受寒。整天在马背上颠簸,遇不着驿站,饿了咽干粮,渴了喝凉水,再逢下雨,油稠衣包裹下的四肢都透着冷,平常日子还能凑合,碰巧赶上不方便,那对定宜来说简直可称得上受罪了。
抬起斗笠边沿往前看,天是灰色的,地也是灰色的,已经下了将近七天的雨,没有转晴的迹象。今早小腹有微微的痛,并不多严重,丝丝缕缕的,霎地一下过去,然后是绵延的后劲儿,时候久了牵扯腰背。她有点着急,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每回都是这样,不是马上来月信,提前打个招呼,离正日子也就不远了。
可是她不能吱声呀,难受硬扛着,问了身边的侍卫,说照图上看离行宫还有二十里,脚程赶些半天能到。
所幸快了,她深吸一口气。这回住的不是驿站,盛京有高皇帝建造的皇城,形制仿紫禁城,不过规模略小些,逢着有大的祭祀,行宫就作为皇帝和宗室驻跸之用,宇文氏众多子孙口中只称作老宅子。屋子多了不必和别人挤在一块儿,料理自己也方便些。定宜有了指望,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大队人马冒雨前行,傍晚时分果然抵达了。
盛京有专门驻守的昂邦章京,得知王爷驾临早早就在城门上候着了。见人来,连伞都不打,直挺挺跪在青石天街上叩头,“给贤亲王请安,给主子请安。”
原来这章京是商旗下人,醇亲王弘策是商旗掌纛旗主,是他正正经经的南苑主子。奴才迎主子,那份忠心火热天地可鉴。堂堂的二品大员,见了主子两眼含泪跪地不起,膝行几步上前抱住弘策的腿,仰脸嚎啕道:“主子一路辛苦,奴才半个月前就得了消息,原要出城五十里迎接,无奈圣上有令,都统不得擅离职守,唯有在城门上跪迎主子。主子……奴才日夜想念主子,外派这几年谨记主子家法教诲,不敢有半点懈怠。如今主子来了,奴才自查自省,总算没给主子丢人,这才有脸在主子跟前磕头。”
弘策在他肩头拍了拍,“起来,知道你的孝心,我虽长远不来,但每常听见奏报,说你镇守一方颇有建树,我心里也觉安慰。”
那章京抹着眼泪谢恩起身,“近来气候不好,王爷和主子走在雨里了。奴才已经派人传话进去,魏开泰替爷们预备好了寝宫,爷们洗漱修整,奴才回头给主子捶腿……”
“康三宝,你积积糊糊个没完了?知道你和你主子亲,甭在爷跟前扯你娘的臊。备酒备菜备歌舞,还有底下那些人,好好安排妥当是正经。管你给你主子爷捏腿还是捶背,你就是侍寝也是你自个儿的事,你们爷们儿关起门来说吧。”弘韬是豪放人,瞧不惯这类故作亲热的样儿。大男人家弄得久旷小媳妇模样,干什么呀?他掌着上羽旗,那旗大官出得少,欺负他手上没人是怎么的?他哼一声,回头叫唤,“小树啊,带上凤儿和莺莺,上我宫里去。爷闲得慌,来给爷解解闷儿。”
康三宝瞠目结舌,一位王爷,奉旨出京办事还带女人随行,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他给呵斥一通不敢置喙,只诺诺答应,但见一个小个子侍卫高应一声嗻,弓着腰,托着两只鸟笼子从后面赶上来,这才明白过来,敢情凤儿和莺莺不是什么女人,就是两只鸟儿啊!
行宫里的太监总管在大宫门上来回踱步,远远看见一队人马过来,飞也似的从台阶上蹦下来,哗啦一声扫了袖子,恭恭敬敬插秧打千儿,抬起头来笑得满脸花儿,“奴才盼了老半天,两位爷可算来了……奴才魏开泰,给王爷们请安啦。”
行宫规矩也和京里一样,各宫各院配备专门的太监宫女伺候,当中有个总理的头目,是行宫大总管。这里掌事的叫魏开泰,领着一众小太监上来磕头见礼,一套规矩走完了呢,主子有主子的寝宫,侍卫有侍卫的他坦,由太监们分头引路,各找各的下处去了。
行宫里一多半的宫苑属于有房不能居的状态,早先因住过高皇帝和妃嫔们,那些殿堂即便空关着也动不得。嫡系的亲王们偶尔入住,一般是在东西路的配殿,定宜伺候着七爷的鸟,一路跟随进了内苑。好花好景欣赏不了,身上有恙,大概是离京以来囤积的寒气堆成了山了,这回发作得异常厉害,疼得站不直身子。歪歪斜斜到了七爷的文德殿,七爷大马金刀坐在地屏宝座上,接过他的百灵,啾啾吹起了口哨。
定宜疼得一头汗,实在熬不得,探头看看七爷,小声道:“主子,您路上乏累,还是歇会子吧!”
