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授金册凤印,载在典谟,母仪天下。(3)
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宫中除了黄门还有御医和画师,不过隔一堵墙,在禁中受些控制罢了。天章阁内藏图籍、符瑞、宝玩,黄门难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艺,还需那些有造诣的学者。崔先生到了大钺四处活动,结交了朝中几位相公,到时候自有人举荐他。”
秾华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那天我进龙图阁,是不是有哪个画师没有即时出宫,恰巧和我遇上了?”
金姑子说不会,“出入宫门都有内侍详细记档,要是连这点都办不好,他们也不用活了。”
罢,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吉时也快到了。她心里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搅得六神无主。因道:“你们去外间候着吧,乳娘留下,和我说说话。”
众人应个是,俯首退了出去。
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宫闱和平时不一样。自从搬到庆宁宫,她每常像这样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却没发现这皇城中轴上最辉煌的所在,还有这样柔艳妩媚的一面。灯火错落,映照着殿顶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动的湖面。她甚至听见隐约的笙歌从集英殿方向传出来,也许前朝的婚宴已待开席了吧!
其实她有些怕,皇后好做,洞房花烛怎么办?她现在像砧板上的肉,默默静候,有种等死的感觉。
她转过脸看春渥,“我听说民间婚嫁听取双方的意见,是吗?”
春渥说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牵线,择吉日过帖,男女可以见面相亲。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插金钗,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则送彩锻两匹,谓之压惊。”
她笑了笑,“相亲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来直往,没有这一说了。官家这人真奇怪,他羞于见人么,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要行大礼,要是照旧躲着我,我可怎么办?”
说起这个的确叫人难以理解,一位帝王,极少流连后苑,这种事情说出去,高斐大概会笑死吧!
春渥道:“我先前听宫中老资历的内侍说起,官家自小脾气古怪,五岁多才开口说话,也不愿意见生人。据说他要刻一方印,可以在案前定定坐上十个时辰。有一回他的侍读周衙内不慎落水,官家那时就在岸上,眼睁睁看着周衙内沉下去,连呼救都不曾有一句。周衙内陪伴他六年,死得实在可惜,所以我有些担心你。”
朝夕相伴的人死在面前都可以熟视无睹,那杀云观便更不会犹豫了。秾华缄默下来,大袖下的十指紧紧攥起,若不是知道帝后大婚九门戒严,她今晚就想一刀结果他。可是不能,她不顾及自己,得顾及身边的人。杀人一千自毁八百,这是最愚蠢的手段。
春渥见她愤恨,又觉得毕竟大喜的日子,说这个不吉利。便牵着她的手引她坐下,细声道:“我也不劝你如何,到眼下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你要想办法让官家喜欢你,这点很要紧。只有让他喜欢,才不会对你有戒心。”言罢爱怜地抚她的耳垂,温柔的目光流淌过她的面颊,微笑着,唇角却有些扭曲,“我的孩子,即便你贵为皇后,在我眼里都是最乖巧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好,能幸福地活下去。今天是你大婚,虽然和别人的婚姻不一样,但我仍然觉得很高兴。你长大了,即日起就是大人了,万事要审慎,要权衡利弊,明白么?”
