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在她以为生活已经重新步入正轨,命运又再一次露出狰狞的笑容——这是她第二次直面死亡,苍凉和悲哀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覆灭,再难往生。
恍惚中国,有一个人蹲下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轻轻的环住她,顺着身侧找到她的手,五指紧紧的与她手掌交结。夏梦闻着袖子清苦般的气息,乖顺的靠在他的胸膛上,另一只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衣领,低声呜咽着。如同受伤的小兽躲避疗伤,****伤口。
单停停大的葬礼简单而低调。单母在灵堂哭到昏厥后被人送回房间休息,只剩下夏梦忙前忙后。而单羽的伤还未全好,仍坚持坐着轮椅在入口处给每一个凭吊的人发一朵白菊,郑重回谢。短短几日,他的身体迅速垮了下来,形如枯槁,通红的双眼全是血丝,往日风流倜傥的眉间只剩下一片灰淡的冷峻。
那天的清远市摆脱了连日的冰雪天,天空蓝的一点杂质也没有,是这段时日以来罕见的晴好天。单羽的心绪也宁静的宛如迟暮的老人,带着千帆过尽的绝望,仿若所有的悲喜怨憎都随着单停停的彻底离开而陷入了无休止的冬眠中。
晚上,叶谦陪夏梦跪在遗像前守灵。黑白照片上,单停停的笑如骄阳般纯澈明亮。
而隔壁的浴室,雾气弥漫。
单羽面色寂静的躺在黄色浴缸里,直直的望着天花板。温水从镀金的水龙头缓缓流出,慢慢的浸过他的身体。刀片反射出冷冷的寒光,他往自己的手腕狠狠的划下,湍急的鲜血喷涌而出。他闭上眼睛,唇角勾出一抹如重释负的笑,流血的手腕徐徐的滑入睡眠之中,原本透明的水渐渐被染成刺目的红。
夏梦刚要起身,心口骤然一痛。她眼前发黑,可听觉却分外灵敏起来。她听到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一种莫名的恐慌让她齿冷。她鬼差神使的敲了敲浴室的门,无人应声。又拉了拉门锁,被反锁住了——倏然她想起下午单羽的眼神,分明透出心如死灰的悲凉,心底的寒意一点点浮了上来。
站在她身后的叶谦也察觉到不对,嘴角一凝:“夏梦,你先到一边去。”他向后退一步,抬起腿大力的踹向门,可门还是纹丝不动。浴室里除了水声一点动静也没有。叶谦故技重施,再大力的狠狠撞了一天,“哐当”一声,门终于开了。夏梦迟疑的推开门,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啦啦的流着,地上到处都是水,红色的水,单羽就躺在血泊中,唇瓣苍白,睫毛紧闭,左手无力的垂在一旁。
夏梦呼吸一窒,嘶哑的大喊:“单羽——”
单羽躺在雪白的病床上,手腕上缠着一圈又一圈厚厚的纱布,输液管理的药水一点一点推进他的体内。脸上罩着氧气罩,脸色苍白发青,只有一旁的心电图微微起伏的曲线证明他还活着。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单停停远走高飞后,其实在私家侦探结果出来之前,他就已经隐隐猜到她的藏身之地。
嵩县是他和单停停偶然提及自己幼时呆的家乡。两人在情深意浓时也曾相约过在彼此垂垂老矣时回到那里安度晚年。甚至他很早就在那买了一套别院。
大抵也有自己的私心作祟吧——他不想那么早找到她。两人早就心意相通,她的出走无非是为了保护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也舍不得,甚至突生出一股冲动,就这样偷偷把她藏起来。世俗伦理又如何,除了单停停他可以谁也不在乎——只是到底放心不下,只好告诉自己,就这么悄悄的去看看她,只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就足够了。
嵩县不大,人口密度也不集中,县上只有一条从村口到村尾的泊油路。因下雪天,路上行人很少。他匆匆赶到院子里,就看见单停停裹着一件黑色大衣坐在花坛边看雪。她清瘦了很多,下颚尖尖的,缩在粉色的大围巾里,灿烂明亮的眸子只有淡淡的光芒流转,如同天空飘坠的雪花。
蜜色的阳光像香槟一样倾泻在她肩头,缱绻如画。
似听见声音,她缓缓的转过头,见是单羽也没露出多大的讶异。
单羽慢慢的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就听见她说:“阿羽,以前我总央着你带我来这,可你总是很忙,有那么多工作要做。我们一直都没有机会来这好好住上一段时间。可你知道吗,前几年我们一起种的月季花它居然还有一株活着,我刚来的那天就把它移到屋里了。你总说,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等老了,累了,走不动了,你就背我回这里。可我,怎么觉得,我们的时间快要用光了呢。”
单羽站起身,双手掰正她的肩,将眼光落在她的脸上,定定的看着她:“停停,我们结婚吧。”