七爷唔了声,“不累。”
她有点失望,“那您不换换衣裳?您看您袍子都湿了。”
“那么揪细干什么,湿这么点儿,回头自己就干了。”七爷属于不怎么注重外在的人,一门心思在玩儿上头,身上埋汰些也不碍的,啧了声道,“我瞧凤儿的毛色怎么没先头好了?别光喂精粮,也给点儿粗食儿吃,回头吩咐厨子做盘鸡肉糟黄豆丁儿。”
定宜迟疑道:“主子要吃这个?”
七爷两眼盯着鸟,听了他的话才转过头来,“你才吃那个呢!眼皮子这么浅,没的亏待了我的鸟儿……”再看他的脸,白得鬼似的,奇道,“怎么了?撞邪了?瞧你那什么脸色儿!”
她下意识抹了抹脸,“回主子的话,身上不大好。”
七爷打量他佝偻着腰的样子,嗤地一笑:“你小子花样就是多,闹肚子了?你还挺金贵,比爷娇气。得了,上你的茅房去吧。过会儿我让人把鸟送你那儿去,别住远了,和魏开泰说,西七间腾个屋子出来安置你们,免得爷看鸟儿来回麻烦。”
她红了脸,尴尬应了个嗻,却行退到殿外。小腿肚转筋,挪不动步子,怎么办呢,赶紧找地方收拾收拾窝着吧!她捂着肚子朝前腾挪,那头太监上来领路,看她一眼哟了声,“怎么的,肚子不舒服啊?要不找太医瞧瞧?”
她摇摇头,不能瞧,无非是寒湿凝滞、气血虚弱,这是女人脉象,瞧了就露馅儿了。她说:“劳烦谙达给我就近安排间屋子,我是伺候七爷鸟儿的,七爷随传就得随到。”
太监说成,领着往梢间去,门一开道:“这儿原是吉庆宫宫人他坦,后来主子爷带着娘娘们上紫禁城去了,宫女儿有一半都放了出去,屋子就闲置下了。您住这儿,离七爷寝宫不远,方便。”
她道了谢,问十二爷住哪儿,小太监朝西边指了指,“就在那头继思斋。”又弯着腰看她脸色,“您这样儿成不成?屋子里有恭桶,我再送壶茶来,热乎乎喝一口就好了。”边说边退出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到了门外重新折回来,探身道,“这么的,我看还是喝几口酒更有用。会喝酒不会?我那儿有坛老醪,给您送一壶过来。您喝了暖暖身子,兴许是路上受了寒,把寒气逼出来就好了。”
定宜忙道谢,“谙达您心真善。”
那太监说:“不值什么,我们这儿人常年见不着京里来人,来者是客嘛。就是别嫌酒不好,当差的没钱买大曲,小打小闹的,全靠它解乏了。”
定宜客套几句把人送走,身上都归置好,这就上炕躺着了。气候不对,也没到时候,炕是凉的,脚往前一伸都透着冷。她哆嗦了下,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出门在外诸多不便,要是在北京,找个汤婆子煨着肚子兴许能好点儿,现在只有硬扛着了。
她哀哀叹口气,拿手压小腹,一阵阵坠痛以前没经历过。女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忌讳,她一直觉得自己吃得起苦,可是真病起来,到底还是无能为力。
那太监一会儿又来了,提个铜茶吊,往桌上的杯子里斟酒。老醪加热过后有股热腾腾的香味,让她想起夏天自己做的甜酒酿。
“来吧,喝上一杯,有病祛病,无病强身。”太监哈哈一笑,完全是对酒极度爱好的人才会说的话。把杯子端过来,往前递了递,“这酒劲儿不算大,甜丝丝的,别带喘气,一口闷了倒头睡,睡完全好了。咱们这些人,拿它当灵丹妙药,伤风了喝它、发热了喝它、闹肚子也喝它,喝了还真见好。嗳,你是七爷的鸟把式?看着像侍卫……”
这酒倒算服口,定宜听他的,真就一口口全喝了。喝完了擦擦嘴,笑道:“我是侍卫兼着鸟把式,一人顶着两个差事。今儿太谢谢您了,等我好了一定得给您行大礼。”
太监一摆手,“不值一提,大伙儿都不容易,不相互不体贴着点儿,谁心疼咱们呐,是不是?得了,我还有差事,这就走了,您好好歇着吧!”
定宜叩了叩炕沿,“我不能相送,您走好。”
那太监低着头去了,她重新躺下,酒入肠胃,一路热辣蔓延,说不上是不是有用,反正身上是暖和点儿了。定宜这人有个诨名叫半口倒,她不能沾酒,沾酒就醉。这回是没办法,横竖七爷也知道她病了,就算酒上了头也不要紧。心里没顾忌,直着嗓子灌了一杯,这么一来必醉无疑了。醉就醉吧,只要身上舒坦,且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蒙住被子倒头就睡,酒劲来了,眼皮子一粘就睁不开。隐约有人进门,她眯开一道缝瞧,来人背着光,天儿不好,本来屋里就暗,也看不真周,只见一个高个儿,身形挺拔,在她炕沿上坐了下来。
“谁呀?”她梦呓似的,浑身没劲,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人家没说话,探手伸进她被窝里,她嘟嘟囔囔推他,“瞎摸什么呢?”
