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最后只能活一个,成则为王,败则死无葬身之地。(1)
阴了大半日的天,终于飘起了雨,下得并不急,徐徐从两侧宫墙间坠落下来。秾华仰脸去接,想起建安四五月里纷飞的柳絮,也是这样,融融的,铺天盖地。她想痛快地跑一跑,可是他一直牵着她的袖子,她无奈地看他,“官家要带我去哪里?”
“延福宫。”他说,“我先前答应你的。”
她有些为难,“梁娘子还病着呢,你带我去逛,让她知道了多心寒。”
他眉头一拧,“有病就养着,等病好了也可以到处逛。难道因为她病了,别人就得在宫中面壁不成?”
真是没人情味!不过她怎么觉得那么舒心呢,连刚才贵妃对她造成的困扰都忘了。她拿另一只手抿了抿头,“孃孃也希望你多去陪陪梁娘子,毕竟她是乌戎的公主。”
他没有回头,依旧牵着她慢行,“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知道。”
她悄悄弯起了唇角,他的心思她从来猜不透,只是怕持盈那些话会对他有触动,隔一会儿,试探道:“我入宜圣阁时问了医官情况,似乎不是普通的喘症……真要是病了倒也罢,怕是旁的,那我这皇后就当得不称职了。”
他听了居然一笑,“你从来就没称职过,多一次也无妨。”
她以为他会苦大仇深地对她进行疏导,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她不依了,嗔道:“我也过问宫务的,虽说很多琐事都是由徐尚宫替我拿主意,但是遇着大事哪样不要我操心,怎么能说我不称职?官家这样看我,别人大约更不服我了。”她刹住了腿不肯走,“不行,你得把话说清楚。”
“她们不敢。”他说得简明扼要,拉她不动,停下看天色,“雨会越下越大,淋坏了我可不管。”
她撅嘴说:“谁让你不许录景他们跟着,这下子可好,没有伞,怪我么?你说我哪里不称职,我侍奉太后、侍奉官家、总理内务,每天都很辛苦。”
这话说出来其实她自己也不信吧!他含笑看着她,“太后那里晨昏定省,伺候我换过一次朝服,宫务由庆宁宫尚宫打点,皇后果然很辛苦。”
她窒了下,“那贵妃得病也不能怪罪我。”说着转低了嗓音,委屈道,“什么亲者痛仇者快,谁是亲,谁又是仇……”
他却不笑了,表情变得很严肃,一字一句道:“谁说怪罪你了?别人的话,用得着斤斤计较?皇后只要记住,你的好与坏,我一个人说了算,就行了。”
她抬起头看他,像混沌的天被捅了个窟窿,日光从里面透出来,一直照进她心里去。她拧着两手问:“那官家疑心我么?”
他轻轻一勾唇角,“就算疑心也不担心。”
她眯了眼,“什么意思?”
“皇后品性纯良。”他刚说完,雨就大起来。离延福宫还有一段距离,就近有个便门的出檐可以避雨,他抬手遮挡,拉起她便向那里跑去。
秾华被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面跑一面思量,什么纯良,说穿了就是嫌她笨。可是奇怪,她一点都不生气。宁愿让他低估也不要让他高估,这样她就可以扮猪吃老虎了。自己宽慰自己,心情变得很疏阔,朗声道:“慢点,这么热的天,淋点雨也没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半天才道:“你现在不能碰生水。”
秾华才想起来自己在信期,他这么一说,顿时感到很不好意思。自己的事自己记不住,还要他来提点。他也是,心思细得头发丝一样,叫她在他跟前怎么活?
雷声隆隆,好不容易躲到檐下,累得直喘粗气。她探头往外看,“不知道要下多久呢,再晚天要黑了,来不及回大内。”
“来不及就在那里住下,宫中有寝殿,也有人专门侍候。”他扫了扫衣襟,抬手指给她看,“从这里过斜桥,看见那片翠色琉璃瓦么?那就是延福宫。”
延福宫在拱宸门外,秾华听人说过起。当初五个内侍高品斗法,改造旧宫苑时斥巨资,将那里建成了一个穷奇奢丽的去处。自从见识了艮岳的精妙,再也没有什么盛景是难以想象的了。不过从外面看,那处宫苑亭台连绵,雨雾之中居然有种飘渺之感。
她笑道:“官家可是在大内呆腻了,想出来走走,拉我作陪?”