单停停没有回视他,眸眼低垂:“怎么结?你知道我们……更何况,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骗我……”
单羽截住她的话,飞快的说:“那些都不再重要了。我可以脱离单家,这么多天我想了很多事,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你要相信我。”他慢慢的蹲下去,拉着她的手,仰起脸看她,“可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你明明知道我也爱他,可是……最算他出生了,也会怨我们的。”
单停停咬着唇看了他长达十秒,突然站起身撇撇嘴:“为什么要在这里求婚,没有戒指,没有烛光晚餐,甚至连一朵花也没有。”她抽出手向屋里走去,“你快进来吧,我都要冻死了。”
当天晚上他们就开车回清远市。却因冰灾被困在路上。雪一直不停的下,前一天刚刚铲除的路面又结上厚厚的冰层,非常的湿滑。很多高速公路已经被封闭,一路上单停停的孕吐反应异常激烈,除了水什么也吃不下。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他们车上并没有太多食物。单羽心急如焚,决意开导航,沿着周边的农村驾驶。
农村的路又窄又糟,路面中间都是冰堆。单羽慢慢向左转着方向盘。突然车轮一滑,径直撞向一旁的隔离水泥护栏。“砰”的一声又被弹回来,他的额头撞在了观后镜上,立即起了包。单停停失神尖叫,单羽安抚的握了她的肩后,紧紧的握着方向盘,重新控制汽车。而路面上的冰层是在太滑,汽车歪歪扭扭的在路面上滑行了十多米,“轰”的一声,向右侧翻了下去。单羽本能的护着副驾驶座的单停停,而她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的推开了他,他的手装上了挡风玻璃,左腿卡在半开的车门上。昏迷前看到单停停的身体撞开了车门,滚了出来。他努力的想伸出手,却只摸到虚无冰凉的空气。随后体力不支,手默然的垂了下去。
雪白的床单,单羽的手指无意识的抽搐了一下。他慢慢的睁开眼,脑中各种片段纷杂闪过,他虚弱的坐起来,然后身形只是一晃,又重重的倒下。单羽拔掉手腕上的输液管,血水立即涌出。护士听见声音立即跑进来,挡住他欲再挣扎起来的动作,急声道:“单先生,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再乱动。”
“滚开!”单羽咬牙挥开护士的手,整个身子滚落在地,他单腿踉跄的向门口爬去。
今天是单停停下葬的日子,他怎么能……不去见她最后一面。
南山墓地。凌晨,天空还未完全放亮,牛乳白的云雾弥漫缭绕。山间的路并不好走,浮了一层细细小小的冰凌。雾气将他们的头发打湿。夏梦和叶谦一左一右搀扶着周郁玲,打着小手电筒低头往上爬。石阶上只有三两脚步声,显得尤为旷远安静。
冷风凛凛,他们站在冰凉的墓碑前。叶谦拿出工具将石台打扫的干干净净,夏梦把一大捧白色玫瑰花放在上面,眼泪如珠子一样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又手忙脚乱去扶已经颓然在地泣不成声的周郁玲,哑着声音说:“伯母,请节哀。停停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周郁玲靠在墓碑上,细细抚摸碑上的照片,泪水肆意爬满了整个脸庞:“命运为什么如此不公。夺走了我的丈夫还要夺走我唯一的女儿……我精心呵护二十多年的孩子,你走了让我怎么活。”
身后传来一阵轮椅闷钝声,夏梦侧身透过周郁玲的肩头看见一位护士推着面容苍白如纸的单羽。他的双手按住轮椅两边的扶手,借力站起身,又因身体失衡,轻轻一晃,快要倒下。身边的护士想要扶住他,却被阻止了,只好恐怖又委屈咬着唇站在原地。单羽吃力的重新站起来,搀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周郁玲面前,左腿下空荡荡的。而后他慢慢屈下右膝,手掌俯地,头低下去,重重的磕了三个头,尖锐的石子将他摩擦出血。夏梦泪流满面,难过的撇开了眼。
“妈。”这是单羽进单家大门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叫周郁玲,只见周郁玲身体一僵,别过脸去,她脸庞背着光,显得晦暗阴沉。
单羽声线嘶哑,慢慢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停停。我答应过你我会好好的照顾她……”
“您那天说的对,像我这样的野种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所以我想去陪她,那个地方那么冷,她和孩子怎么受得了……可是妈你知道么,梦里停停她在怪我,她怪我这样不负责任的一走了之,怪我抛下她最珍爱的母亲。”
“我很抱歉,过去的她总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我们就像两股不同的力量不停的拉锯,妄想得到全部的停停。可是我和您都是她不能抛弃的,我们都不会获得胜利,只会把她拉扯成不完整的两半。”
