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敷衍他,他却当真了。(1)
自那日起,便没有再见过他。现在和他遇个正着,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试图杀死她,又把她救上岸的人。
太后见她情怯,伸手让她攀附,“谷子先不忙分,迎官家要紧。怎么呢,几日未见倒生疏了?先前看你们那么要好,可是恼他回宫后没来看你?”
她忙说不是,“官家日理万机,我断不会为这事恼他的。”
太后道:“反正他忙不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病中几日他常在庆宁宫外打转,可见你们之间有了嫌隙。秾华,你是皇后,夫妻间偶尔闹别扭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身为帝后,与普通人不一样。有什么疙瘩,房里说明白就是了,一踏出殿门,还是体面要紧。”
太后的话算是给她抻了筋骨,这么下去不行,真叫人看穿了,那以后也不必在禁中行走了。她打起精神来,细声道:“是我小孩子气了,总怨官家没有把船撑好,心里不大高兴罢了。如今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不好,犯了大忌,船那么小,中途竟站起来了。”
太后在她手上压了压,很得安慰的样子,“话都说开便没事了,夫妻哪来的隔夜仇呢。等见了官家便和煦些,男人和孩子一样,需得哄着,顺着。尤其官家这样的人,你横,他比你更横百倍千倍。终究是枕边人,总不能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的,对不对?”
这话很是,除非落一次水,淹得她斗志全无了,否则就得继续同他纠缠下去。她回身往外看看,搀了太后道:“官家要到了,我这两日待他疏淡,我怕他生气,孃孃替我说说好话。”
太后笑道:“只怕不要我说好话,他也上赶着讨你欢心呢!”
她们打帘出内殿,今上刚从外面进来。想是散了朝便匆匆赶赴,还穿着视朝时的罗袍裙。太后笑吟吟看了他一眼,“今日倒巧,皇后前脚到,官家后脚也到了。怎么不换衣裳?有什么要紧事么?”
他给太后见了礼,目光调过来,从秾华脸上一经而过,风平浪静。落座后兀自道:“不是什么要紧事,过阵子驾幸琼林苑,政事堂众臣商议,以往的卤簿大驾都不合时宜了,需大改。比方车辂,除木辂、金辂、玉辂外,另添象辂、革辂。冬至大典前两月教车象……”他淡淡笑道,“说这些,怕把孃孃绕晕了,只是知会孃孃,太后及皇后的舆车仪伏与先前不同了,孃孃哪天有兴致,命仪鸾司引孃孃过目。”
他说了一堆话,说得很像那么回事,可仔细琢磨,又觉得都无关痛痒。太后拧眉笑道:“官家来宝慈宫,就是为了说这个?”
他似乎窒了下,半晌才慢吞吞应了个是。
太后道:“那些仪仗卤簿我都不懂,制定了什么样,我只管坐就是了,官家不必为此特地跑一趟。倒是皇后,今日才大病初愈,强撑着到我这里来,怕身子扛不住。官家还是替我将皇后送回涌金殿吧,皇后前两日受了惊吓,要多多安慰才好。”
他这才起身到她面前来,看不出情绪有什么异样,仿佛她不过偶染风寒,与他没有什么相干似的。问:“皇后可曾好些了?”
她回答得很客气,“目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谢官家垂询。”
只因原先的热络都是装出来的,本来他们之间相处就不带感情,但至少有一层伪装。现在这层伪装被水泡褪了,一瞬真实,又变得相距十万里远了。这样也好,不必费心周旋,叫人感觉轻松。今上抬了抬手,“我送皇后回宫。”
秾华欠身道谢,临走没忘从案上拿包粟种,还惦记着要回去种谷板。
皇后随今上去了,太后想起她适才拿种子时的那种神情,端庄的外表下难掩一团孩子气,不由发笑,“到底还小,不能对她太苛责了。”
梁尚宫立在一旁道:“官家急匆匆来,大约是得知圣人在这里。”
“可不么。”太后叹道,“有时江山易得,人心难驯。官家自小有不足,他能敞开心对一个人好,哪怕这人是敌国公主,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事。她这样的身份,反倒比乌戎公主更安全,所以由她做皇后,我不曾有半分疑议。毕竟她和建帝只是同母,高家的江山由谁来执掌,于她没有切身的利害关系。如今只要她对官家真心,好好当这禁庭之主,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那厢今上一直将她送到宫门上,待进涌金殿时她回过身来,掖着两手道:“官家事忙,就不必再相送了。臣妾自己入殿即可,官家请回吧!”