他乜了她一眼,“内城有很多奇巧的地方,不止禁中那一片。皇后坐镇中宫,我不领你出来,你独自走动,难免得个贪图享受的坏名声。到时候言官要上奏疏弹劾你,我还得费心替你开脱,实在麻烦。”
明明是千方百计想同她在一起,还编出这么一套说辞来,真难为他。秾华但笑不语,见一滴大大的水珠挂在他鬓角,也没多想,卷着大袖上去替他掖了掖。
他顿住了,檐外是喧闹的世界,她的脸在眼前,看上去无暇可爱。他抬手捏住她的腕子,隔着一层蜀锦,能感觉到底下细嫩的皮肤。心头有暖流环绕,可以融化冷硬的心。他以前一直不知道,以为活着只需独善其身,可是时间长了才发现,再强大的内心也需要另一个人来温暖。他渴望,很强烈的感觉。不管是不是从别人那里抢夺过来的,现在在他身边,无论如何不能松手。
他同她面对面站着,心头跳作一团。他缺乏勇气,好在这个自诩为经验丰富的人也只是半瓶醋,两个对看半晌,同时调开了视线。
“皇后……”他鼓起勇气说,“你能让我抱一抱吗?”
她吃了一惊,这种事为什么说得这么直白?难怪常遭她鄙视,他真是幼稚可笑!实在太幼稚太可笑……但却在她心头形成一次重重的撞击。她左顾右盼,“官家冷么?”
他咬着唇,耳根红起来,一直漫延进了中单里。他说不是,“就是突然很想。”
这个叫人怎么回答呢,女人是应该矜持一些的,当然不能说好。她别过脸,“嗳,这雨真大,其实我有点冷。”
他一阵狂喜,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肩头,一点一点带过来,直到完全搂进怀里。上回抱她是七夕遁逃时,她从山石上跳下来,别无选择。这次是她自愿的,他紧紧箍住她,恨不能把她嵌进肉里,“这下皇后不冷了罢!”
她安然把手扣在他的玉带上,唔了一声道:“马马虎虎。”
靠得太紧,一瞬间迸出各种旖旎的想法来。心痒难搔,如果可以,要把她这样……或者是那样……全是些不洁的东西,细想起来有点羞愧。略微松开一些,看见她嫣红的脸颊,他有些克制不住,壮胆吻了她的额头。她轻轻颤动了下,他喟然长叹:“皇后,我喜欢你。”
她抬起眼,眼中波光流转,“官家……”
他低下头,与她额角相抵,“我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会讨你欢心……”
她说:“没关系,你会写就行了。”
本来他想着要同她诉衷肠的,毕竟已经大婚两个多月,夫妻做一世,总不能这样蹉跎下去。话已经到了嘴边,没想到一盆冷水从天而降,简直让他措手不及。过去那些柔情蜜意的话,像个大大的丑字糊在了他脸上,他干咳了好几声,尴尬地放开她,背着手转过身去,喃喃道:“雨怎么还不停呢……”
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扯了扯画帛道:“是啊,今年雨水真多。”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完了又觉得莫名其妙。
远处有人来了,蓑衣便便,飞快地奔出拱宸门,细看是录景。及到近处,喘着气道:“官家和圣人在这里,叫臣好找。可曾淋着雨?万一受寒了了不得。”
秾华接过伞说没有,“还好有地方躲雨,没什么妨碍。”
今上依旧背着手,旁观半晌,寒声对录景道:“还不走?”
她纳罕地看他,人家给他送伞来,怎么像害他似的?录景是受惯了气的,点头哈腰地一揖,倒退几步,夹着另一把伞又飞快地去了。她咦了声,踮足喊:“录押班,那把伞也留下呀!”
录景跑得脚不着地,转眼就进了拱宸门。今上颇大度,微笑道:“咱们可以用一把。”
如今人也走了,只能照他说的办。他把伞撑开,她拱肩缩背挨在伞下,嘴里絮絮抱怨着:“这样大的雨,伞小只怕遮不住。”
“靠得近些就是了。”他伸出一条胳膊来,“皇后可攀着我,延福宫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她怨怼地看他一眼,敢怒不敢言。无奈搂住他的手臂,他自得一笑,携她走进了雨里。
雨势没有之前大了,但仍旧细密。伞面偏向她那里,他的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她探手正了正,过后又是老样子,她皱了眉头,“官家要是病了,岂不又是我的罪过?”
他语气淡淡的,“皇后这么怕太后?”
她挨着他的肩头道:“太后常对我晓之以理,我对她总有几分忌惮。今日还同我说呢,皇后要顾全大局,官家即便流连别处,也让我不能生你的气。”
他略沉默了下,“你能做到么?”
