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筱竹和玉人方相视一笑,准备回程,两人正在点数酒坛,就听老酒头又说道:“等等,我老酒头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这个就送给你啦。”他将之前提在手里的那盏样式奇怪的灯塞到了方筱竹手里后,就捧着那袋种子乐呵呵地进了木门。
方筱竹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一盏灯,玉人方凑过来看着那盏提灯,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方筱竹叹道:“好歹是人家一番心意,我们就就收下吧。好啦,有了这个就不用发愁了,咱们快点带着这些酒回奇斋吧,焰绯该等得着急了。”话音未落,方筱竹却变了脸色,玉人方看着她:“筱竹,你怎么了?”
方筱竹听着声音转过脸来:“阿玉,你看见了吗?”
玉人方皱眉:“你喝多了?”
方筱竹紧紧地抓着灯盏的提手,指节发白:“阿玉,抓着我的袖子,一步也不要离开我,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说话,千万不能松手。”
玉人方见她突然就神色凝峻,便压下心中的疑问,牵住筱竹的袖摆跟着方筱竹踏出了第一步,然后玉人方惊呆了:明亮的阳光没有了,飘出酒香的木门没有了,方筱竹和那么多的酒坛子都没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手里的衣袖,这,这和刚才老酒头带着她们进入酒窖的那一段路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方筱竹没有出声,而是轻轻抖了抖袖摆,让玉人方不要分心,玉人方将手里的衣服抓得更紧,寸步不离地跟在方筱竹身后。这时候两人都无暇顾及那些酒坛了,小心翼翼地走着。过了一会儿,方筱竹说了一声“到了”玉人方长舒了一口气,抓紧方筱竹的袖摆快步跟上,她习惯性地想要闭上眼睛,却发现周围的光线并不刺眼,四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不是我们院门外的那条巷子吗,咱们这就回来了?”
方筱竹点点头,走到院门前推开了门,轻声唤道:“焰绯,过来帮忙。”
焰绯在院内花丛中抬起头来:“姑娘,你们回来了?”
“嗯,我不太舒服,大概是累了吧,我稍微洗一下就回房歇息,你去帮阿玉,我们买了很多好酒,她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焰绯看着方筱竹毫无血色的脸,抬脚就出了院门。方筱竹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和手中紧握的那盏灯,在这个夕阳余光温柔暑气尚未退去的夏末傍晚,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步一挪地走进房间,房中淡淡的清凉香气让她冷得如坠冰窟,匆匆拿了换洗衣物,逃一般的离开了房间。
方筱竹从浴室里出来,看着天边还剩下的半个血红的夏末残阳被山顶上厚重的黑红云彩一点点吞噬下去,又觉得冷了。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一点,事情也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不可以自乱阵脚,更不能因此而给身边的人添麻烦。方筱竹看着残阳完全没入山下,心想也许自己该离开奇斋一阵子,稍微避忌一下也许能把人引出来。不,不能贸然离开奇斋,我在这里可以守着阿玉和焰绯,我若离开了奇斋,万一她们不小心中了人家的计算,沦为人质怎么办?我在奇斋,虽然会给她们带来危险,但是我也是她们的第一道屏障,到时候如果真的有危险,那么我就可以迅速离开奇斋,将危险带离她们身边,可是,若是对方就是让她离开奇斋呢……
方筱竹抓了抓湿漉漉的长发,越想越没有头绪,她靠着浴室的大门,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一遍遍地回忆着整件事情的始末,第一次感到如此无措。这种为人鱼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是怎么回事啊?方筱竹恨恨地捶打了一下身后的木门,烦躁地闭着眼睛。
“姑娘,”焰绯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姑娘觉得很不舒服么,还是天黑了看不清楚?”
方筱竹睁开眼睛,天色早已暗了下来,身边的东西看起有些模糊,不太真切,方筱竹平复着心绪,用平稳的声音道:“没事,本来就有些累,洗了澡更觉得乏力,本来想稍微靠一下就回房的,没想到已经这个时辰了。那些酒都收拾好了?”
焰绯上前一步,扶着她边走边说:“嗯,玉老板已经把酒都收好了,我做了些爽口的素菜和汤点,玉老板正在用饭呢,姑娘要不要先吃一点再睡呢?”
萤草的藤蔓舒展着照亮两人脚下的路,方筱竹摇摇头:“焰绯,找些宁神的暖香燃上吧,我觉得有点冷呢。”
“嗯,”焰绯手脚利落地忙碌着:“姑娘是不是着凉了啊?”
“没有,焰绯,今晚你能把香炉放在床头的桌子上么?”
“嗯,”焰绯将香炉搬到方筱竹床边的小桌子上:“姑娘觉得累了的话就先睡吧,我在这里守着,等姑娘睡着了再进香炉里去。”
方筱竹握住焰绯放在床边的手,闭着眼睛不说话,半个多时辰后焰绯轻轻唤了两声,见方筱竹没有反应便轻轻抽出手来,进入香炉休息。方筱竹慢慢睁开眼睛,黑暗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她自嘲地笑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摸索着下了床。房间里很暗,方筱竹凭着记忆走到了桌边,伸手碰到的第一件东西就让她惊了一跳,指尖冰凉的触感正是今天下午拿在手里的那盏提灯。方筱竹愣了愣还是咬着牙握住了提手,灯盏被提起的一瞬间发出了光芒,慌得方筱竹几欲脱手!