其实真没瞎摸,人家只是找到她的手,扒拉出来了,温暖的三根手指搭在了她腕子上。
这人给她把脉,她不需要,挣扎着往回缩,他终于说话了,“别动。”
她脑子糊涂着,但听得出是十二爷。先前很警惕,知道是他便松懈下来,另一只胳膊搭着额头喃喃:“又让您担心了,我没事儿,就是……不好。”说着微微哽咽,“我从来……就没好过。”
弘策看她一眼,没有言声。他血脉传承自太上皇,脾气性格和皇父不大像,唯有对医术的执着随了太上皇。当初太上皇学医是为了给东篱太子治病,自己呢,则是为了自己的耳朵。虽法子用尽,情况毫无起色,不过有一点歪打正着了,久病成良医,治疗寻常病症,至少比街面上摇铃的郎中强得多。
男左女右,男尺女寸。尺脉微迟,虚寒之脉。他号完了,凝眉坐了好久,单从脉象上看,断定这人是男是女未免武断,只是心里疑问越来越大,有些遏制不住。
炕上的人被子拉得高,遮住了嘴唇以下的部分,他想了想,伸手揭开了。侍卫的行服用假领,裱了硬衬交扣起来,俗称牛舌头。他盯着那石青的假领看了好久,人家醉着,眼下这样是不是乘人之危?不拆那领子,就这么模棱两可,自己心里没底,也拿捏不准以后该怎么待他。
从来没这样紧张过,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只消把搭扣拆开瞧一瞧就见分晓,十八岁的爷们儿,再没长成也该有喉结了。平时假领撑得高,整个脖子都给遮挡住了,如今他平躺着,不需要多,只要喉头有一点起势就足够了。
他深深吐纳好几下,指尖微微颤抖。探过去,越来越近,炕上的人不大安稳,攒着眉头脸颊绯红,细瞧之下险些叫他忘了初衷。
如果是男人,拆开衣领应当没什么,如果是女的……他也下了决心,给她个交代就是了。
他咬了咬牙去触那搭扣,还没来得及解开便被他握住了手。他心里一惊,炕上人已经醒了,灼灼的一双眼盯着他,面无表情。弘策顿时感到窘迫,像做贼给拿了现形儿。正考虑说什么搪塞,沐小树把他的胳膊拖过来,翻个个儿,手背贴在了自己滚烫的脸颊上。
“哎哟,可真凉快。”他歪着头,憨傻笑道,“十二爷您来了?”边说边往里面让让,拍了拍炕沿,“快来,躺下看星星。”
躺下看星星?想是醉得不轻,那么刚才他的举动他都忘了吧?弘策松口气,才发觉手下那肉皮儿滑嫩得超出他想象,风餐露宿都没有摧毁他,怎一个奇字了得!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转了下腕子,指腹落在他脸颊上,一分一寸缓慢摩挲,低声道:“我跟前人传话说你病了?眼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唔了声,侧过头,猫儿一样在他手上蹭了蹭,“好多了,不疼了。我喝了点小酒,是这儿谙达给我的……味道不错。”他又变得睡眼惺忪,往桌上指了指,“瞧瞧还有没有,再给我倒一杯,咱们……干杯。”
他无奈发笑,酒品倒算好的,没有撒酒疯,不过思维有点混乱罢了。再要喝必然不行,他回身叫门外沙桐,“拿热茶来……”想想不对,复道,“再窝两个鸡蛋,多加些红糖。”
沙桐张着嘴啊了声,又不是坐月子,吃红糖水煮蛋?他们主子果真不懂得照料人,不过断不敢多嘴,应个是,麻利儿去办了。
弘策又拧回身来,轻声道:“叫人去办了,先忍着。酒不能再喝了,没的喝成傻子。”
他嗯一声,长长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到长白山呢……天儿不好,漏了似的,老这么下雨,时候耽搁了。”
他似乎特别留意长白山,弘策也试着套他话,“耽搁也不过半个多月吧!你在长白山有熟人?不然怎么老惦记着去那儿?”
他嘴唇翕动两下,不出声,闭上眼睛,眼泪就下来了。这下似乎更坐实了他的猜测,谁知他又慢声说不是,“我就是受够了颠腾了,早点儿到长白山,完了早点上宁古塔,差使办妥了……咱们家去,我……找我师父。”
到底是孩子,出门久了时刻惦记家里。他说,“当初不叫你跟着,你偏不听,这下知道厉害了?”
“我心里的想头……没法说,说出来有罪。”他摇摇晃晃支撑起身子,愣眼看他半天,嘴一瓢又哭了。左右摆动脑袋展示自己,脸盘儿往前凑了凑,“十二爷,您瞧我这脸,像不像属黄连的?”说完了呜呜两下,一猛子扎进了他怀里,窝在他胸口嗡嗡说话呀,可惜他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