“可是以后您就是我的母亲,我会带着停停的那一份一起孝敬你,希望您能接受我。”说完他又深深的磕了一个头。
周郁玲眼眶微湿看向墓碑,照片上的单停停好似在冲她笑,明澈眸子带着伶俐的通透。她身侧紧握的拳头松了又紧,半晌才颤着身子将单羽扶起。
单羽眼底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只听见她一字一顿的说:“儿子,我们回家——”
周郁玲推着轮椅上的单羽一步步离开,风将她身上黑色的衣服吹向另一边,阳光下她的背影瘦弱成一条剪影,可是背却挺得笔直。
叶谦走过去,揽着夏梦的肩,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低语说:“这样也算另一个比较好的结局了。”
在单停停生前,他们互为仇敌,水火不容,而今却在她离开后惺惺相惜,相依为命。不得不说,命运造化,妙不可言。
而世事因循轮转,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怎样的事。唯一能做的,大抵是,怜取眼前人。
天边的鱼肚渐白,朝阳从云层里徐徐的扩散开。
叶谦指尖一勾,将夏梦耳侧的碎发往后拢了拢,露出粉黛未施精致的眉眼,缓缓说道:“我想去见一个人,你能带我去么……”
听言,夏梦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带着黑色的眼睛,湛蓝天际间的浮云似乎都在里面游弋,却看不见那双眸子的神色。良久,她才点了点头。
夏梦一言不发的领着叶谦拾阶而行。风一吹将原本拢好的头发吹散,挡住她的侧脸,神情朦胧晦涩难辨。阳光斜斜找下,拖出两道黑黑的影子。
大概十分钟左右,夏梦停在了一块洁白的墓碑前。周边草木繁盛葳蕤,有几株黄色的雏菊盈盈而立——这就是陆溋生的墓地。
猎猎的寒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夏梦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不再明晰:“因为他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所以只弄了一个衣冠冢。”
叶谦若有若无的轻应了一声,视线停留在墓碑上——意气风发的眉眼,十分英俊。他深深的鞠了一躬,眉间有一点萧然:“之前的他都是住在孤儿院里的么?知不知道亲人的下落?”
夏梦蹲下身,沉默的用手指描摹着碑上镌刻的字,淡淡说道:“这些事他极少谈起。我知道虽然他不说,但是也很关心自己的身世。只是时间太过久远了,一点线索也没有。更何况找到了又如何,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若没有做好承担为人父母的责任为何决意剩下孩子。很久之前,夏梦就心疼陆溋生,他这么优秀这么好怎容许他人分毫错待。包括单羽,若非单正衡在外拈花惹草,怎会导致这一段阴差阳错的悲剧。
她把额角贴了贴墓碑,似乎想从中汲取一点勇气。许久才轻声说道:“叶谦,对不起。”这是夏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叶谦目光一动,他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本想阻止,却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
夏梦跪坐在大理石旁,双手环住自己,温温吞吞的说:“我知道你很好。很久以来你一直都默默的呆在我身边。最近发生了许多事,若不是有你安慰,在我身边,我怕我真的撑不下来。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更不愿意这样自私的对你。一方面享受你无下限的好,另一方面却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那样对你好不公平。而阿生,这辈子我大概永远也忘不了他了。”
“所以,真的很抱歉。”她站起身,转身向离开。可刚踏出一步,手腕就被人抓住。叶谦一扯,将她揽入怀中。
夏梦下意识的看向墓碑上的照片。陆溋生在彼端冲她笑,清澈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她尴尬的想要挣脱,可叶谦紧箍在她腰上的手掌纹丝不乱,他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说:“夏梦,让他看见,他已经不在了,不能再陪着你了。”
“不要!”夏梦激烈的大叫。可话音未落,微凉的唇立即堵住了她剩下的音节。在她唇齿间辗转扫过,攻城掠地。两个人紧贴的灼热肌肤,一股陌生的电流贯穿全身。夏梦一惊,想要逃出他的禁锢,却引来他更大的力量。他的臂弯如同被火灼烧过般火热,将她困顿其中,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