灯盏散发出柔和的光亮,在黑暗的房中撑开一片光明,无论方筱竹将灯盏凑近挪远,那一团光亮始终就在身边,等到方筱竹心里想着要不要去哪里避一避的时候,那团光亮诡异地晃动起来,而当方筱竹心中晃出一个地点的时候,那团光亮登时展开向前飞出,延展成一条可供一人她通行的光之路。方筱竹提着灯盏踏上了那条路,步入虚无的黑暗之中,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脚下的路是明亮的,一直向前伸展着,仿佛没有尽头。走了约有半盏茶的时间,眼见着前方出现了一点灯烛光亮,方筱竹快步走过去,一步踏出,黑暗没了,路也没了,眼前是挽香园后园的院子。方筱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那句“是方姑娘么”的普通问句落到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炸雷,她慌忙地转身再次踏进了黑暗之中。如意放下手里的点心,跑了过来:“咦,我刚刚明明看到方姑娘了,人呢?”
如梦也跟了过来,在附近找了一圈:“我也看到了,那身形就是方姑娘,可这附近没人。”
香遥紧随其后:“是不是你们坐的位置不好,看错了风吹动的树影?”
两人都摇摇头:“不会吧……”
“如果方姑娘过来,小姐应该会告诉我们才是,都这个时辰了,后园的门早就关了,方姑娘是不可能突然就进到院子里来的,至于前门……”香遥笑着摇了摇头。
如梦和如意都点了点头,方筱竹是不可能在晚上一个人从前门穿过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的赌坊酒肆到后园来的。
三人退回桌边,继续吃饭,香遥吃了半块点心又喝了一碗汤,才道:“你们慢慢吃,我去前面看看,这个时候客人最多了。”
如意乖乖点头,如梦拿了两个素包子放在香遥手上:“你要熬到天亮呢,多吃点,饿了就到厨房找东西吃,别干熬着,让小姐知道仔细又要说你。”
香遥拿着包子,匆匆走了。
方筱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满是笑容的脸上有泪痕流淌下来,心思灰颓:终究还是被人盯上了么?连自己每到了夜晚就看不见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回该怎么退避?夜色深沉,香炉里散出淡淡的响起……
老酒头抱着酒壶,一边倒酒一边笑:“哎呀,还是这东西好啊,我的屋子、酒窖、酒坊都能亮堂堂的了,哎,你别光喝酒啊,说句话么?”
“那孩子向来心细,也只有她才能找到这种奇物。”
老酒头看着说话的这位儒雅男子,不屑地撇撇嘴:“我听你这口气怎么像是比自己找到这东西还高兴似的?还有,我请你喝酒就是请你陪着我喝酒,你现在弄个人过来一声不响地干坐着给你倒酒算怎么回事么?”
儒雅男子的身后跪坐着一位绿衣女子,闻言抬起头来,一脸正经地对着老酒头说道:“我叫新竹,我不是人,服侍主人是我的本分。”言罢继续添酒。
“嘿!”老酒头瞪眼:“我说你,知不知道有了人身有了人名不是人也要做出人的样子来啊?不然他费那个事干什么,随便给你整个能动的身子不就结了?”
新竹仍是板着脸:“我不是人,我是新竹,我的一切都是主人给的,我不必像人,也不必努力让自己像人,主人说,我做好新竹就可以了。”
老酒头灌了一口酒道:“哼,跟着你的家伙嘴皮子都利索得很,我可说不过,哼!”再灌一口酒,继续:“如果不是打赌输给你了,我才不会让自己酒坊的大门落户在这里呢,虽然你把玲珑灯借给我了,但是这里白天跟晚上一样黑,有星星月亮的晚上比阴天的晚上还要黑,那盏灯根本就照不了多远,店里的东西啥都不看清!还好今天收到了这个……”
“愿赌服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男子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好东西见者有份,况且你能得到萤花也是托了打赌输给我的福气,萤草的种子给我两粒就好了。”
“我都种下去了,等发芽的时候我挑两棵给你。”老酒头换了一壶酒,继续喝:“我说你今天下午在我院子里的时候,你干嘛吓唬那孩子啊?”
“呵呵,”男子举杯尽饮,笑而不答,转过话锋道:“今晚的酒真不错呢,你请我喝酒又答应送我两颗萤草,我也不能吝啬了,明日你的酒坊就可以搬回去了。”
老酒头嘿嘿一笑,继续喝酒。
方筱竹提着那盏灯在房里站了整整一夜。
焰绯从香炉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尚早,她看到香炉放在桌上先是一惊;继而看到身着睡衣长发披散的方筱竹又是一惊。她小心翼翼走过去,看见方筱竹提着一盏样式古怪的灯,直直地站在那里,她伸手拍拍方筱竹的肩膀才发现她单薄衣服下的身体早已冰凉。焰绯心觉不妙,转到方筱竹身前加大力度拍打着她的脸颊,触手冰凉湿滑。焰绯缩手,找了件披风给方筱竹穿上,自己则开了房门去找玉人方。