他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绕过她,一壁上台阶,一壁吩咐御前内侍押班,“把燕服取来,就在这里换。”
没能打发他,还要在这里换衣裳,势必要叫她伺候,真不拿自己当外人!秾华心里不称意,却不好说出口,只得命人准备御用的器具。又唤佛哥,让她去厨司一趟,弄刻刀和两个瓜来,她要练习雕花瓜。
燕服送来后,暂且搁在一旁了,他倒是很安静,也不同她搭讪,自己走近内殿,半倚在她的胡榻上看书。他是一尊大佛,平常后宫里看不见他人影,上次也是来去匆匆,这回不走了,着实让涌金殿里的众人有些心慌。她们一个个愣眼看她,秾华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决定不加理会。让几个黄门把桌椅搬到出檐下,自己靠着抱柱一心一意开始雕花。
七夕雕花瓜,她在闺阁里曾试过。其实有点像刻章,但又不那么简单。要雕得镂空,或者连带瓜瓤一起,雕成一朵花或者猫儿狗儿,很考验人的刀工。阿茸说想要一盏宫灯,她就替她刻出漂亮的花纹来,然后削了顶盖,掏空瓜腹,还编了个穗子给它坠上,打算等晚间插蜡烛,挂在廊庑下。
她们这里兴致勃勃,春渥却坐立不安。往殿里看一眼,又眼巴巴看她,“官家在里头呢,圣人这样怠慢,怕是不好。”
她抬起眼,一双水汪汪的妙目,朝内殿眺望,冲她摇了摇头。春渥没办法,心里又着急,今上的怪脾气大家都知道,没有他的传召,谁敢到跟前去?也许他正盼着皇后近身伺候,可她只管忙她的,把人干放着,不知今上心里什么想头。万一恼起来,怕对她不利。
正团团转,天色逐渐阴沉下来,远处闷雷阵阵,今年多雨水,不久又是一场大雨。
天一暗,殿里自然更暗了,秾华抬头四顾,打算吩咐人替他掌灯,没想到他自己拎着一张胡床出来了。看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样不声不响,眼神和动作满蓄风雷,阿茸和春渥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秾华停下手里的刻刀看他,嘴唇动了动,想和他搭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应该自矜一点,否则显得很没气性。既然他来,总有他的说法,这么一声不吭,等着她去巴结么?
她撇了撇嘴,挪动身子换个好姿势,把手里的瓜托起来,对着天光一通照。他沉默着看她,忽然张嘴说来人。阿茸忙上前听命,他指指对面,“照原样再备一份。”
今上要雕花瓜,众人慌忙筹备起来,小黄门跑得气喘吁吁,赶在雨前把东西送来了。他手里捏着刻刀,拍了拍面前西瓜,响声清脆,一刀下去怕是要裂开,便学她的样子由浅入深慢慢雕刻。
大雨磅礴,浇注着檐外青砖,水珠动辄溅起尺来高。她对他很不屑,连看都不看他。西瓜的外皮雕空了,露出里面鲜红的瓤,她矮着身子左右比对,他也学她的样子左右比对。镂空的花纹里有残留的果皮,她吹了吹,他明明刚下刀,居然也撅起嘴吹了吹。她不耐烦,把刻刀放了下来,耽耽看着他。他也放下刻刀,似笑非笑看着她。
秾华瞪人基本没有胜算,他不同,他是行家,一个眼风就能把人刺穿。她有点灰心了,一手撑住下巴,重新把刻刀捡了起来。
他大概是想气她吧,反正后来她干点什么,他就依葫芦画瓢照学。秾华很生气,受不了他这种幼稚的行为,几次打算质问他,可是想起他平时的为人,又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有时候真的叫人摸不着头脑,好一阵坏一阵,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到最后负气,心说他不是爱学样吗,有本事继续学呀。从勾片栏杆的间隙里把脚伸出去,伸进了滔滔而下的雨里,然后得意地看着他。
他挑起一边眉毛,若无其事地调开了视线。秾华的得意僵在眼睛里,突然发现真正傻的人是自己,她绣鞋淋得稀湿,他却好整以暇刻他的花瓜去了。
她站起来,气得直喘气,狠狠剜了他两眼,“来人,给我换鞋!”气咻咻转身进殿里去了。
春渥脸上带着诧异又无奈的表情,替她把湿了的鞋袜褪下来,嘴里喃喃说着:“这是何苦呢。”
“他为什么不上当?”她气急败坏地问春渥。
春渥抬头看她,简直像在看一个傻子,“官家怕没有鞋替换吧!”
她终于嗤地一声笑起来,脑子被水泡坏了才和他玩这种小把戏。他从来就不是肯吃亏的人,自己这样做,在他眼里又是傻事一桩。
“嗳,我不要见他了。”她捂起脸,顺势倒在榻上,“赢不了就算了,还叫他看尽我的蠢相。我平常明明很聪明,遇见他就变得那么笨,真是八字犯冲……”
春渥没接她的话,但是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大婚前合过八字,我与皇后相得益彰,并不犯冲。”
她慌忙撑起身,顿时觉得尴尬,无措地整了整衣裙道:“官家今日逗留涌金殿,臣妾不胜惶恐。请官家稍待,我这就命人准备酒水来。”
他说不忙,冲她平摊开了双臂,“朝服穿了半晌,该换了。可否有劳皇后?”
