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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殓停三日,大殓停七日,终究是一场空。汝俭没能回来,神魂俱远了。
发送那天天色晦暗,零星飘了些雪沫子。论节气已经开春,上个冬季却一直没走完,丝丝缕缕的冷,延捱到现在。
风很大,吹得孝幡猎猎作响。送葬的队伍算是壮阔的,绵延了两里地。祁人讲究落叶归根,得送汝俭回到爹妈身边去。
温家原来是罪臣,当初不过草草收殓,没有体面的坟圈子。定宜这些天被弄得疲累不堪,也没能顾及太多,毕竟庄亲王还没定罪,温家依旧不清白,墓葬规制上也不好逾越。可是到那里,却发现坟茔已经翻修过了,有像模像样的宝城和宝顶,并且以她的名义重新篆刻了墓碑。
她没言声,弘策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沉默着,小心翼翼观察她。她突然很想哭,心头剧痛难当。知道他无辜,他是被迁怒,从头到尾,他一点错都没有。可是怎么办,她自己无能,什么都干不了。她只有找个人恨,恨庄亲王还不够,要再搭上一个离她最近的,爱她疼她的,大约也是有恃无恐吧!
她站在墓坑边上往下看,一人一手还不止,真深啊,汝俭躺在里面会不会害怕?她实在舍不得,兄妹缘浅,好不容易才团聚,可是命运开了个玩笑,只施舍短短一年时间。给了希望再剥夺,远比一开始就绝望要残忍得多。
她还记得和汝俭在一起时的情景,兄妹俩独处,不管她在做什么,他一直微笑看着她,眼神是宠溺的,贴心的,他也珍惜来之不易的亲情。平时生活中的点滴,譬如他给她夹菜,尽量挑最好的给她。衣服上勾破个洞,她女红不娴熟,他就坐在灯下替她缝补,世上哪里找得到这么好的哥哥!可惜了,现在他死了,她自责,她拿什么脸受用着、幸福着?所以折磨自己,顺带也连累了弘策。
下葬有吉时,阴阳生都算好了的,时候到了,点炮响鞭,不能耽搁。她定定看着那棺椁,极好的寿材,不知上了几遍漆,亮得可以印照出人影。八个人抬着,经过她身旁,她紧紧拽住海兰的手。转头看,她脸孔苍白,气息游丝似的时断时续。微微佝偻着身子,虽然极力自持,人却在孝服下颤抖成一团。
落葬了,和尚道士诵经超度,定宜在梵声里捧起一抔土,托在胸前,迟迟不敢抛出去。简直像个烫手的山芋,揣着不好,丢了又不好,她彷徨无助,大声抽泣起来,冷风灌进口鼻,连舌头都发木了。
“让他入土为安吧!”弘策得替她拿主意,低声劝慰她,牵引着她,把她手里的泥洒进了墓穴里。
亲朋太少,那些姑舅亲虽来了,来了和没来没什么两样。说感情谈不上,不过有心攀附罢了。一锹一锹的泥填埋进去,他们嚎啕大哭,比赛谁的嗓门更响似的,定宜听来只觉刺耳。
垒砌、竖碑,她站在西北风里看着,渐渐冷了心肠。人活着,假透了也空透了,到最后都归于黄土,这一生的荣耀屈辱化作尘埃,身后还留下些什么?十来天的痛苦和煎熬,多少看开了些,不去想,人也可以平静下来。她拈香祭拜,敬上一杯酒,送别了最后的血亲。
再回到酒醋局胡同,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却总有种人去楼空的错觉。往来的太监丫头们,仿佛台上表演的巫傩,隔着一层纱,一层迷蒙的光,离得很远很远。她怔忡站着,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沙桐上前一躬身,“主子乏了,回房歇着吧!这程子就别走动了,吃喝奴才给您送进去,您得好好调养身子。”
自从不许他们叫福晋,起先是叫大姑娘,叫着叫着觉得不顺口,全都换成了主子。见她不答,弘策轻声道:“就照桐子说的办吧,我这两天告了假,在家里陪着你。”
她依然很倔,偏过脸说不必,“我想一个人呆着,你回王府去吧!”
她忘了他耳朵听不见,没能轰走他,他上来牵她的手,眼神可怜,“三哥的死我也很难过,既然木已成舟,你要学着接受。不要担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气堵住了喉咙,她说不出话,被他牵进了卧房里。
他殷勤铺了被褥让她上炕,自己坐在杌子上替她搓手,勉强笑着问她,“冷不冷?城外风比城里大,没的冻着了。我给师父和夏至重新安排了差事,让他们进王府供职。刽子手不能当一辈子,俸禄又低,师父年纪大了,该享享清福了。你进王府吧,皇上那天和我说起,名分的事你不用操心,皇后替咱们想了法子……你回家,家里有师父和师哥,你也不那么寂寞。”
他絮絮说着,想得那么周全,她应该怎么回答?那个王府是她的家吗?
他见她不言声,自顾自又道:“遇上这种事,你受的打击很大,我帮不了你,要你自己走出来。你不瞧着我,也该瞧着孩子。那时咱们都盼着她,你吃了那么多姑娘儿,这一胎一定是个格格。还有弘巽审庄亲王的案子,皇上的意思摆在那儿,满朝文武见风使舵的人多了,七个葫芦八个瓢儿,不光你爹的案子,还牵扯上了其他。昨儿弘赞托人传口信,要见我一面,说的是汝俭的事儿。”
她一听直起了身子,“他还有脸提汝俭?他说什么?”
