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桢深凝了眸,幽深的眸子隐晦无边,却未曾说话。
“太子李桢,今年十七岁,三岁那年其母丧生大火,此后便长居在椒房殿内,由郑氏代为抚养,因他生系太子之位,郑氏在此期间,在他食中下毒,年幼的他一眼识破,为免瞧出异样,他偷梁换柱,以生母宋氏遗留下来的毒药,继续服食。”
“五岁那年,他收养了只猫,刚好太傅出了道以论猫习性之题,他因做了首诗词赋被天子所夸,当天下午,他便被已是皇后郑氏以玩物丧智为由,逼迫他亲手杀了自己最为心爱的猫,罚跪在牌位上,抄三千遍佛经,至此,他一病半月,醒来之后,不得不掩饰自己天资聪慧,将自己装成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太子。”
“七岁那年,郑氏再次喜得一子,他怀疑自己母亲的死与郑氏有关,他借宫婢的手,在郑氏所食药膳中,偷偷下毒,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因服食了有毒的奶水就此夭折。”
李桢幽邃地眼中顷刻掀起一片暗涌,面上却仍然镇定自若,唇边轻轻荡起一丝微凉的笑意。
“九岁那年,宫内不知为何有大部分人感染了天花,郑氏之子李灏将他骗入一个废弃的,关有身染天花人的院子,侥幸,他安然无事,却将那中有天花的人,所吃过的食物丢给李灏最为喜欢的宠物狼狗所食,果不其然,那狗在短短一天,便染上了天花,李灏与狗玩耍中,染了天花,几乎丧命,而他所心爱的狗也被全部屠尽。”
李奇面色温和的如玉般地浅笑:“其中还包括你是如何建立自己势力,如何与宋家旧部重聚,诸如此类的,需要我一一举例,细细说明吗?”
这些事情,除了他自己,几乎无人知晓。
他身为皇帝的心腹,居然知他那么多的秘密,却多年来未曾向皇帝提及。
李桢凤眸微沉,思虑了一番,也随之镇定下来,如若他真的想要对他不利,又何必等到现在才说?
只是……
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这虚有其表的太子之位吗?
李桢自问与他没什么交集,凭他当时的能力,他大可不必为他遮掩,直接将此事上报给皇帝,或是给郑氏岂不更好?
他一时间也想不通李奇究竟意欲何为,凤眸闪过一丝深凝。
李奇笑道:“如何?你信了吗?”
李桢略有深意地望向他,声音寡淡道:“说吧,你来找我所谓何事?”
好小子。这脑子反应到挺快的。
李奇眼底的欣慰更甚,他也不隐瞒,直接来意告诉他:“今日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你的计划已经成功了,皇后已经决定废除太子,她现在已经命郑谅联合朝廷大臣,在皇上醒来之后弹劾于你。”
“计划?”李桢眼眸微沉,面上依旧挂着那温雅雍容的淡笑,心却一点点的下沉。
他所做之事,无论大小全都一分不落被他掌握在手中,那种感觉,就像心底一直隐藏的秘密,被人窥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他无地动形,而他只知对方身份外,其它一无所知,这种认知,这种授人以柄的认知令他动怒。
李桢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李奇知他心中所顾虑,却也不点破:“不管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你只要知道,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就行。”
他从怀中拿出一本薄的账薄递给他:“这是那些大臣的人员名单,你好好收着,千万别弄丢了。”
李桢视线落在那本账薄上,迟疑了一瞬,伸手接过。
李奇拍了拍他的肩膀,李桢眉头微蹙,视线落在这肩膀的双手之上,却也未曾将这碍眼的手给拂开。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我该走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可以去宫外的‘如意’脂粉铺传信给我,我见到,自会主动去找你!”