他面无表情,根本不容人拒绝。内殿又没有其他人在场,她心里紧张,磨磨蹭蹭过去,真红大袖下的手指抬起来,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覆在了他的腰带上。
她的指尖染蔻丹,猩红的颜色,仿佛雪地里的红梅,凄艳妩媚到极致。攀上他的金玉大带,慢慢舒张开两臂,环到他腰后解扣,姿势简直让人错以为她在拥抱他。
凤池上出的那件事,像刺一样深深扎进心里,不去触碰,总觉彷徨难耐。若去触及,又怕一个闪失折断了,断在肉里,再也拔不出来。所以彼此都在迟疑,面对着面,也有意要避让开。
他低头看她,灵巧的脸,蛾翅般孱弱的眼睫,略微一颤都叫人心头激荡。大带解下来,放在榻头的香几上,她大概很紧张,咬着唇,慢慢把手覆在他的衣襟上。交领是三寸宽的黑纱镶滚,绣平金夔龙和云雷纹。帝王之象历来强势,她攀上来,便奇异地中和了戾气,变得轻柔和缓,连那怒目的龙首也不那么可怖了。
“皇后……”他嗓音有些沙哑,“今晚我歇在你这里。”
她手上略一顿,把他的绛纱袍脱了下来,低声道:“臣妾初愈,恐怕力不从心,伺候不了官家。”
他听后脸色渐冷,“是么?究竟是身体未愈,还是有别的原因?莫非皇后还在为那日的事耿耿于怀?”
他明知故问,她只有且战且退,“那天是被吓得不轻,不过好在有官家,呛了两口水罢了,至少还有命活着。我这两日病得浑浑噩噩,一直没机会谢官家救命之恩……”
他嘲弄地一哂,“这些都是题外话,你不问我为什么把船撑到湖心去么?”
她想了想,含糊笑道:“这个就不必深究了吧,也许官家想带我去看某处奇景,是我误解了官家,一时心慌才不慎落水的。”
她取来燕服要替他穿上,他却把她的手格开了,“皇后百样俱好,只有一点,心口不一,叫我觉得失望。其实你我大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也许解开了心头的结,夫妻间相处也会更融洽。”他转过身,仰头看殿顶天花,语气并不凝重,反倒有些伤感,“我们不谈家国天下,我知道家国天下对你来说都不是顶要紧的。你来大钺,入禁庭,究竟是为什么,我不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封你为后,相处时间虽不长,也有几日了。你心里装着对我的怨恨,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到你死或我死的那一天么?”
她像被什么猛烈撞击了,撞得身子狠狠一震,“官家怎么会这么说呢……”
“皇后不必装糊涂,你要去艮岳,果真只是为了跟我游山玩水么?”他重新转回身,含笑盯着她,“皇后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在建安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到了我眼皮子底下,反倒灯下黑了?我说过,我对你极有耐心,这份耐心不是凭空而来,皇后不知有我的存在,我却对皇后神往已久。所以你有些想法,动些心思,我不会加以阻拦,甚至乐于成全你。但是万事都有限度,不要超过底线,一切好商量。若做得过了头,我再好的耐性,怕也不会姑息的。”
秾华被他说得寒毛直竖起来,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她忽然有了挫败的预感。
他可以纵容她,让她在他掌心搭台唱戏,无伤大雅的戏码乐于配合,但她若有任何非分之想,也狠得下心迎头痛击。看来在跨云亭时他就有怀疑了,难怪那时酒盏起起落落,无非是担心她毒杀他。可就算离事实那么近,她也不能承认,摇头笑道:“官家心里早就认定了,哪里容我反驳?兜兜转转,还是为了云观。我与云观的渊源,官家不是今日才知道,既然那么在意,当初何必封我为后。”
她同他斗智斗勇,他不大喜欢,“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把他从你心里连根拔除。但是我好像算错了,皇后虽年轻,执念却深得很。我许你凤冠霞帔,竟比不得人家口头的承诺。”他轻蔑地一笑,进了两步,把她逼到死角里,“皇后到底和他有多深的感情,不惜为他杀夫?”
她心里鼓声大作,他这样直剌剌说出口,居然令她震惊。他显然非常生气,越逼越近,她不得不屈起手肘抵御他,“我何尝杀夫了,这样的罪名,臣妾担当不起。”
他一身雪白的中单,那样纤尘不染的样子,眼里却写满阴鸷。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按在墙上,她的大袖垂落到肩头,美玉雕成的手臂,圣洁得让人生出破坏欲。她害怕了,惊恐地挣扎,像只被钉住了翅膀的蝶,怎么都挣脱不出来,呜呜咽咽说:“官家要做什么……放开我,你弄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