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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禁庭(57)

有手腕者得天下,自古就是这样,要怨就怨命。(3)

春渥看在眼里,心头都滴出血来。这孩子下手这么狠,真不给自己留余地。好在不伤及性命,可是这番的痛,实打实的要她自己忍受了。她想起以前,到了天热的时候她喜欢吃芦粟,长长的一截,叼在嘴里烟杆似的。芦粟的皮薄而利,一不小心就割伤了手,那时她都要哭哭啼啼窝在她怀里的。可现在呢,经历了一些事,被迫长大,踏着血路前行,这就是禁中女人的悲哀。怨来怨去,还是怨恨云观,要不是他,秾华不会参与进来。她在建安明明有富足的生活,长得又是这样一副标致容貌,就算不当皇后,也可以有很美满的婚姻。如今全毁了,她必须靠自己挣扎求生,否则只能被人屠戮。

今上守着她,半步也不相离。他没有试过照顾别人,干什么都迟缓而谨慎。绞了手巾轻轻给她拭汗,擦着擦着垂下头,姿势痛苦至极。

春渥看得伤心,上前道:“官家歇息片刻罢,让婢子来。”

他摇了摇头,“你们都出去,我一个人可以。”

春渥无奈,带着金姑子她们都退到檐下去了。外面雨势渐密,透过灯笼的光看,纷纷扬扬牛毛一样,偶尔被风吹进来,冷梭梭拂在脸上,叫人打颤。

秦让撑着伞从宫门上进来,对拢袖而立的录景招了招手。录景缩着脖子过去,他凑到他耳边嘀咕两句,录景点点头,快步入了正殿,站在帘外回禀:“官家,御龙直有消息传进来,时候定下了,在明日酉正。”

今上抬头看了他一眼,“真会挑时候。大开宣德门,放他们进来。皇后眼下这样,我没有兴致同他玩。命殿前、步军二司会同东西五班拿人,在前朝解决,别漫延进内庭来。束手就擒者押到外面绞杀,凡有反抗者立时正法,就这么办。”

反正参与者一个不留,不管最后是不是投降。录景揖手道是,复退出去传令了。

他低头看她,不知什么时候她睁开了眼睛,轻轻叫了声官家。他嗯了声,“你醒了?”仿佛她只是睡着,时候到了,该起床一样。可是鼻子有些发酸,他匆促转过头去,“我给你找点吃的。”

她说不要,“别走。”

他只得留下来,心头翻涌起无数的感觉,一瞬把人生的颓败和凄苦都尝遍了。他紧紧抓着她的手,用力抵在额头上,嗓音悲凉,“是我对不起你。”

她喘了两口气,说话很吃力,眼神也有些涣散,抓着他的衣袖问:“云观攻进来了么?”

“没有,明天酉时。”他摸摸她的脸,“痛么?”

她心里五味杂陈,哭起来,气哽不止。越哭伤口越痛,到最后嘴唇都褪了血色,他看得心惊,忙安抚道:“别哭,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官家……”她抽泣着哑声唤他,“你不要离开我,一直陪着我。”

他把脸贴在她脸上,“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她的手指冰凉,想用力回握他,可惜提不起劲来。转头看外面,“贵妃呢?”

“关进永巷了。”他眼里有说不尽的恨意,阴狠道,“若不是顾忌她的身份,我即刻便处死她。你暂且不要想那么多,先将伤养好,我自然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她心里其实很觉得愧疚,他是真心待她的,她在这件事上欺骗了他,她也不愿意这样。可是大战就在眼前,她若再温吞过日子,很快便会被废,被真正囚禁,甚至死在她们手里。当初她封后掌凤印,应该也是出于政治考虑。此一时彼一时,发起战争的时候贵妃有了用武之地,官家要安抚或是借助乌戎,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许她的?只有这顶凤冠。

她不知道自己这场赌注押得对不对,她没有把握,唯有尽力一试。可是她心里那么难过,她让他相信她,转身又利用他,实在不配得到他的爱。

“得意……”她喃喃叫他,“我对不起你。”

他蹙眉替她擦了眼泪,“是我没有护你周全。”

他躺下来,她不能移动,他努力贴近些,让她靠在他的肩头。不时抚抚她,说:“皇后,你还活着就好……明日有一场决斗,云观拿住后恐怕要处死,你怎么看呢?”

她闭上眼睛,伤口痛得厉害,但是十三岁前在中瓦子的记忆却变得异常清晰。她还记得云观分花拂柳而来的场景,公子无双,如珠如玉。她艰难地喘了口气,“一定要死么?”

他说是,“政敌越少,我的江山就越稳固。也许你觉得残酷,但这就是现实。我不杀他,他便会杀我,皇后如今也经历了许多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是的,她明白,也正尝试着这么做。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可以依靠自己的实力,她能利用的只有他的感情。她觉得自己可气可悲,心里堵憋,含泪看着他说:“官家,你亲亲我吧!”