殿内殿外人太多,她们说话只能点到即止。秾华对她安抚一笑,“娘为我好,我都懂。幸好我在禁庭不是无依无靠的,有你和阿茸,我不会害怕。”
她这样的基本属于盲嫁,良人不良,至今只见过一面,还不如民间知礼。春渥拍拍她的手,鼓励式的对她微笑,不再多言。引导的尚宫进来,福下身子通禀:“吉时到了,请圣人移驾垂拱殿受册,再至福宁殿行大礼。”
帝后大婚是个极其复杂的过程,不像外面百姓,拜过了天地就算数的。皇后拜堂前需正式授以册宝,接群臣拜表。太后体恤她,命一切从简。但即便如此,整套的缛节依旧弄得她晕头转向。
垂拱殿是外庭,皇帝视朝的所在,皇后册命也在那里。她的宝座面北设在庭阶下,内官引她入殿,便看礼直官和一帮朝臣们持节展礼。反正宣读的溢美之辞她只字未入耳,只是耐心端坐着,受他们进退贺拜。
人多得走马灯似的,待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退出大殿,又是一群盛装的内外命妇入殿就位。册宝使和副使缓步捧着盘螭纽金宝走来,这就说明外庭的朝拜接近尾声了。她站起身接印,沉甸甸的份量落在双手,突然有了重见天日的快乐。
再升座,礼直官一声“拜”,底下命妇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秾华眯眼看着,心中涩然。这些人里有禁庭的御妾,她们行礼如仪时,究竟怀着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大约都不好受,还要装作由衷的高兴,以体现对帝后无条件的景仰和服从。
礼毕,降座回涌金殿,接下来就是正常的婚礼流程了。拜堂在福宁殿,洞房在后殿柔仪殿。一般情况下帝后同住一个月,当然要视官家心情而定,也有第二天就打发皇后回自己寝宫的。
春渥为她盖上销金盖头,一片火红兜脸罩下来,遮挡住她的视线,只能从边角晃动的流苏里隐约窥到些光景。
左右女官上前搀她,阶下停着花檐子,那是一种结花的藤轿,专门为婚礼时迎接新娘所用。路途虽短,也要按俗礼施排。她坐进去,听见一路撒花红、利市钱,孔方兄砸在路边基石上,叮当作响。
到了宫门前,克择官捧花斗,撒谷豆彩果。丹陛上铺了青毡花席,女官引领她下轿跨马鞍,入殿内坐帐,这一道有个专门的名目,叫坐床富贵。也还算好,帝后大婚和坊间不一样,至少没有乱糟糟看新娘的俗礼,洞房也不许闲杂人等光顾,内外命妇们都在东门外等候。
秾华长出口气,虽然厚厚的喜褥叫人臀上生汗,至少暂时能歇一歇了。唯一难受的是蒙着盖头看不见,总觉得脑子里晕沉沉的,随时有可能磕倒。
这厢正想抬手捏肩,因为凤冠实在重,几乎要舂短她的脖子。手刚抬了半尺高,突见一片云龙纹绛色纱袍翩然而至,白袜黑舄踏上脚垫,右边床褥往下一陷,她身侧染红的花生骨碌碌滚将过去,撞在他的佩绶上。
那是殷重元,就算看不见脸,知道他在,强大的压迫感也让人很不适。秾华心里作跳,垂眼瞥了瞥,他端坐着,一双文质纤长的手按在膝头,指甲盖儿圆润光洁,泛出健康的色泽。
他无声无息,仿佛身边坐的人与他毫不相干。秾华起先紧张,渐渐松散下来。心道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孃孃说的那样,早晚是裙下之臣,等着瞧罢!
她挺了挺腰,未几听见尚宫在帘外引导,请官家牵巾拜堂。同心结的一端递了过来,她接住绾在手上,他一步步倒退着,将她带进了福宁殿。
司礼官高唱喜歌,奇怪的曲调和祝词,同绥国不一样。伴着那歌声,今上举机杼来挑她的盖头,往上掫起来。她脸上原先氤了层薄汗,豁然开朗,顿时一片清凉。然后面前对站的人撞入她眼帘,这是第二次相见,离得近,连他的睫毛都看得分明。
他是天之骄子,养尊处优的生活作养出雍容的五官。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玉簪导挑朱红组缨垂挂在胸前,繁复却冲淡了眉目间的凌厉。只是单看这双眼,幽深如寒潭,依旧亲近不得。
两两对望,同时别开了脸。秾华开始反省自己做得不甚好时,突然意识到他看她的眼神毫无爱意不说,居然还充满了厌弃。她也不生气,无所谓,现在越讨厌,日后喜欢起来越百爪挠心。不爱笑、话少、悲喜都迟钝,这样的人格有缺陷,她量大得很,不会和个半疯斤斤计较。等过了今天,且看她大放手段。反正太后特许她做妖后,她也没什么可顾忌的。
她敛了神,同他一起拜谢太后。太后笑吟吟,满脸的欢喜。佳儿佳妇么,对于孀居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看见儿子成家立室更叫人满足的了。她开始幻想含饴弄孙的场景,应该用不了多久的。帝后大婚休朝三日,她此前早有安排,这三日就把他们困在柔仪殿里。吃住在一处,皇后又是聪明人,一定知道怎么借机培养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