弘策皱着眉头道:“好些事儿他都承认了,唯独这一件,撇得一干二净,说与他无关。”
定宜气涌如山,“与他无关?还有别的人恨汝俭么?他在狱中告状,庄亲王怕牵扯出旧案来,所以杀了他,道理说不通么?”
“如果我是弘赞,要杀就杀吉兰泰。汝俭告他,不过空口无凭,他为什么要在这当口授人以柄?”他长长吁了口气,“我设想过好几种可能,到最后都进了死胡同,大大说不通。可是无论如何,终归让皇上拿这事做了文章,因为汝俭的死,朝廷才得以名正言顺查处弘赞。弘赞官场上行走三十年,门生拥趸颇多,当初有多倚重他,现在就有多急迫地想除掉他,这就是帝王权术。还是七哥看得透彻,索性诸事不管,无功无过反倒太平。”
定宜惘惘坐着,脑子里一团乱麻。汝俭死得蹊跷,那凶手到底是谁?她恼恨起来,庄亲王推脱了,别人都是冤有头债有主,汝俭呢?他该找谁索命?
“我不信他的话,他害死我爹妈,又派人到长白山弄死我两个哥哥,汝俭是漏网之鱼,他有理由杀他。”她漠然看他,“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汝俭的命丢了是事实,今天才刚发送完他,你不知道吗?”
他嗫嚅了下,想申辩,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太医说过要照顾她的情绪,她刚有孕,又恰逢汝俭遇害,心情不好是理所当然,他不能同她计较。可是他也委屈,转念再想想,从小到大受惯了排挤,这点又算得上什么!
他还是赔了笑脸,“你别躁,孰是孰非,等弘巽定了案自有论断。你想吃些什么?我听说有的人会害喜,当初皇后怀老虎阿哥就吐得厉害……你要吐么?我让人准备个盆儿。”
他像个老妈子,事无巨细地张罗,哪还是当初高高在上的亲王!定宜摇摇头,靠着引枕说:“你别管我了,我当不起。弘策,有几句话,我琢磨了好久,想和你说。”
他一脸紧张,把手按在膝头上,颔首说:“我瞧着。”
他不说听着,说瞧着,一字之差,却让她百般滋味上心头。她说,“你坐到炕沿上来。”
他立刻喜形于色,上了脚踏,兴奋得满脸放光。往前挤挤,再往前挤挤,想去握她的手,被她不动声色避开了。
她不敢看他的脸,调开视线缓缓道:“我爹的案子,内情我多少也知道些,其实一味地想翻案,并不那么理直气壮。如果一开始就是冤案,我也不会喜欢你,正因为知道自己身上有错,我不能去恨谁。但是汝俭的想法不同,他看尽了温家的兴衰,最叫他记恨的是我爹昔年的同窗同僚。他们把罪责推在我爹一个人身上,没有人救他,个个盼着他早点死。还有流放长白山的两个哥哥,你不能想象他们身上的伤,据说没有一块好皮肉。如果按罪论处,我爹不是主犯,他够不上死,他们哥儿仨也不该流放。我那时才六岁,知道得不多,汝俭亲身经历了所有的灾难,他比我苦一百倍,执念也比我深一百倍……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身家清白对我来说是其次,我看重的,是家里人平平安安,不要再有什么生离死别。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对我那么狠呐,最后一个亲人都不放过,我是彻底没念想了。”
他急道:“娘家没人了你还有我,老天爷慈悲,带走一个送来一个,你要想开些。”
她摇了摇头,把手探过去,像以前一样,覆在他手背上。
“我还是很爱你。”她把酸楚吞咽下去,继续艰难说着,“可是这世上相爱的人很多,未必都能有情人成眷属。我们走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怨恨,我一点都不怨你。只是自己身上背负了太多,心也凉了,打退堂鼓了。”
她这几句话让他浑身起栗,什么叫不能在一起?什么叫心凉了,打退堂鼓了?他凄恻看着她,“那孩子呢?你要和我一刀两断,孩子怎么办?”
她说:“我不能生下他,对不住你。”
“我看你是疯魔了。”他霍地站起来,一手指着她,那指尖颤动,恨不得戳破她的伪装,“你好狠的心,我看错了你!我究竟欠了你多少,你要这样凌迟我?宇文家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孩子有什么错,你容不得她?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杀了她,她不是你的骨肉吗?亏我之前那么高兴,我以为总算有了转机,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会回心转意的,谁知道只是空欢喜一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说到激愤处难以自抑,拿手捂住眼睛,很快转过身去。
她知道他在哭,自己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太不应该,可她还怎么若无其事融入他的生活?公婆、兄弟、妯娌……她想起来就觉彻骨寒冷。他们都姓宇文,她的爹娘兄弟是他们眼里的蝼蚁。弘策已经被她拖累了,再娶她过门,可能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她自私懦弱,她承认。和汝俭团聚后她才有勇气,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人撑腰。现在汝俭走了,她突然发现自己这么渺小,她对抗不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庞大家族。
她撑着炕沿,一再说对不起,但他不愿意看她,侧面的线条变得冷而硬。他说:“我可以忍受你耍性子,可以忍受你无理取闹,可是孩子这件事上,我半步都不会退让。你要是动她分毫,咱们之间就真的完了,我说到做到。”
他走了,没有命人看住她,也没有限制她的行动。她坐在那里,身下的炕烧得很匀,然而还是冷,是从内到外的,暖和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