她认真想了想,那天见他同持盈下棋都叫她心里郁塞,如果他和别人走得近,她可能会不太高兴。但那又如何?她是皇后,却没有一人包揽他的权力。她挣扎了许久,觉得还是有些喜欢他的。外间对他的传闻并不好,她入了禁庭,之前与他相处也曾提心吊胆。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憎恨变得模糊了,他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感情空白,处理起来也不够老练,笨拙,但似乎很真诚。因为害怕,戴着面具来试探她,她那时对他鄙夷到了极点,可是转过头来,又隐约有些可怜他……说到底,她身处的环境已经是这样了,她的想法丝毫不重要。
“我能。”她眼睛里夹带着惆怅,平静道,“官家是大家的官家,我没有理由生气。”
渐至晨晖门,他没有再说话,举步迈了进去。
这里与艮岳不同,艮岳占地大,重在山水的秀美。延福宫的建造较之艮岳更婉约,小桥流水,假山洞壑,凸显的是江南庭院柔艳到骨髓里的风情。
帝后同游,事先没有传令,忙坏了宫中一干黄门和内人。秾华坐在殿上看,一队人来了又去了,光是安排他们换洗就费了不少功夫。时候已近黄昏,雨停了,漫天的火烧云,把殿宇映成浓烈的红。她换得衣裳佯佯踱出来,猛听偏殿里一声骤响,结实把她吓了一跳。
一个黄门慌慌张张从里面退出来,脚后跟闪失,仰天摔在那里,手脚一阵乱划动。她走过去问怎么了,那黄门翻过来连连磕头,“圣人救命……官家在殿内大发雷霆,把小的踢出来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又不痛快了?她提了裙角进殿,十二扇屏风后放了一张围子床,他坐在床沿上,只穿中衣,两手撑着膝头,满脸不悦。
一只包金面盆滚在一旁,满地淋漓的水。她挫着步子上前,细声问:“官家怎么了?不高兴么?”
他别过脸,“没什么。”
她四下看看,“是他们侍奉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他不耐烦地重申,“说了没什么,皇后别管。”
“你不高兴,那延福宫就来错了。”她弯腰把盆捡起来,搁在一旁的花几上,复趋前两步觑他,“究竟怎么了,你同我说呀。他们伺候得不好,我来伺候你。”
不知戳了他哪个痛处,他愈发的愤懑了,拧过身子高抬下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秾华取了燕服披在他身上,他僵着双臂不愿意穿进去。她忙了半天,忙得一身汗,终于耐不住,撑腰道:“你这样别扭,我当真不管你了,你自己穿!”言罢一甩袖子,昂首阔步出去了。
这么大的人,还像孩子似的闹,做出来不怕丢人!她抱着袖子上回廊,廊子用卧棂栏杆圈着,她气呼呼倚坐一旁,看雨水汇聚成一淙细流,从象首的长鼻子里喷出来,流进前面的月池里。心里渐渐沉淀,过了一会儿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回头看,他穿好了衣裳从里间出来,径直走到了她面前。她突然觉得又气又好笑,憋住了转过身去,然后听见他低沉的嗓音,“皇后怎么能不生气!”
秾华毕竟不是木讷的人,处在一种全新的际遇中,爱情呼之欲出,人心也会变得异常敏感。他这话一出口,她很快明白过来,进延福宫前的风平浪静都是假象。他酝了一肚子气,或者很多地方向她暗示过,可都被她忽略了,所以他忍无可忍,决定来质问她。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是遇到感情问题,他似乎远没有她想象的心机深沉。她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与他斗智不是对手,装糊涂是一把好手。她倚着扶手凭栏远眺,松快地叹了口气,“雨停了,天气转好了,你瞧这庭院多鲜焕,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面沉似水,大概意识到了什么,刚才的烦躁收敛起来,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坐到一旁,拍了拍膝头,缓声道:“我以为那日福宁殿争吵过后,你我之间至少可以坦诚一些。皇后年轻单纯,不该被套上枷锁。在宫人面前你是皇后,在我面前,你只是我的娘子。娘子与郎君说话,不需要太多奇巧的心思。”
她终于回过身来,夕阳下的眼睛明亮,像浸在水底的曜石。唇边带着笑,轻声道:“官家这样开解我,自己做到了么?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像刚才那样落落难合,臣妾心里惶恐得很。”
他低下头,想了想才道:“我不能同别人接近,你是知道的。”
她颔首,“我知道。”
“但哪天若是治愈了,后宫要雨露均沾,也是无可奈何。”
她起先还很优雅的样子,听完就变了脸色,“这种病能治愈么?谁说的?”她有点着急了,“这是治不好的呀,真的,是心病!哪个医官说能治愈的?传他来,我要与他好好谈谈。”
这下子今上满意了,摸摸后脖颈,换了个十分轻松的语气,“认真说,这不是什么大病症。小时候孤僻,不愿意和人来往,后来渐渐大了,参与了国事,每天应付那么多的官员,身不由己。其实现在比起以前算是好多了,譬如皇后进了宫,我对你就没有太多避讳。若是哪天下定了决心,和诸娘子往来与同皇后无异,那么去别的阁分喝喝茶,下下棋,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听得火起,站起身道:“随你!太后的教诲果然是金玉良言,官家哪天打算御幸了,差人告诉我一声,我一定给娘子们封个大大的利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