她有时候孩子气,这样撒娇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能他以为她是在邀宠,其实她只是想从他身上获得温暖。

她额上又起了汗,他察觉了,忙支起身替她擦拭。她勉强看他,眼泪涌出来,“好痛。”

他显出挫败的神情,她痛,他比她更痛千百倍。可惜他不能代替她,只有不停地亲吻她,“熬过今晚,明天就会好的。”

日日寄希望于明天,明天来了,依旧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

窗外秋雨绵绵,打在窗棂上,像孩子扬起了一把沙,飒飒作响。

他原本要移她到柔仪殿的,可是想起云观傍晚的计划,还是决定延后一天,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说。

早五更,他起身要去视朝,秾华痛了整夜,睡得极浅,他一有动静便醒过来了。没法替他更衣,卧在床上怔怔看着他。他自己系蔽膝,回过头望了她一眼,温声道:“接着睡,好好养息。今日当如常,免得惹他怀疑。我散了朝就过来陪你,不会很久的,一个时辰就回来。”

她点点头,眼里满是眷恋,“你自己要小心。”

他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可不知怎么,他突然晃了晃,慌忙撑住了月牙桌,才不至于跌倒。她看见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心里焦急不已,一面唤人,一面挣扎着要下床。他缓过劲来,匆匆过去安抚,“我不要紧,就是头有些晕,现在已经好了。你不能动,小心伤口崩开,又要吃一回苦。”

她勉力抬手摸他的额头,带着哭腔道:“怎么还在发烧?官家你怎么了?”

他也说不清,并不是伤风受寒,低烧却一直不退,时间长了,人有点恍恍惚惚的。比如一阵晕眩飞快过去,四肢便有千斤重。不过只是一瞬,过去了就没事了。他怕她担心,笑道:“大概是太累了,这阵子事情多,我精神有些不济。等这件事过去了休息几天,我们上艮岳去,住上半个月再回来,可好?”

她嗯了声,凄惶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低声道:“你要好好的,否则我躺着也不安心。”

他垂手抚抚她的脸,录景伺候他戴上通天冠,便被簇拥着出去了。

她仰在那里目送他,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春渥进来换香,微微开启了一点窗户,回身问她可冷,她摇摇头,“还在下雨么?”

佛哥端药过来,应道:“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圣人先吃点东西垫一垫,等药凉了再用。”

她们小心将她托起来,两个大靠垫垫在她身后,春渥问:“眼下还疼得厉害么?”

她脸上恢复了点血色,说好多了,“就是喘得急了有些痛,没什么大碍。贵妃那里有消息么?”

佛哥道:“关进了永巷,不过有太后护着,吃住都不像受过的。”

她叹了口气,知道必定是这个结果。眼下云观又凑热闹起事,官家更是分身乏术了。再说贵妃的身份毕竟在那里摆着,以前她没有太在意,以为太后和善,并不那么复杂,其实不是。想来她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也是一路披荆斩棘过来的。她有更远大的抱负,小小一个钺国满足不了她,她期待更广阔的天地。

她说罢了,“这个且不去管他,我得先从西挟出去,如今困住了,什么都做不了。”说着萎靡下来,哀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我变坏了?像云观一样不择手段……”

“圣人别想那么多,环境使然,人不一定能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有时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不得受宠的娘子只怕都有祸心呢,何况是贵妃!那天福宁宫里验毒,她来得那样巧,呼喝着要人拿银针来,谁知道是不是她串通了太后,趁人不备往盅里投毒,再验取了来陷害你。”春渥发现自己臆测起来也没边,尴尬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做下了就不要后悔,否则这份苦就白受了。”

佛哥点头附和,“好在官家不幸后宫,否则只怕更凶险。”

她们喂她喝汤,她进了两口便摇头说不要了。待服了药重又睡下,迷迷糊糊想起云观,想起他以前教她画画,给她做草编的蚂蚱。如今他和今上争权夺势,恐怕到最后连性命都要丢了。

他一定不知道官家已经得知他行动的全部计划了,今晚上会自投罗网吧!她什么都做不了,原本对他有感情的,可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将她逼进绝望的境地,她再好的脾气也会怨恨他。她和官家在这个事件上的立场一致,矛盾早一些激化,然后必定有一个人的人生要就此结束,云观曾经那么好……可惜了。

她又昏沉沉睡去,睡梦里隐约听见官家说话,从容不迫地排兵布阵。他为王时就执掌整个大钺的军务,对于这种围城剿灭的事颇有心得。戍守一切如常,他只需看着云观一步一步走进来,“悄悄将朝中要员带来观战,既是杀鸡儆猴,明日朝会上也用不着我多费唇舌了。宁王谋反,当赐死。捉住了先拘起来,毕竟他是先帝血脉,众目睽睽下斩杀,显得我这做兄长的不仁义。”

她心头生凉,艰难地侧过身。几位指挥领了命,铠甲上贴片与铆钉相击的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他进来探望她,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你晚间可会亲自去?”

他嗯了声,“事关重大,我若不在,怕平地起波澜。”

她说:“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刚才来的殿前司和步军司的指挥么?可都靠得住?万一早被云观买通,事情就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