李奇说完,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一直静默不语的长歌,反身,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飞上屋檐,转眼已消失在夜色之中,而那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尾随而上。
直至李奇的背影消失许久,李桢才缓慢地收回视线。
他低垂下头,望向这手中账簿轻轻翻阅开来,里面所记载的全都是以郑氏一党为首的人,还有一些王孙贵胄,中间还不缺乏一些皇宫专门负责煽风点火的墙头草。
李桢深凝了眸,他早上才通知李居明去皇宫,叫李氏将滴血验亲之事,故意泄露给皇后,皇后知晓派郑亮拢络朝廷大臣必然是在下午。
没想到他却在短短半日间便将这名单拿到手了,看来这李奇除了是“血衣卫”的统领之外,还有很多他不为之知的秘密。
将手中那本帐册合上,李桢这才想到长歌还在他身后护着,他转了身,便瞧见朦胧的月光下,那张清冷脱俗的小脸隐匿在阴影之下,脸上神色意味不明。
“怎么了?”李桢担忧地望向她。
听耳畔声响,长歌面上终于有了丝丝反应,她望着李桢,却是未曾开口说话。
见她此刻的模样,李桢心中突防不迭地一跳,脑中突然闪现李奇刚才所说的那些话。
长歌向来不喜欢他杀人,向来说他手段鸷狠狼戾,所以,这一年以来,他学会了隐藏,隐藏她一直所厌恶的一切。
他原以为这些事情她永远也不会知晓,他原以为他可以做的水泄不漏,他不想将自己最不好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
“长歌……我……”李桢下意识的想要开口解释,却未曾想,长歌突地开口将他所说要话给生生截断。
“你曾说过,若是可以,这世上没有人不想自己的手中干干净净……”
李桢低垂下头,沉默了。
“以前不管如何,皆是你的过往,过去我不想细究,现在,我陪你继续。”
长歌语声轻缓,未有一丝怒意。
李桢愕然抬起眼,望着她,沉默许久之后,才幽幽开口:“你不生气?”
长歌淡声道:“生气,自是要生气,你年仅七岁便能杀害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如何能不生气?”
李桢身体微微轻颤,黯淡的垂下眸。
长歌却伸手一把将他抱住,双手轻轻地拍抚他的背:“不过虽是生气,我更加在意,你在深宫中如何走过来的。”
当年年仅三岁的他,知道自己体内中毒,还是生母所下,该是何等绝望?
还有他那寝殿暗室中设的那个坟冢,他去烧香祭拜之时,又是何等心情?
李桢身体微僵,缓缓闭上眼:“很辛苦,曾经有很多次坚持不下去,甚至想过自尽。”
长歌有些疼惜地望着他。
“不过还好,还好我坚持下来了,我虽知母后在我体内下了巨毒,但我仍旧坚信,她是不得已的,而这个理由便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庆幸,我没想错。”
长歌手中动作一滞,安抚道:“世上哪有母亲不盼自己的孩子好的。”
李桢唇角轻轻勾起一道弧度,语气轻缓似喃喃自语:“是啊,有哪个母亲,不盼着自己孩子好的!”
长歌感觉到他语中有些孤寂悲拗之感,知他心中想到了宋氏,轻轻叹息了一声,也只有无声息的安抚着。
“喵!”一声猫叫划破这一片静谧,长歌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推开了李桢,左右望四周张望,全身充满警戒之色。
李桢皱了皱眉。不明白这煞风景的声音是从何而来。
他骤地反身,便瞧见屋檐之上,一只雪白通透的猫满眼不屑地瞥了眼他,缓缓转过身,高傲的朝他甩了甩尾巴,然后纵身一跳,跃得不见了踪影。
长歌诡异地睁大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李桢:“你……得罪了它?”
李桢蹙眉。
长歌指了指那猫消失的背影:“不然为何它向你示威?”
李桢眼眸深凝了几分,面上温和道:“你先回去,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办。”说完,他运提轻功,朝那猫所在地飞掠而去。
长歌本欲去看看他所为何事,但瞧他所去的方向顿时望而止步,最终,决定了先听从李桢的意见,往金福酒楼的方向而去。
另一处,冰冷孤寂的街道上,李桢从屋檐上方飞身而下,顿住脚步,他狭长的凤目轻轻往旁边扫了一眼,冷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一片寂静,四周依旧一片空旷。
李桢深蹙了眉,脸上越发的面无表情。
这只猫总是适时的出现,总是在他与长歌关系进一步发展之时出来破坏,他多少也能猜到是受何人指使目的何在,不由冷冷地告诫:“既然决定放弃,又为何还要回来纠缠?”
李桢眯了眯眼,有些冰冷无情道:“你可别忘了,断壁之下,刺往她心口那一剑,是你亲手刺下去的!你明知她心里有你,却能做到如此决绝,她既然已经选择忘记,那么自然而然也就不想在见到你,你若还顾及那么一点师徒情份,从今往后,便不要再来纠缠她。”
回答他的除却那呼啸的冷风,并无其它。
李桢却已知藏在暗处的那人听了进去,当即转身,往金福客栈的方向而去。
待人走后,一道白色嫡仙般的身影渐渐浮出身形,李桢那话字字戳中了他的要害,顷刻,他的脸上已是渗人的苍白。
“喵……”一只猫骤不及防窜入他怀中,微微蹭了一蹭。
东方低下头,纤细的指尖顺着它的毛发轻轻抚了抚,唇角是无尽的苦涩:“我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